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为奴》
流放漠北为奴第五年,哥哥和未婚夫婿,亲自接我回家那日。
我的眼前忽然飘过几行文字。
【这个烦人精不会真想回去吧?】
【她害得真千金女主流落在外十几年,替女主享受宠爱,还有脸回去继续抢真千金的东西,真没下限。】
【谁让她是个恶毒女配!当了五年奴隶,回去还继续作妖报复,最后被未婚夫送进了土匪窝学乖,死得叫一个惨!】
我喉咙发颤,掌心一片冰凉。
「朝朝和我们回家吧,我们错怪你了!」
「阿兄和赵郎都会加倍待你好,你还是我们的掌上明珠!」
在他们的催促,忏悔声中,我松开了紧握马车车门的粗糙不堪的手。
「奴婢……习惯了漠北的风沙,习惯了养羊喂马,过不惯锦衣玉食的日子。」
而且,我也答应了漠北的小可汗,不久就要同他成亲。
1
眼前穿着雪狐披风的阿兄苏蘅,忍着怒意,眉头拧成了「川」字。
「奴婢?」
「朝朝,你是我们的妹妹,谁要你自称奴婢!」
「方才你已经快要答应和我们回家,登上了马车,为何又突然反悔?」
一改刚才温柔忏悔的语调。
面对我的突然反悔,苏蘅眸光微恼,语气也急促起来。
「朝朝别说气话。」
「五年前的事,我和你的兄长已经查清楚了,当日并不是你故意害茉儿。」
「是我们错怪了你,我们也后悔了,特意从江南赶了千里的路,来漠北接你回家。」
「漠北外苦寒荒芜,不是你一个娇养了十多年的深闺小姐该待的地方。」
我的未婚夫婿赵寒修,盯着我磨破的袖口下,粗糙变形的手指,刻意低哑了嗓音,缓缓温柔地开口。
雾气氤氲了一下眸子。
下一刻,又被我忍了回去。
留在漠北为奴为婢的这五年,我受尽了委屈和折磨。
梦中都是他们来接我回家。
可当他们真的出现在面前,我欣喜万分地登上马车,却看见了凭空浮现的弹幕。
喉咙里像是咽下了一块坚冰。
从惊喜到震惊,再到失望。
心尖被拧得生疼。
期盼了好久的亲情,却是一颗坏掉的糖。
撕开外面薄薄的糖衣后,里面散发的是腐烂的臭味。
原来,他们的愧疚不过维持了两三年而已。
还会为了苏家找回的真千金,丢掉我,把我送到土匪窝里学乖,直到我丢了命。
那我便,再也不要回去了。
2
我跳下了马车。
声音从最初的发颤,转为了死水一样的平静:
「劳烦兄长和赵郎千里迢迢跑了一趟。」
我低着头,盯着自己污浊的裙角:
「五年时间,奴婢已经习惯了。」
「这儿很好,奴婢不想家了。」
「况且奴婢一身肮脏泥泞,也只会弄脏了苏家名贵的马车。」
苏蘅深深吸气,当即沉下了脸。
「温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在责怪我们?我们已经来接你回家,你还要闹脾气,耍性子,到什么时候?」
「五年前,我们是有错,你就没错吗?茉儿流落在外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回到苏家,要不是你一直暗中欺负她,与她不对付……」
「我们会怀疑到你身上吗?」
苏蘅一拳敲在马车上,态度冷硬:
「你不想回去,就别回去了!」
「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妹妹。」
「回去我会告诉爹娘,你已经死在了漠北!」
苏蘅没有了耐心。
直接上了马车,将我丢在了外面。
漠北的风,也不及苏蘅说出的话冰冷。
哪怕我被苏茉诬陷,被赶到了漠北,受了五年的苦。
他们依然不觉得苏茉有错。
错的只能是我。
还好五年时间,我的心已被磨砺得麻木,结出厚厚的茧,刀子割上去,也感觉不到疼了。
赵寒修轻声叹了一口气,他拿出从江南苏家带来的包袱,在我面前展开。
「苏父苏母,都惦记着你,至亲之间哪有隔夜仇?」
「朝朝莫要钻牛角尖了,这些糕点,衣裳,皆是苏母亲手为你准备的。」
