迦陵配(上)
钟离县的笠乾寺,是一座古寺庙。庙里的老方丈临风,经常为游客们讲述迦陵生的故事。
迦陵:佛经故事中传说有一种神鸟叫迦陵共命鸟,两个头一个身子,一条命,悦耳动听的叫声像唱歌一样。
在临风之前,笠乾寺曾有一位住持是懋公。此人精通佛法,尤其喜欢提携人才。寿春的孙主政,曾经赠送懋公一副对联:“说法鬼神环尘尾,怜才英俊集龙头”。懋公的一个秃头师弟,只会唱佛歌,喜欢逢迎谄媚,品行远远不及懋公。
有一次,懋公手持禅杖走在水边,看到水中漂来一块木板,板子上躺着一个婴儿。小孩皮肤白皙如同瓠瓜,正在呱呱啼哭。有一个信佛的女居士在水边洗裙子,发现了木板,就用竹枝拨弄到身边,将孩子取下抱到怀里,看上去是想收为义子。
懋公双手合十,说道:“善哉善哉!这么一尺长的襁褓小婴儿,不适合你们女居士收养,不如你施舍给老僧吧。”
女居士略略看了看孩子,将他交给懋公,说:“这个孩子骨骼清奇,读书可成名人,学道可成飞仙,唯独皈依佛祖,却是一事无成。请你好生抚养他吧!”说完,人就突然不见了。
懋公把孩子带回去,雇了奶妈哺育抚养,取名为小拾得,这是迦陵生的第一个名字。小拾得年纪稍长,就能言善辩,很聪慧。懋公认为这是个辩才转世投胎,打算让他继承自己的衣钵。
小拾得五岁时,懋公就为他剃了发,受了戒,同时请了老师教他读书。很快,小拾得通读六经,考证内典,博览群书,诸子百家无不精通。
小拾得十三岁那年,懋公生了病,即将圆寂。弥留之际,懋公将小拾得托付给秃头师弟,说:“这就是我的小孤儿啊,希望你这做叔叔的同情爱怜他。”师弟答应下来,懋公就闭了眼。
拾得放声痛哭,如丧考妣。时间长了,秃头师弟渐渐忘记了师兄的托付,整天对小拾得肆意摧残,心里总有赶走这个侄儿的想法,但是没有忍心说出口。
小拾得生性痴憨,不喜欢念佛经,每天以书画自娱自乐。秃头师叔因此对他更加厌恶了。有一天,寺庙里重新粉刷大殿墙壁,刷好石灰水后,墙壁洁白如银。
秃头师叔准备请画工前来作画。小拾得手痒,偷偷磨了一斗左右的墨汁,趁师叔外出,登上台架手握笔管,飒飒生风,一挥而就画了许多荷花,环绕在大殿四面的墙壁上。
画好后,小拾得欢呼雀跃,大笑着说:“这就是功德池中,干干净净的菩萨身子啊!”秃头师叔回来,看他画得还不错,骂了几句也就算了。
恰好有一位李太守,新到顺昌去上任,带着家眷从江南过来,租了寺庙的西厢房,办理一些公事。这一天,他散步来到大殿,观看西天如来佛像,陡然看到四壁的墨荷,吃惊不小,认为是八大山人再世。问这是谁的大手笔,秃头师叔说是小拾得画的。
八大山人:原名朱耷(1626-约1705),是明末清初的杰出画家和书法家,被视为中国画的一代宗师。
太守问小拾得受戒几年了,师叔以实相告,还说了他随波逐流被师兄捡回来的因缘经过。太守急忙命人把拾得喊来。到了一看,只见小拾得风度翩翩,亭亭玉立,英俊潇洒,年幼稚嫩,语气和蔼。太守问荷花是你的手笔吗?拾得作揖回答是的。
太守又问:“会做对子吗?”拾得说会。太守当即出了个上联:“壁上荷花和尚画。”拾得应声对道:“月中桂子贵人攀。”太守大惊,非常佩服,于是对秃头师叔说:“你也用不到这个孩子,我出高价让给我怎么样?”秃头师叔答应了。
太守带着拾得来到了顺昌,悄悄让他留起了头发,对外谎称是自家的侄儿过继给了自己。接着又让拾得改姓李,取名李琛,字美玉。这是迦陵生的第二个名字。
太守的妻子原本是个漂亮的小妾,后来扶正上了位。她心里很讨厌李琛。一年多后她有了身孕,担心李琛将来会妨碍自己生的儿子,于是让婢女小鹊说李琛的坏话。太守听到后,一笑置之没当回事,还请来了老师,教授李琛科举学业,李琛学习非常勤奋,学业进步很大。
太守妻子听说后,更加生气,不时在家里骂骂咧咧。时间长了,逐渐发展到拿棍子打李琛,几次想把他赶出家门。太守猜想妻子终究无法容纳李琛,于是将他喊到无人的地方,哭着对他说:“你从来的地方来,仍旧到该去的地方去吧。我有一千两银子送给你,了却你我之间的父子缘分。你走之后是去做和尚,或者当书生,你自己决定,不是我能顾及到的了。你好自为之,前途珍重!”
