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E.M.福斯特:助理牧师的朋友

柯远说文学 2024-10-06 13:50:56
助理牧师的朋友

(英国)E.M.福斯特

谷启楠译

农牧神法翁是怎么出现在威尔郡 [注:英格兰南部的一个郡] 的,谁都说不清楚。他也许是跟着古罗马军团的士兵一起来的,为了和朋友们一起住在营地,给他们讲述卢克莱提利斯山 [系罗马诗人贺拉斯(前65—前8)在作品《歌集》中提到的一座山,位于意大利萨比纳地区] ,或加尔纳斯半岛 [在意大利北部海岸] ,或埃特纳火山 [西西里岛东北部的一座活火山] 的事。那些士兵接到召回令之后,非常高兴,竟忘记招呼他一起登船;于是他哭泣着流落异乡。可是他最后发现,我们的山峦也懂得他的忧伤,他高兴时也和他一起高兴。他在威尔郡出现,也可能是因为他本来就住在这里。关于一个法翁,没有什么特别经典的记载:只不过希腊人和意大利人一向有最犀利的目光。你会在《暴风雨》和《祈福赞美歌》里找到他的踪影;任何一个有山毛榉树丛、草坡、清澈河流的乡野,大概都会产生他,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是怎么看见他的,这个问题更难回答。因为你要看见他就必须具备某种特质,把它叫作“坦诚”吧,太冷漠了点;叫作“动物精神”吧,又太粗野了点;只有他才知道我身上怎么会有这种特质。谁都没有权利说自己是傻瓜,但我可以说,我那时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十足的傻瓜。我说话随便但不会幽默,我严肃但没有信念。每个礼拜日,我都会用幕后策划者的口气对我的教民讲述另一个世界,或者给他们解释贝拉基主义者 [指5世纪生于不列颠岛的基督教神学家贝拉基(360—417)及其追随者。他们首创基督教异端教义,强调人的本性善良和人有自由意志] 所犯的错误,或者警告他们不要急匆匆地去干一件又一件挥霍放荡的事。每个礼拜二,我都会“对我的伙伴们做直率的演讲”——直接避开任何尴尬的话题的演讲。每个礼拜四,我给“母亲协会”成员讲解妻子或寡妇的责任,并具体指点她们如何管理一个有十口人的家庭。

我欺骗了自己,肯定在一段时间里也欺骗了埃米莉。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女孩子能那么聚精会神地听我布道,或者在听我讲笑话时能那么开怀大笑。我自然被她吸引了。现在她已经成了一个优秀的妻子,能随意纠正丈夫的荒唐举动,但又不允许别人说他一句坏话;她能一边在客厅里谈论人的潜意识,一边注意倾听儿童房里是否有孩子的哭声,或洗涤室里是否有碟子摔碎的声音。她是一个优秀的妻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好。可是她并没有嫁给我。

那天下午,如果我们留在屋子里,什么事都不会发生。都是埃米莉的母亲,她非要叫我们到户外去喝茶。在村子对面,河的对岸,有一小片白垩层丘陵地,上面有一片山毛榉小树林和几处古罗马人的防御工事。(我曾做过讲演,生动描述过那些防御工事;后来人们考证那都是撒克逊人建的。)埃米莉和一个身材矮小的朋友走在前面,我则吃力地拽着茶具篮子和埃米莉母亲的沉重小地毯。那小个子朋友(他在整个事件里扮演的角色并不像他自己想的那么重要)是个讨人喜欢的青年,非常聪明,喜欢诗歌,特别喜欢那种他称为“大地诗”的诗歌。他渴望攫取大地的秘密,我看见过他满怀激情地把脸贴在草丛里,即便在他相信那里只有他一个人。埃米莉那时有很多说不清的愿望,我虽然希望她的愿望都与我有关,然而如果不让她利用邻里提供的其他自我教育的机会,似乎不通情理。

