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一日的假期(二)—所谓亲人

凌寒谈小说 2024-06-29 05:3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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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环抱的小村落里,零星散布着几处红色砖瓦房,其中一家院门口栽着一排桃树,那是我的娘家。

眼下,桃花盛开,从空中望去,整齐的一排桃树像是一片粉色的云霞,这些树每年只开花,却结不出水灵的桃子,好像开花才是它们的终极目的。

我落在桃树前,打量着怒放如火的花朵,“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仍旧笑春风!”假如我这次彻底真挂了,家人以后可以用这两句诗追忆我。

妈妈站在石桌前洗着盆里的芹菜,“人的口味真难改,小国打小爱吃芹菜肉的馅饼,现在还好这口儿。”她的声音里是慈母如假包换的温柔。

爸爸坐在小板凳上鼓捣着他的二胡,“一样的儿女,小国、小国,你心里啥时候能惦记惦记佳惠呢?

爸爸边说边拿掉嘴里的烟斗。”他望着远处雾气缭绕的山出神,望着望着,他的眼里也像弥散进了雾气,拥堵着看不真切的情绪。

2

我妈耸耸肩,“佳惠?她过着人上人的日子,我担心她干什么呀?她家能缺什么?”

“缺是不缺,但是也要有吃东西的心情啊,你看她上次回来,吃什么都不香,你是当妈的,不问问吗?”我爸闷闷地说道。

妈妈把芹菜从木桶中捞出来放进大白铝盆里,顺势坐到石凳上,沉默了一阵,声音陡然响起,“赵强要是辜负佳惠,那就真是太忘恩负义了,没有佳惠,他能有今天?!”

她的语调忿忿不平,里面充斥着鄙夷和厌弃,好像是为了我抱不平,又好像不全是。

我爸没出声,继续用抹布擦二胡,跟热爱枪支的士兵擦枪一个表情。

“人都会变的!就像地里的庄稼,长成什么样是受气候影响的,赵强一路走来,经得多见得广,人也就变了。”我爸的语调极其悲凉。

我和赵强刚结婚时,他只是乡林业局里的一个小护林员,日常工作就是采伐、防火、巡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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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正常的职业发展进程,他干到退休顶多是个护林队长,名字虽好听点,但一样少不得风吹日晒、虫咬蚊叮。

因为我的介入,他的人生轨迹改变了。

我怀孕四个月时,省林管局的领导来基层调研,赵强所在的二队被列为检查对象,据说省领导想听基层劳动者真实的声音,所以本地领导让二队选出基层护林员做现场演讲。

护林员是林区最辛苦的工种,没有之一,虽然他们反复被媒体称为“绿色英雄”“最前哨”,事实上,他们既没有什么成就感,也不热爱工作,点卯上班不过是对无力改变的命运的隐忍和屈服。

就像那些起早贪黑、不见天日下井挖煤的人,说什么从业的自豪感啊奉献精神全是扯淡,仅为了一家人的生存而已。

二队40多人里,全是实实在在的“平头百姓”,但凡有点背景和实力的,早千方百计、挖门盗洞运作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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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人年纪大、学历低、思维僵化,因为出头无望,上班时心里窝着邪火,看什么都不顺眼,天天累死累活也就算了,还配合领导搞什么演讲、汇报,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去吧!

于是,这个演讲任务派发得极不顺利,赵强回家跟我说这件事时,我脑子里电光一闪,傻子,你的机会来了,守着一个师范中专毕业的老婆,写个演讲稿不是地上拔青菜那么简单嘛!

赵强直挠头,我说话平卷舌不分,一着急还口吃,这哪能行?

我胸有成竹地拍拍他的头,交给我吧!

