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战争已经持续了一年零两个月。随着顿巴斯东部的战斗陷入血腥的僵局,乌克兰东南部的扎波罗热地区,很可能是战争的下一个大战场。
《纽约时报》的战地记者迈克尔·施维尔茨(Michael Schwirtz)和摄影记者大卫·古滕费尔德(David Guttenfelder)在乌克兰东南部的前线附近停留了两周,观察并采访了正在为乌克兰反击战做准备的士兵。他们当中,有战争爆发前从没有摸过枪的新兵,有曾是历史教师的指挥官,也有训练有素的特种部队老兵,和刚从巴赫穆特战场调来的精锐炮兵。如今,他们在扎波罗热前线的战壕里,躲避侦察、观察局势、筹划反击,以及等待。等待春季攻势的号角,等待夺回失地,等待重返家园。4月底,乌克兰扎波罗热地区,乌克兰第110国土防御旅的士兵向附近的俄罗斯阵地发射迫击炮弹(《纽约时报》,后同)在两片广阔的农田之间的树丛中,地面上的一个胶合板活门打开,露出通往地下的楼梯。
下面是一个切入黑土的地下掩体,一支迫击炮部队的乌克兰士兵在那里等待下一个目标的坐标。他们沿着一条用LED灯带照亮的与肩同宽的泥土走廊拥挤在一起,盯着显示外面地形的实时无人机画面的平板电脑。炮弹和火箭弹的爆炸波震动了地堡,收音机里传来俄罗斯直升机来袭的警告。
但士兵们专注于眼前的屏幕,一个醒目的红色加号标记出不远处一条挖出来的战壕,那里有一排俄罗斯军队和重型设备——那是他们的目标。
“这是他们(俄军)用手挖出来的,他们想打仗,想开枪。” 32岁的部队指挥官扎着一条马尾辫, “舒勒”(Shuler)是他的呼号,“我们只想把他们赶出我们的土地。”
地下掩体中,第110旅的士兵使用平板电脑帮助定位目标对于迫击炮部队所属的第110国土防御旅的士兵来说,这是战争中的一个关键时刻。
随着顿巴斯东部地区的战斗陷入血腥的僵局,他们所在的乌克兰东南部扎波罗热地区很可能是下一个大战场,是期待已久的反攻的焦点。现在,乌克兰需要在提高士兵和平民士气、巩固西方支持、收复被占领土上均取得进展,这是巨大的压力。
这里的战斗充斥着私人情感。第110旅的大部分士兵来自现在被俄罗斯占领的地区。去年2月,战争爆发初期,舒勒的部队被迫撤退,但他的父母仍然留在被占领的梅利托波尔,距离他所在的掩体大约80英里(约130公里)。
在过去的一年里,第110旅慢慢扭转了局势,阻止了俄军的推进,并建立了一个防御阵地网络。俄军尽管在武器装备和人数上占有优势,却一直无法攻破防御。
去年4月指挥该旅的乌克兰特种作战部队老兵奥列克桑德·伊赫纳季耶夫(Oleksandr Ihnatiev)上校说:“我们太了解这个地方了,甚至是每一片灌木丛。从战争开始,我们没有失守一个阵地或哨所。”
没有人知道反攻将在何地或何时启动。可能是在几周后,到时候夏天的阳光将春天的泥土晒成坚硬的路面,非常适合西方提供的新坦克和装甲运兵车迅速进入战斗状态。
或者反攻已经开始了。最近,乌克兰对邻近赫尔松州的第聂伯河以东的俄罗斯阵地进行了试探性的攻击,向扎波罗热地区轮换了新的部队。一支精锐炮兵部队近日的到来,也加强了这里的防线。
第110旅的士兵在一个射击场进行练习,这里的大部分士兵来自被俄罗斯占领的地区军事官员和专家认为,乌克兰在扎波罗热地区的军事推进具有战略意义。通过向南冲破俄罗斯的防线并向亚速海大力推进,乌克兰军队可以将俄罗斯军队分成两半,切断重要的供应线,对俄罗斯总统普京的战争目标造成打击。
俄军在战争最开始的几周夺取了连接俄罗斯与克里米亚半岛的陆桥,这是克里姆林宫在乌克兰取得的为数不多的实际成果之一。扎波罗热就位于这座陆桥的中心地带。
但乌克兰面临的挑战仍然是艰巨的。乌克兰要想成功,必须克服俄军在过去10个月里不断巩固的防线,以及乌军自身的缺陷。大炮和防空军械的供应正在减少。美国官员表示,反攻不太可能导致基辅的势头发生重大变化。
经过14个月的不间断战斗,乌克兰士兵已经筋疲力尽。
舒勒的手现在会无法控制地颤抖,这是由于战争开始时,一发坦克弹在他身边爆炸造成的脑震荡。