那时我有个习惯,每到一个山顶总会不管不顾地大喊:“谁愿意站到我的两边,和我一起保卫这座桥 [此语出自英国政治家、政论家、历史学家麦考利(1800—1859)的史诗《古罗马之歌》之《霍拉提乌斯》篇第29节,诗中描述公元前6世纪末罗马英雄霍拉提乌斯·科克列斯与两位武士一起守卫罗马的一座河桥,与大批敌军浴血奋战,使罗马人有时间砍断河桥。最后他孤身抗敌,并跳进台伯河,游向对岸] ?”同时使劲挥动胳膊,或把宽边毡帽扔向一个假想敌。埃米莉和她的朋友像平时那样对待我的俏皮话,我也看不出他们的欢笑有任何不真诚。然而我相信现场有一个人并不认为我滑稽,任何一个对公众讲演的人都会明白我为什么渐渐不安起来。

埃米莉的母亲让我多少高兴了些,她喘着气喊道:“好心的哈里,把东西都拿过来了!要是没有你我们可怎么办呀,现在也是!啊,这风景多好呀!你能看见那个可爱的教堂吗?看不见,雾太大了。现在我要坐到小地毯上。”她神秘地笑了笑。“九月里的丘陵,你知道的。”

我们言不由衷地称赞这里的景致。其实只有喜欢大地的人才会觉得这里风景优美,也许在他们看来这是英格兰最美的地方。因为横贯我们这个岛屿的白垩沉积层像个巨大的蜘蛛,而这里正是蜘蛛的身体部分——蜘蛛的腿是南丘陵、北丘陵和奇尔特恩丘陵,它的脚趾尖从克罗默镇 [英国诺弗克郡海岸一城镇] 和多佛尔市 [英格兰东南部一港口城市] 露出来。这个巨大的白垩蜘蛛是个洁净的生灵,尽可能少长树,仅有的树也是一丛丛的,长得很整齐;它喜欢让湍急的河流胳肢它。它身上布满疙瘩,那是一个个防御工事,因为自从太古时代以来人们一直在争夺在上面驻足的特权,而且我们的一座最古老的庙宇就建在它的脊背上。

可是在那些日子里,我喜欢我的国家温馨美丽,充满绅士的住宅和林木荫蔽的凉亭,以及摸着帽子致意的人们。像这种阴沉的旷野,你可能走几英里也见不到一个不同的地标物,碰不见一个彬彬有礼的人,仍让我难以忍受。我抓紧机会得体地转过身说:“我现在可以准备‘让人兴奋的饮料’ [指茶。此说法最早来自英国作家威廉·考柏(1731—1800)对茶的描述:“让人兴奋但不让人醉的饮料”,后来成为英国人的常用语] 吗?”

埃米莉的母亲回答:“好心人,你帮了我。我总是说,费点事去户外喝茶还是值得的。我希望我们能过比较简单的生活。”我们表示同意。我把食品摆出来。“那个水壶立不住吗?啊,想法把它立住。”我把水壶立住了。这时我听见一声叫喊,声音虽然很小但很清晰,就像疼痛的喊声。

“这上面多安静啊!”埃米莉说。

我把一根点着的火柴掉到草地上,又听见了那种轻微喊叫声。

“怎么回事?”我问。

“我刚才只是说这里是那么安静,”埃米莉说。

“确实安静,”她的小个子朋友附和说。

还安静呢!这个地方充满各种声音。如果那根火柴掉在一个客厅里,那就糟糕透顶了,而最大的声音就来自埃米莉的身旁。我感觉自己就像去参加一个大型聚会,在充满回声的门厅里等着侍者宣告我的到来;在那里我能听见客人们说话的声音,但看不见他们的面孔。对一个拘谨的人来说,这是一个紧张的时刻;如果他觉得所有的说话声都很陌生,自己又从来没见过聚会的主人,他会更加紧张。

“我亲爱的哈里!”那位上了年纪的夫人说,“别管那火柴了。它会慢慢闷烧,伤不着人。上——茶!我总说——你会发现埃米莉也这样说——快到神奇的五点钟时,你不管午饭吃得多好,也开始感觉有点——”

现在说说农牧神法翁,在新雅典风格 [公元前1世纪至公元2世纪期间在希腊流行的一种雕塑风格] 浮雕上他是那种蹦跳嬉戏的形象,你如果没注意他的耳朵或没看见他的尾巴,会把他当成人,会感觉恐怖。

“游泳!”我狂叫。“我们村的小伙子怎么做这种事,可是我同意——要监管严些——我责备自己。走开,坏小子,走开!”