顶着一只30瓦的灯泡,我坐上炕上写了四页稿纸,考虑赵强的发音缺陷,我在用词和断句上下功夫,成功规避了他所有的短板。

完成文字稿后,我陪着赵强反复练习,教他提升语言感染力,注意语速、语调、停顿等,并让他在不同语段与观众互动,引发观众的共鸣。

领导调研当天,赵强自信满满地登场了,靠着明确的主题、引人入胜的开头、生动真实的事迹、逻辑清晰的结构、巧妙的修辞手法,赵强收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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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领导湿着眼窝握住赵强的手,“同志,正是有了你们的努力工作和无私奉献,才有了今天的好山好水好风光,才有了我们省的万千气象、百样美好,护林员的付出,D不会忘记,人M不会忘记,我们不会忘记!”

省领导调研后不到1个月,赵强被调到森调队当秘书,他是顶着才子的名号进去的,日常工作中少不得要给领导写各种汇报、总结,赵强愁眉苦脸、叫苦不迭。

我自告奋勇给他做后盾,不就是歌功颂德唱高调嘛?有什么难写,只要他们好意思接着,咱就能做到下笔如有神。

在我的全力协助下,赵强成了领导青睐的左膀右臂,好几个机关干部看中“他”出色的文字功夫,都殚精竭虑地想挖他过去,以便为自己的“功劳薄”添上浓墨重彩的几笔。

席勒说,人真正的价值在于我们扮演的角色。

在赵强身上,这句话得到了验证,因为不可替代性和稀缺能力,他很快从机关的一众年轻人中脱颖而出,被组织列为重点培养对象。

6

起初几年,他对我感激有加,说我旺夫,说我给了他第二次命,为他带来泼天的机遇。

渐渐地,随着他职位越升越高,他对我的态度变得微妙,上班时当“领导”,回家后也要保持高姿态。

我很长时间不适应他的这种变化,后来想想,突然就明白了他对我态度变化的原因。

他当了领导,不用再给别人写稿子了,所以我在他那里没了价值。

在众人的逢迎谄媚下,他像气球一样变得飘飘悠悠,他不只一次点我,嫁给他这样的男人比中亿元彩票的机率都低。

呵呵,言外之意让我“臣服”。

憋屈吗?

当然!谁愿意活在别人制定的规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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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作为他老婆我也享受很多“优待”,不说旁的,只说工作这块,我挂个副校长的名头,什么活也没有。

我的作用就是在学校迎检时露个面,再棘手的问题,因为我的出现都会化繁为简、化整为零、化大为小,我们那个很有眼色的校长为此对我感恩戴德、客客气气。

上行下效,校长对我如此,其他同事对我岂有轻慢之理?无论在哪儿见到我,他们十米之外就打招呼,小嘴一个比一个甜。

如果把赵强对我的态度和周围人对我的态度比作两股对冲的力量,显然后者的力道更大,有了这种力道的托举,日子像加了糖的咖啡,苦中有甜还伴着香。

我活了一把年纪,见多了烟熏火燎、营营苟苟,对凡尘俗世有些抵抗力,我不会冲动,更不会太矫情。

只要他不出什么大幺蛾子,不在光天化日下给我添堵,我就不会去较真,生活要有糊涂的智慧!

何况,我费了那么多功夫才培育成一棵桃树,眼下它果实累累,我怎么甘心把丰收的喜悦让给别人?

8

我爸妈正说话时,一辆小轿车停在院门口,我弟从车上下来,“爸妈,我回来了!”他的语调里冷冷清清,一张脸垮得难看。

我妈眼尖,看出我弟的反常,“老儿子!怎么啦?”

我弟坐在我妈身边的石凳上垂首不语,我爸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眼,“你小子但凡回来就是有事,这次又要起什么刺儿?”

我弟气咻咻不说话,手指套着钥匙环不停地晃动,”啪嗒”,车钥匙不偏不倚被甩进了洗菜桶里,溅起的水花落了我妈一前襟。

我妈扯着衣襟抖落上面的水,“小祖宗你要闹哪样儿?”

不用他张口,我都知道他说啥,他前几天去学校找过我,我当时没理他,就知道在我那里说不通他会回来搬救兵,果不其然。

“你们能不能说说我姐,让她给我姐夫吹吹风,把小丽调到机关去,窗口老累了。”他的声音叽叽歪歪。

9

我爸扔下手里的抹布站起来,“啥事儿都找你姐夫,G部是这么当的吗?处处给自家人行方便?开后门?”