李琛哭着不敢接受银子。太守坚持要给。李琛这才一再施礼作揖,耷拉着脑袋出门,不知该到哪里去。路上遇到一位同乡,两人一同坐船,对方看他有不少钱,就劝他学做生意,来来回回几次折腾,钱财耗尽,只剩下一点点零花钱。李琛心中茫然,想了想觉得只有返回钟离。
到了笠乾寺,秃头师叔这时已经死了,接任寺庙住持的是个外人,于是李琛也租了西厢房,安置行李,摆放笔砚,仍然念书,不敢懈怠。他时常掩卷痛哭,说:“赶我走的,不是太守啊。他厚待我,对我期望很高,世上还有像太守这种恩德如山的人吗?”
笠乾寺原本是孙主政的家庙。孙主政这时已退休回家居住,德高望重。有一次,他从寿春过来,看到李琛貌似潘安,又审阅他做的文字,惊叹这是个旷世奇才。询问他的姓氏和籍贯,李琛开始不敢回答,孙主政再三追问,他这才流着泪说了自己的来历。
李琛哭着说:“小生命运不济,不算僧人又不是儒生,独来独往,自己都没法确定自己姓氏,靠什么活下去呢?”主政沉思了很长时间,庄重地说:“有件事你不知道。我有一个远房亲戚,一直住在湖边的大圩里,也是个穷书生。他老年纳妾,生了个儿子才满月,自己就死了。小妾改嫁远方,担心儿子拖累,就把儿子放在木板上,听凭他随波逐流,任其浮沉,这个孩子就是你。论起宗族支派,你还是我的侄子呢。”
李琛信以为真,于是再次施礼下拜,改口称对方为叔叔,随即跟随在孙主政身边,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孙主政为他改姓孙,名叫孙藂,字风萍,这是迦陵生的第三个名字。
第二天,孙藂穿戴好衣冠,正式去向孙主政道谢。孙主政大致告诉他家里有哪些伯伯叔叔,哪些兄弟,如何排行。同时夸奖了他一番,答应让他继续学习诗文,准备应试。只是孙藂仔细询问父母坟墓在哪里时,主政却漫不经心地敷衍他。原来,这是孙主政撒了一个谎,让他安心,其实根本没办法指出具体地点。
孙藂这年十七岁,转瞬又有了郡试。孙主政到了广文廪膳处为他报名。对方问孙藂是谁,孙主政就大声回答说:“哪个人不知道孙藂是我的族侄啊?”人家也就相信了。匆匆补完县试后,孙主政暗中叮嘱孙藂:“你临场考试时,随意考一下,千万不要太认真,不然被人家注意到,攻击你告发你,反而会坏事。”孙藂恭恭敬敬答应下来。
等到试题发下来,孙藂按照规范小心去做卷子,竟然发现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无奈之下,他干脆直抒见解,潇洒地尽情发挥。考完后,主考官黄太守拿来考生试卷品鉴。他一向自认为眼光不俗,看到孙藂的文章,却忍不住拍案叫绝,直接把他列在了第一名。
(未完待续)
(出自《夜雨秋灯录》)
义犬四儿
我(作者纪晓岚)在乌鲁木齐时,养了几只狗。乾隆辛卯年遇赦离开乌鲁木齐回归京城,一只名叫四儿的黑狗,恋恋不舍地跟随队伍前行,赶也赶不回去,最终一同到了京城。
途中,四儿对行装箱物看护得很严,不是我亲自上前,就是僮仆也拿不出一样东西。稍稍走近一点儿,它就像人一样站立起来怒咬。
有一天,经过辟展的七达坂。达坂,翻译成汉语就是山岭,七重曲折,非常陡峻,人们称之为天险。 四辆车子,一半在岭北,一半在岭南,天色已经昏黑,来不及全部翻过山集中到一起。这只狗就卧在山岭顶峰上,左右张望看护着,一见人影就奔过去看。
我曾为黑狗赋诗二首:“归路无烦汝寄书,风餐露宿且随予。夜深奴子酣眠后,为守东行数辆车。”“空山日日忍饥行,冰雪崎岖百廿程。我已无官何所恋,可怜汝亦太痴生。”记录了四儿的真实情况。
到达京城一年多后,一天晚上,四儿中毒死了。有人说:“家奴们嫌它守夜太严,因此想法弄死了它,推说是盗贼毒死的。”想来是这样。
我收葬了四儿的尸骨,打算为它起个坟头,题字“义犬四儿墓”;然后再雕琢随我出塞的四个家奴的石像,跪在四儿墓前,在胸部各各刻上他们的姓名,分别是赵长明、于禄、刘成功、齐来旺。有人说:“将这四个家奴安置在四儿墓旁,恐怕四儿看不上。”我这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只在家奴们住室的门额上题写了“师犬堂”三个字。
当初翟孝廉把四儿送给我的前一天夜晚,我梦见已故的仆人宋遇向我叩头说:“我顾念主人从军万里之外,现在前来服役。”第二天,就得到这只狗,因此清楚地知道这是宋遇转生。
但是宋遇活着时阴险狡黠,是仆人中最能作怪的,为何转生为狗以后反而忠心耿耿了?难道是他自知罪孽深重堕落为狗,从而悔恨从善了吗?若是这样,这也可以说是善于补过了。
(出自《阅微草堂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