“他还会想起什么事来!”埃米莉说。她说话时,她身边那个生灵站起来向我招手。我费力地迈着小步往前走,做着手势,恐惧地大喊,用帽子驱赶那个幽灵。昨天埃米莉的侄女给我看她们的天竺鼠时,我也是这样的。现在她们又像昨天那样放肆地嘲笑我。直到有几个怪异的手指头抓住了我,我仍以为这儿有我的一个教民,因此不停地喊:“放开我,淘气孩子,放开!”埃米莉的母亲认为自己明白其中的笑料,她回答:“唔,我必须承认他们都是淘气的男孩,你坐在地毯上他们也摸你:九月里的丘陵地,正如我刚才说的。”

我突然看见了法翁的尾巴,我尖叫一声,逃到后面的山毛榉树丛里。

“哈里可是个天生的演员,”埃米莉的母亲在我离开时说。

我意识到我的生活将要发生巨大的危机,如果我不能解决这个危机,我可能永远失去自尊心。我在树林里已经被许多声音所困扰——我脚下小山的说话声、我头上方树木的说话声、树皮里昆虫的说话声。我甚至听见小河在蚕食草场,听见草场在哼哼唧唧地抗议。在这些与蜜蜂飞的声音差不多的噪音之中响起了法翁的声音,他说:“亲爱的牧师,要镇静,要镇静:你为什么要害怕?”

“我没害怕,”我说——我确实没害怕。“可是我很伤心:你在女士面前羞辱了我。”

“别的人没看见我,”他悠闲地笑着说。“那些女士穿着紧裹着腿的靴子,那个男人留着长头发。这种人从来看不见我。多年以来我只跟孩子们说过话,他们一旦长大就看不见我了。可是你不会看不见我的,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直到你离世。现在我要让你快活:你是躺下呢,还是赛跑呢,还是爬树呢;或者要不要我给你取来黑莓,或风信子,或妻子——”

我用可怕的声音对他说:“您到我身后去!”他到了我身后。我接着说:“我就告诉你一次,你想诱惑一个给别人幸福并从中得到幸福的人,那是白费劲。”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沮丧地说。“什么是诱惑?”

“可怜的林地生灵!”我转过身说。“你怎么能明白呢?批评你也没有用。按你的本性,你理解不了自我克制的生活。唉,我要是能让你明白就好了!”

“你已经让他明白了,”小山说。

“如果我能摸到你就好了!”

“你已经摸到他了,”小山说。

“可是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法翁脱口而出。“我会替你打扫祭坛,我会陪你去参加妇女集会。我会让你在集市上发财。”

我摇了摇头。“我根本不在乎那些东西。我刚才确实想完全拒绝你要提供的帮助。我错了。你一定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使别人幸福。”

“亲爱的牧师,这是多么奇怪的生活啊!我从来没见过的人们——看不见我的人们——我为什么要让他们幸福呢?”

“我可怜的小伙子——也许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了。现在走吧,开始。就在这座山上坐着一位年轻姑娘,我很敬重她。就从她开始吧。啊哈,你的脸拉长了。我早就想到了。你什么都不会做。这事就算完了!”

“如果你给我下命令,”他回答,“我可以让她幸福;我这样做了以后,你也许会更信任我。”

埃米莉的母亲已经动身回家了,可是埃米莉和小个子朋友仍坐在茶具旁边——她穿着白色提花布连衣裙,戴着浅黄褐色草帽,他则穿着质地粗糙但剪裁精细的夏装西服。原始神法翁的巨大身影矗立在他们上方,姿态粗鲁。

小个子朋友说:“你在人群中从来没感到孤独害怕吗?”

埃米莉回答:“这我都感觉到了,而且感觉到了更多——”

这时,法翁把两只手放到他们身上。他们本来只想文雅地调情,所以尽量抵制法翁;可是在他的怂恿下,他们渐渐伸出胳膊深情地拥抱起来。

“坏蛋!”我从树林里冲出来喊。“你背叛了我。”

“我知道,我不在乎,”小个子朋友说。“靠边站吧。你在看一件你理解不了的事。我们终于在巨大的孤寂中找到了自我。”

“拿开你那倒霉的手!”我尖声对法翁说。

他把手拿开了,而那位小个子朋友更冷静地说:“责备没有用。可怜的助理牧师,你怎么知道永恒的男人和永恒的女人之间的爱情秘密呢,你怎么知道一个灵魂是如何实现自我的呢?”