我弟不耐烦地挥下手,“别老古董了,G部不这么当怎么当?我这点要求在他那里算事儿吗?现在的上位者,哪个不把自己亲友安排得舒舒服服的?”

我爸跟我弟说话从来超不过三个回合,眼下他倒背着手往屋里走,边走边说,“别人我不管,也管不着,总之你不许打你姐他们的主意!”

我弟原地跺跺脚,眼见我爸指望不上,开始磨我妈,“妈,你给我姐打电话,小丽这事儿办不成,就得跟我吹!”

我妈用围裙擦着手叹气,“你姐跟你姐夫现在处得不太痛快,这时候找他们好吗?”

我弟像被蜜蜂蛰了一样跳起来,“我姐她脑子装啥呢?老公那么牛X,她不好好侍候着、恭敬着,耍什么性子啊?“

喘口气后,他接着说道,”就我姐夫现在的实力,上赶着他的人多了去了,想换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我姐该有危机感才对,看不明白事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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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完摇摇头,好像我蠢得无可救药一样。

我弟的话让我心寒半截,在他眼里,我的感受不重要,生活不重要,只要能帮他实现目的就够了。

我弟口中的这个小丽,是他的第N个女朋友,在房产中心前台工作,他办业务时遇到了,就说什么一眼万年、一见钟情,想跟人家一生一世一双人、三餐四季共黄昏。

今年4月份,他突然带着那个女孩子来了我家,说让我和赵强看看,以后多多关照,赵强人前礼貌周全,人后给我上课。

“我不会凭白给人当资源,他要是打着什么主意来的,让他趁早死心,成年人的一切都有价码,他想提要求,可以,按规矩来。”

赵强的声音里透出沉稳和笃定,他早不是当初那个腼腆低微的护林员了,现在他大权在握,一言九鼎,极有分寸。

我妈对我弟向来有求必应,尽管她知道我和赵强当下的微妙关系,还是拿起了手机给我拨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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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那具肉身在车里趴着,能接才怪?

我妈和我弟见打不通我的电话,对望一眼,进屋内找我爸去了。

“老苏,你给她打,咱们以后还得依靠儿子养老,他的事怎么能不管?”我妈先入为主。

我爸直勾勾盯着电视机,快速摁着电视遥控器,一语不发。

我弟被我爸的无动于衷逼得火光,一把夺过遥控器,“我是不是你儿子?”

我爸站起身,“你是我儿子,你姐也是我女儿,我做父亲的不能一直因为儿子伤害女儿,早年不是因为你,你姐现在过的是另一种生活!”

“还有你,不要助纣为虐,如果说当年伤女儿心是迫不得已,你现在接二连三地给她找麻烦就是是非不分!”

我爸终于爆发了,像被摇晃过的啤酒,满溢着泡沫的酒液顶破盖子喷涌出去,淋得我妈和我弟老老实实。

12

我抱抱我爸,没想到这么久了,你还那么愧疚和自责。

当年家里只有我爸挣钱,我妈说女儿读再多书没用,会带到别人家去,不如集中精力供儿子。

我虽不情愿,但是还是听了我妈的话——放弃高中读中专。因为,我心疼我爸。

爸,过去的就过去吧,人的记忆力太好不容易快乐,何况站在现在的角度去批判当年的决定,没有什么意义!

我又抱抱我妈,你是女人,为什么还重男轻女?是因为小时没被善待过吗?靠儿子养老,想法挺好,就不知能否实现?我这次如果真挂了,保险费会理赔很多,可以确保你和爸未来生活无忧。

松开妈妈,我抡圆胳膊扇了我弟一耳光,从小我就想打他,那时我妈护着,后来还想打他,可惜我们都长大了,我在他面前没有体能优势。

“挺大的人,今天结交这个,明天拓展那个,当你是谁啊?这社会就是个巨大的交易场,想要得到之前,先问自己能拿出什么,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在这个家里,我该见的人都见到了,那就此别过吧!煽情的话我不想说了,我很赶时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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