我的未婚夫婿,是江南有名的谦谦君子,玉树琼华。
对谁都谦和有礼,温柔不过。
却也在苏茉吐血晕倒的时候,抱着她对我横眉冷对,瞠目欲裂。
我忍着鼻腔的酸涩。
看了一眼包裹中的物件。
装在食盒中的红枣茯苓糕,细心地用模子印出了花样。
月牙白的袄裙,用的也是绸缎料子。
可以看出苏母准备了很久。
可是她忘了,我最不喜欢红枣,是苏茉喜欢。
我从不穿浅色的衣裳,也是苏茉喜欢。
见我脸上没有露出感激的笑意,赵寒修眸色也冷了下去,染上几分厌烦。
「朝朝,做人不要太贪心。」
「苏家已经在尽力补偿你了!本来茉儿才是他们的亲骨肉!」
「给你两日考虑,两日之后,我和你阿兄就会启程离开这里。」
他们都以为,我不识好歹,贪心不足。
就连弹幕也说着同样的话。
【女配别作了,想回家,赶紧找台阶下吧!】
【不愧是恶毒女配,八百个心眼子,以退为进!以为用自己的凄惨遭遇,就能把他们拿捏在手里,结果人家不吃她这一套。】
【我看女配一副麻木心死的样子,她不是被诬陷的吗?黑化报复也很正常啊。】
【对呀,她不回去,后面的剧情还怎么进行?没有她的作妖使坏做对照组,女主的大度善良也没法凸显。】
3
回到马厩旁漏风的小屋子。
才发现我的东西,全都不见了。
看管我做事的管事,笑眯眯道:「温姑娘不用留在这里干苦活了,苏家来的人,把你的东西搬去了客栈。」
「你快去客栈里住吧。」
走出住了五年的屋子,我最后看了一眼马厩和羊圈。
五年时间,天不亮就要起来,顶着刀子一般刺在肌肤上的寒风,割草喂养和亲公主的马和羊。
放牧一天回来,还要忍着恶臭,清扫羊圈马厩。
漠北有大半年朔风凛冽,飘着雪。
这双手因为起早贪黑地干活,早已冻得肿胀变形,长满了老茧,找不到半点从前的纤细柔软,养尊处优。
苏蘅说得没错。
苏家养了十几年的娇娇女,早就死了。
不是死在苦寒的漠北,而是死在了苏茉找回来的那一天。
从那天开始,苏茉抢走了我的爹娘、兄长,抢走了曾属于我的宠爱,曾属于我的每一样东西,只要她喜欢,我就必须让给她。
因为我只是乳娘的孩子,她才是被调换,受了十几年苦楚的真千金。
我顶着寒风,来到了漠北唯一的客栈。
客栈里铺着地毯,燃着熏香,是我曾经连看一眼,也不敢的地方。
在这,我见到了五年未见的苏茉。
她被苏家,养得更加娇媚,如一朵娇艳欲滴的芍药。
大概是刚睡醒,她没有穿鞋就要下来。
苏蘅耐着脾气,着急又心疼地把她抱在怀里:
「又不穿鞋,漠北不比江南,这里这么冷,受了风寒如何是好?你身子一向柔弱!」
我的未婚夫婿,赵寒修找来了金线缝制的绣鞋,握住她白玉一样的脚踝,温柔地为她穿上。
我站在客栈的楼梯下面。
看着苏茉,被曾经与我最亲近的两个男人护在掌心里。
原来,她也来了漠北,我的兄长和未婚夫,一句也不提起,也许是怕漠北的冷风吹伤了她,怕我刁难欺负她。
把苏茉藏在客栈之中。
我麻木已久,以为再也不会痛的心。
看到这一幕后,像是被鱼线穿紧的肉,痛得一抽。
连带着全身,都在轻轻发抖。
最该向我道歉的人,我连见也没有见到她。
五年之前,苏茉找回苏家。
全家人才知道弄错了,看她被乳娘调换后养在乡下,养得面黄肌瘦,恨不能捧出最好的东西补偿给她。
苏茉不喜欢我,她故意扯坏自己的衣裳,望着我欲言又止,眼底浮着一层泪光。
她什么都不用说,大家都心知肚明,一致认定是我暗中做手脚,欺负她。
兄长,逼我让着茉儿,说她胆小可怜……
父母,默默买了上京最好的成衣,让她挑选。
未婚夫,也时常教苏茉读书认字,跟她更加亲近。
苏茉和我是同一天生辰,生辰那日,她突然说想喝我亲手做的杏仁茶。
茶水端上来,她只喝了一口,便脸色惨白地吐了血。
阿兄为了她,一耳光扇在我的脸上,用尽最难听的词句咒骂我。
「贱人养出的贱种,一样的歹毒!」
「你故意把茶里的杏仁,换成了茉儿不能碰的桃仁,是想她死了,你还能取而代之,继续当苏家的大小姐?」