“确实是这样,”埃米莉生气地说。“哈里,你永远不会让我幸福的。我会把你当朋友对待,可是我怎么能把自己交给一个开了如此愚蠢玩笑的男人呢?你喝茶时扮演了小丑,你的命运就定局了。我必须受到严肃的对待:在我站起来的时候,必须看到无限的前景在我周围延展。你也许不同意这一点,可我就是这样。我终于在这巨大的孤寂中找到了自我。”

“可怜的姑娘!”我喊道。“巨大的孤寂!啊,一对无助的木偶——”

小个子朋友要领埃米莉走开。可是我听见埃米莉小声对他说:“亲爱的,发生了这样的事之后,我们不能把篮子留给哈里,还有妈妈的小地毯;你能用另一只手拿吗?”

他们就这样走了,我绝望极了,扑倒在地上。

“他哭了吗?”法翁说。

“他没哭,”小山回答。“他的眼睛像鹅卵石一样干。”

如此折磨我之后,法翁叫我看着他。“我看见你心底里有幸福感,”他说。

“我相信我有自己的秘密源泉,”我厉声说。然后我打算无情地谴责他,可是想说的话我都没说出来,只说了一个以“D”开头的词 [以D字母开头的词,似指骂人话Damn或Damned] 。

他快乐地大喊:“啊,你现在真正属于我们了。从今以后你将在生气的时候骂人,在快乐的时候大笑,直到你的生命完结。现在笑吧!”

一阵极度的寂静。整个大自然站在那里等待,而一个助理牧师却在试图隐瞒自己的思绪,不仅对大自然隐瞒,也对自己隐瞒。我想到自己的自尊心所受的伤害,想到自己无私的意图所受的挫折,想到我正在失去并无过错的埃米莉,想到那位背着沉重茶具篮的小个子朋友,这时他刚好滑了一跤;这让我下了决心,大笑起来。

那天晚上我平生第一次听见那些白垩丘陵隔着山谷对唱,正如它们在宁静气氛中度过了舒适的一天后常做的那样。我从书房窗户可以看见法翁在阳光下的身影,他坐在山毛榉树林前,就像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子前。夜深时分,我确信法翁在熟睡,群山和树林也都在熟睡。那条小河当然从来不睡觉,正如它从来不封冻一样。黑暗的时段实际上是水被大地的强劲脉动窒息了一整天后畅流的时段。这就是你在夜里从较远处也能感觉到水并听到水声的原因,也就是日落之后到河里游泳成了美妙之事的原因。

尽管在那之后我度过了很多快乐的岁月,我仍清楚地记得那个最初夜晚的欢乐。每当我走上讲坛——现在我已有了生计——看着下面那些坐在一排排长椅上的慷慨而满足的最好的人、那些挤在过道上的较坏的人、那些留着络腮胡子的唱诗班男高音歌手、那些情趣高雅的助理牧师和摸着提包的教区理事,以及那些不让迟到者进门的傲慢的教堂司事,这个时候我会记起那个夜晚的欢乐。每当我坐在舒适的教区单身牧师居所里,四周有善良的姑娘给我做的地毯拖鞋、善良的小伙子给我雕刻的橡木托架,还有我的礼品茶壶方阵、我的杰出人士奖状,以及那些认为得到过我的帮助的人和那些真心帮助过我摆脱困境的人所送的其他东西,这个时候我也会记起那个夜晚的欢乐。虽然我努力把自己的欢乐传达给别人——正如我努力把其他一切看起来好的东西传达给别人——虽然我有时获得成功,但我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欢乐究竟是怎么来的。因为如果我透露了一个字,我现在那么愉快、那么有收益的生活就会终止,我的教众就会离我而去,我自己也得走人了;我不但不能做一个对教区有用的人,还可能成为国家的负担。所以我不得不放弃了适于表现这一题材并符合我的圣职需要的抒情的和修饰文辞的手法,而使用了讲故事这个价值不大的手段来欺骗你们,告诉你们这是一篇短篇小说,适合在火车上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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