战争开始前,舒勒是一名历史教师,他会以更广泛的历史背景看待这场迫在眉睫的战斗。他的手臂上戴着一个大卫之星的补丁,提醒着他在大屠杀中死去的曾祖父母。二战结束后,当苏联人控制了他位于乌克兰西部的家乡时,他的犹太籍祖父不得不改名,好让他听起来更像一个俄罗斯人。
现在,舒勒必须隐藏自己的脸。他拒绝拍照,因为担心他的父母可能遭受占领者的报复。
“想象一下,你还活着,但你的生命已经被夺走了。” 舒勒说,“如果我们不阻止这一切,如果我们不结束它,如果我们不赢得胜利,我们将无处可归。”
尸体旁盛开的鲜花
在地堡的远端,最靠近俄罗斯防线的地方,士兵们开了另一个活门,它由金属和塑料板制成,建在一条轨道上。通过这个活门,伊朗制造的HM16迫击炮的炮口暴露在蓝天下。
在地下掩体的掩护下,这个迫击炮部队隐藏在俄罗斯人的眼皮子底下,连一直在头顶上嗡嗡作响的俄罗斯无人机也看不见他们。
正是依靠这样的聪明才智,规模相对较小、实力相对较弱的乌克兰武装部队得以保持战斗力。
“Postril!(开火!)”随着一名士兵的喊声,一枚胖乎乎的迫击炮弹射向侦察队在附近树丛中发现的约10名俄罗斯士兵的方向。迫击炮产生的冲击波在地堡内回荡,压迫着肺部,使牙齿嘎嘎作响。
“如果我们最终击中了,有些人就会变成一堆肉。”36岁的技术中士说,他的呼号是沙米尔(Shamil),“我们会吓唬他们一下。”
几秒钟后,沙米尔的平板电脑屏幕上出现一股烟雾——射过头了,不得不再试一次。
4月,扎波罗热地区的一个前线村庄,一名乌克兰士兵站在一栋被损坏的房屋门口舒勒抱怨说,他们用的伊朗武器不如西方制造的模型准确,他认为这是被美国没收后交付给乌克兰的。他们武器库中的巴基斯坦和苏联时期的炮弹虽然数量充足,但有时无法引爆。
尽管如此,第110旅的状况仍比战争开始时好得多。当时他们只有大约100人可以与从克里米亚涌入扎波罗热地区的俄军作战。
第110旅的一位年轻营长说,他和他的手下最初除了用铁锹自卫外,什么都没有。
“第一天,我们不得不像毛毛虫一样移动。”波利亚克(Polyak)说,“我们甚至站都站不起来,火箭炮一直不停,我们只能爬啊爬,爬啊爬。”
4月,一名110旅士兵在战壕中设置重机枪阵地沿扎波罗热前线延伸的一片被歼灭的村庄中,早期战斗的激烈程度显而易见。
残破的装甲车停在被烧毁的房屋之间。士兵们说,他们已经努力收集了大部分在战斗中丧生的人员尸体,但最近有一天,他们在一个废弃房屋的院子发现了一具俄罗斯士兵的骸骨。那名士兵仍然穿着绿色迷彩服,戴着锤子和镰刀的皮带扣,尸体附近盛开着红色的郁金香和黄色的水仙花。
旅长伊赫纳季耶夫上校说,在一年多的战斗中,仅他的手下就杀死了900多名俄罗斯士兵,摧毁了约150辆装甲车。他说,第110旅现在有几千名士兵,其中大多数人在战争开始前从未接触过武器。
“这不容易。”伊赫纳捷夫上校说,“有很多哭泣和抱怨,但我们能够将眼泪和鼻涕塑造成性格。”
他说,为了在反攻中向前推进,他的手下将需要额外的装甲和来自其他部队的增援。一些援助已经开始到达。
为反攻做准备
来袭的炮弹在头顶呼啸而过,随着驻扎在大约一英里外的俄罗斯军队调整了大炮弹道,爆炸声越来越近。
但是,负责还击的乌克兰炮兵小组毫不畏惧。他们在一棵樱桃树的树荫下将炮弹装入澳大利亚制造的榴弹炮,一边驱赶着在白色春日花朵周围嗡嗡作响的蜜蜂,一边说笑着。然后他们开火了。一次接着一次。
第五轮炮弹之后,俄罗斯那边陷入了沉默。
这个炮兵小组来自一支受过英国训练的精锐炮兵部队,隶属于一个空降突击旅。一个月前,他们驻扎在巴赫穆特附近,每周打掉一千发炮弹,击溃一波波的俄罗斯步兵。在这之前,他们参加了解放赫尔松的行动。
鉴于他们的技能和经验,他们中的一些人不明白为什么会被派到战争的这个角落。
“也许与我们的攻势有关,也许是为了分散注意力。我们看不清全局。”
小组里一个名叫马克西姆(Maksim)的初级军士说,他的呼号是“斯塔耶”(Stayer)。