「我告诉你,茉儿才是我妹妹,她有闪失,你这个贱种跟着赔命!」
因为那一耳光,我左耳再也听不到声音了。
我的未婚夫慌张无措地把苏茉抱在怀里。
他没有说话,指责的眼神,却比刀子还锐利,将我千刀万剐,割得体无完肤。
4
后来,公主要和亲漠北,抓阄选人做陪嫁侍女。
苏茉不幸被抽中。
她红着眼尾,细细弱弱道:「我去也是可以的,但我舍不得兄长,还有爹和娘。」
我还记得苏蘅面无表情的样子:「你替茉儿去。」
「漠北苦寒又遥远,茉儿身体弱,承受不住。苏家养了你十几年,你不该报答苏家吗?」
爹爹和娘亲沉默,认同了苏蘅的话。
「朝朝,我们也舍不得你,可是茉儿才是我们的亲生骨肉。」
手心手背都是肉,却又有厚薄之分。
赵寒修的声音又轻又无奈:「朝朝,你不该做错事,你屡次伤害茉儿,差点害茉儿丢了命。是该去漠北,受一番磨砺,悔过自己的错。」
等我跟着公主的和亲队伍来了,荒凉陌生的漠北,才发现,公主身边的宫女被人有心打点过。
「你以为把你送来漠北是为了什么?」
「是给你惩罚,好好折磨你!鸠占鹊巢的恶毒野种,苏家早就不想要了。」
我被赶去了牧场,为公主看管牲畜,做最低贱最脏的活。
羊或马,病了丢了,少不得挨一顿毒打。
这些不就是他们想要的吗?
五年之后,他们找了过来,口口声声说当年误会我了,杏仁茶不是我调换的,要带我回家。
家吗?
我哪还有家?
5
穿上绣鞋的苏茉走下楼梯,见到我,仿佛吓坏了。
「姐姐……」她怯怯地叫我的名字。
我只是望着她。
她穿着上京最好看的锦裙,披着水貂绒的坎肩,白嫩的指尖染着蔻丹。
说话间,一股好闻的熏香传来。
我发出一声很低的嗤笑,看了看自己开裂发黄的指尖。
见我不理她。
苏茉鼻尖一红,剔透惹人心碎的泪珠滑落。
「姐姐还在生茉儿的气?没有原谅我?」
「是我的错!」
「本来,跟随公主来漠北陪嫁的人应该是我。」
「害姐姐受了五年的委屈,我们来接姐姐回家了!」
弹幕随着苏茉的出现,也在滚动。
【小天使女主出现啦,怜爱一下。】
【没听见女主已经道歉了,你还要她怎样啊?】
【守护女主!!恶毒女配还敢作妖,想想自己在土匪窝里,衣不蔽体的下场!】
我攥了一下手指。
用指尖嵌入肉里的痛,抵挡心上的疼。
苏茉亲手倒了一杯茶,泪眼盈盈,送到我的面前。
「姐姐喝了这杯茶,就算是原谅了我,好不好?」
「以后我们还是一家人,好姐妹。」
她语气无辜,又有点娇憨柔弱。
【女主真的好好,一点也不计较。】
【快点喝了她的茶,原谅她!】
所有的弹幕,都在刷着,让我原谅苏茉。
在我接过茶盏时。
苏茉手指一颤,像是没有拿稳。
加了盐巴的酥油茶,烫在我手背冻裂的伤口上。
我几乎是本能反应,推开了苏茉。
苏茉没有摔在地上。
她被我赶来的未婚夫,抱入了怀中。
同样赶来的兄长,一脚踹来。
我重重地摔在地上,头磕破了,流出了血。
「姐姐只是被茶水烫到,她不是故意的……」苏茉柔声为我说话。
苏蘅的声音冷厉地盖过她。
「温朝,你受了五年的苦,还敢不知悔改,还敢欺负茉儿!」
「是不是不管把你扔在这多久,都不能改变你的恶毒心肠?」
我嘴唇嗫嚅了一下,又闭上,没有为自己辩解。
还和五年前一样。
所有人都站在苏茉那一边,不管我怎么解释,也无人相信。
索性,就不要解释了。
苏蘅气得脸色狰狞。
赵寒修抱着怯弱的苏茉,离我很远,就像是避着蛇蝎那样,防着我伤害她。
我擦了擦额头上的血,坐起身,毕恭毕敬向苏茉行礼。
「奴婢不小心推倒了苏小姐,奴婢向小姐赔礼道歉!」
赵寒修,皱起眉,凝着眸光看我,似乎有几分心疼。
苏茉吓得要哭出来的模样。
「姐姐你怎么能朝我行礼?」
「你不是奴婢,不必如此……」
苏蘅的怒意里又夹杂着冷意,打断她的话。
「她想当奴婢,就把她留在漠北继续受苦,我们回家!」
这一刻,我在想。
还好我看见了弹幕那些字,断了跟他们回去的念头。
回到苏家,没有我的容身之地,被他们这样嘲讽,又该有多难熬!
其实,在漠北见到他们的那一刻,我是欣喜高兴的。
差一点,就要告诉他们,我将要成亲的事。
我不用做奴才,给人磕头,受人欺凌了。
漠北的小可汗,说要给我一个家,再过不久,就是我们的婚事。
6
晚上,赵寒修找到我。
手上拿着一瓶药。
他披着雪白的狐裘,就像是笼着一层冰凉的月光。
见到我之后,赵寒修拧了拧眉,又松开:
「朝朝,你何时能不这么倔?低头道个歉就可以,何必弄成这样?」
「你一声声说自己是奴婢,不是扎你阿兄和茉儿的心吗?」
我很浅地勾了一下唇角。
他们对我,有心吗?
在苏家时,我很喜欢听赵寒修的谆谆教导,曾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依赖他。
一声声地叫他「寒修哥哥」。
直到,他把吐血的苏茉,紧张地抱在怀里,看我的眼神,如刀剜下,放尽了我全身的血。
我才发现,所有对我的真心,都是以我是苏家嫡女为前提。
赵寒修发现了我的走神,加重了语调:
「回了苏家,你万不可以再计较,动歪心思。」
「朝朝你心中有恨,也不能对茉儿下手!」
【女配是什么表情啊!要不是她抢占了女主的位置,女主至于流落在外,落下病根?】
【楼上拜托,弄错身份又不是女配的错,不是乳娘起了私心,调换了两家的孩子?】
【男配好贴心温柔,还不忘记帮女主,管教她的恶毒姐姐!!!】
【我觉得女配有点可怜,所有人都帮着女主说话,把她一个人扔在漠北,五年不闻不问。要换成我,我回去也大杀四方,实在不行,我才不回去受气呢!】
我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们惯会打一棒子,再给颗糖枣。
可是,他们给的任何东西,我已不稀罕了。
看到我唇边淡然,不在乎的笑容。
赵寒修俊美的面庞,灼烫起来。
他偏过脸,嗫嚅着说道:「朝朝……五年来,我一直等你,我们的婚事没有作罢,我还是会娶你。」
赵寒修深深看了我一眼。
「只要你回到苏家后,和茉儿和睦相处,不再欺负她……」
我没想到,我的未婚夫婿会为了苏茉做到这一步。
用婚姻做筹码,捆住我,保护苏茉。
他以为我一定会嫁他。
也是,在漠北做了五年奴婢的人,回到江南还有谁家肯要?