俄罗斯军方显然认为,扎波罗热地区对战争至关重要。经过一个冬季的休整,俄罗斯军队已经开始用一系列的武器装备,包括炮弹、制导导弹和伊朗制造的自杀式无人机,对乌克兰的军事阵地以及城市和城镇进行打击。这些迹象表明,俄罗斯军队可能正在为他们自己的进攻做准备,也可能是预计乌克兰会发动进攻。39岁的斯塔耶说,他的手下已经准备好采取更多行动。
“有进攻,就有行动,这很有趣。你在向他们开枪,他们在向你开枪。” 他说。
斯塔耶说,在巴赫穆特甚至没有时间睡觉。战斗的泥泞和疲劳改变了他的外表,他的苹果手机面部识别系统都认不出他了。
他的手机里有一段恐怖的视频:无人机拍摄的田野上到处都是被他们小组发射的迫击炮炸碎的俄罗斯人的尸体。
在扎波罗热,斯塔耶在炮击间隙甚至有空隔天跑一次10公里,还能享受他热爱的咖啡。他从首都基辅一家名为“疯狂脑袋”(Mad Heads)的专业咖啡店带来了咖啡豆。
尽管如此,反攻仍然占据着每个人的思绪。斯塔耶用一块石头在潮湿的地面上画出了他认为的行动轮廓:向南推进到港口城市贝尔迪安斯克(Berdiansk),同时在东线进行佯攻,也许驻扎在赫尔松的乌克兰部队会尝试渡过第聂伯河,攻击埋伏在东岸的俄罗斯部队。
“一切看起来非常简单。我们就等着看我们的最高指挥部想出什么办法,某种巧妙的计划。”
重燃回家的希望
自战争开始以来,地区首府扎波罗热市一直是数以千计的人的避难所。他们都是为了躲避俄罗斯对更南边的城镇和村庄的占领而来到这里。但对许多人来说,这里不是家。
关于反攻的讨论,让他们重新燃起有朝一日返回家园的希望,这是前所未有的。许多人已经开始计划,等俄罗斯人离开,他们要如何重建家园。
退休卡车司机沃洛迪米尔·马特科(Volodymyr Mateiko)认为,乌军很快就会行动起来,给敌人一记重击。
65岁的马特科去年8月离开了家乡梅利托波尔(Melitopol)。这个位于扎波罗热以南约75英里的大型城市被俄罗斯占领了。俄军持枪进入他家,掠走了他的电视、电脑和其他物品。他离开了生病的姐妹,留下了父母和妻子的坟墓,来到扎波罗热,在一个为流亡者提供的庇护所里安顿下来。他在一个公共房间里得到一张下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在这里,我不知道我是谁。”他说,“也许是一个流浪汉,一个难民。我不知道。”
地方当局估计,扎波罗热有大约23万人因战争而流离失所。
65岁的退休卡车司机马特科在扎波罗热的庇护所中得到一张下铺尽管返回家园的希望令人振奋,但也有许多人担心反攻可能破坏自己的家园。
梅利托波尔北部小镇莫洛昌斯克(Molochansk)的流亡镇长伊琳娜·利普卡(Irina Lipka)说,乌克兰军队已经开始对镇上的俄军基地进行打击,包括她以前担任教师的一所学校。她认为这是一件痛苦但必要的事情。
“这就是战争。要解除占领别无他法。”利普卡说。
夜空中的无人机
扎波罗热前线的夜幕降临时,乌克兰军队面临的挑战变得非常明显。最近的一个晚上,俄罗斯军队用被称为“冰雹”(Grads)的多管火箭系统发动了一轮又一轮的攻击,短暂地照亮了天空。乌克兰方面时不时地发射一枚炮弹作为回应。
从一片农田的对面看着这一切,第110旅的一个防空小组成员一边吸着烟一边咒骂。这个小组在一辆皮卡的后面配备了一挺机枪,负责防备俄罗斯从附近被占领土上发射的伊朗制“见证者”(Shahed)自杀式无人机。
即使是最敬业的士兵现在也不得不承认,战争已经开始让他们感到疲惫。一位名叫维塔利(Vitaly)的士兵说,他的一个朋友从以色列回国作战,最近在巴赫穆特附近被杀害,那个部队的指挥官也丧生了。
黄昏时分的第110旅士兵狗叫声不绝于耳,一架俄罗斯“海鹰”(Orlan)侦察机在上空翱翔,其热像仪发出的光线几乎与天上的星星无法区分。一阵闪光后,几枚嗖嗖来袭的炮弹让队员们跳进了泥地。
“当然,经过一年零两个月的战争,每个人都很累。”维塔利说,“但没取得胜利前,没有人愿意离开这里。”
随着午夜的临近,云层移来,遮住了星星和一弯新月,俄罗斯的无人机更容易躲避探测了。在整个战场上,战斗仍然在黑暗中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