等赵寒修说完,我也看向了他,声音清浅:
「赵公子,你不必顾虑这么多。」
「我不会回苏家,也不会嫁你。」
「我有了更好的人选,马上就要嫁给别人了……」
7
赵寒修霎时扭过面容,目光紧紧地盯在我身上,嗓音急迫:
「朝朝你在说什么?」
「嫁人?我们有婚约在前,你在这荒凉的漠北,哪有更好的人选!」
他急切之下,失了态。
一只手想握住我伤痕累累,瘦弱的手腕。
我把手腕收回袖子里,避开了他的触碰。
面对赵寒修一叠声的追问,我没有开口。
他们已经不是我的亲人,我没有向他们说清楚的必要。
赵寒修紧锁的眸光,从我的脸上,手背上……打量而过。
不用开口问,我也知道他在看什么。
待在漠北的五年。
这张脸被漠北的风沙,吹得暗淡又粗糙,站在娇养的苏茉身边,连她的丫鬟也不如。
一双手就更不必说了,长满了老茧裂口,时不时冻疮还会破开,流出血来。
赵寒修的眼底不知不觉,带上了同情,语调也放缓,温柔又怜悯:
「朝朝你不必编这样的谎话,来骗我,试探我对你的真心。」
「你始终还是苏家的女儿,我们不是已经来接你回家了吗?」
「你也是为了茉儿,才在漠北当了五年奴婢,不管你变成何种模样……」他顿了顿,宽容道,「我都不会嫌弃你。」
嫌弃……
这个词如同刀子一样,戳在我的心头上。
他以为他愿意娶我,就已是宽容大量……
我垂下眸光,不在乎地轻笑一声。
赵寒修看了看我额头上结疤的伤口:「这是从江南带来的上好伤药,用上之后,不会留疤。」
我身上有数不清的鞭伤,还在乎多这一个吗?
等赵寒修离开后,我把药瓶扔在了原地。
回到客栈的房间。
修长有力的臂膀从后面抱住我。
把我拉入他的怀中。
「朝朝,要和那些人回去吗?」
「我记得,是那些忘恩负义的人,把你送到了漠北做奴隶受苦!」
他灼热的身体贴着我,一开口就带着不悦的戾气。
「你想回去也可以……」
「但必须回来,要是让我发现你只是骗我,利用我逃走,我就算挥兵南下,也会带你回来!」
说话间,抱住我的阿诗勒凌身体陡然绷紧,鼻尖凑近我的面容低嗅。
「朝朝身上怎么会有血味?」
点亮的烛光,照亮了阿诗勒凌紧绷的面容。
他穿着漠北王族的箭袖骑服,冰冷的铠甲映出寒光。
剑眉下琥珀色烈酒般的眸底,浓沉的冷光搅动。
他修长的指尖抬起,轻轻碰了碰我额头上的伤疤。
「是他们伤了你?」
很轻的嗓音,却如刀锋出鞘。
「他们刚来漠北,就敢欺负我的人!」
阿诗勒凌笑了一瞬,手中多了两把袖刀:「我去杀了他们,朝朝在这,等我回来。」
「不要去!」
我拦在他面前。
「朝朝舍不得他们死吗?」
他笑问着,眼底的浓黑又深了一层。
「不是!」我清了清嗓音,开口解释。
「无论是赵家,还是苏家,都是江南的世家,他们死在漠北,会引起朝廷和漠北征战……两国百姓是无辜的。」
「而且,马上就是我们的婚事了。我不想在这时候,惹出事端。」
苏蘅还在以我的兄长自居。
长兄如父。
他绝对不会同意,我嫁给漠北的小可汗。
待我嫁给阿诗勒凌之后,就彻底和苏家没有关系了。
也不过再忍半个月。
阿诗勒凌收回袖刀,双眸寒戾:
「这笔账,我先给他们记着!」
「过来,我给你擦药……」他憋着无法发泄的怒意,从袖子里拿出药瓶。
「摔得不重,已经不疼了。」
阿诗勒凌没有听我的话。
强硬地把我拽入怀中,坐在他肌肉偾张的大腿上。
阿诗勒凌五官分明凌厉的脸,没有缓和。
动作却无比轻柔。
常年握弓,骑马,粗粝的指尖,沾了冰凉的药膏,像是怕弄疼我一样,小心到有些笨拙地擦在我的伤口上。
「朝朝,你现在已经不是和亲公主身边的奴隶。」
「谁欺负你,你还回去,弄死了,也有我给你撑腰!」
不想让阿诗勒凌看见我泛红的眼眶。
用力点头说:「我记下了。」
其实,我宁可做奴隶,划清和他们的关系,也不愿做回苏家多余的小姐。
在漠北为奴的五年,似乎磨平了我的傲骨。
最初的不甘,在布满倒刺的马鞭下,变成了屈从。
为了活命,向形形色色的人下跪,讨一口饭吃,讨几株治伤的药草。
和活着比起来,尊严在蛮夷之地,什么也不是!
苏家那些人,把我送来漠北,折断了我的脊骨,让我尝尽苦头后,又失望于我的卑微,厌恶我自称奴婢。
他们亲手把我送来漠北,没有想过这样的结果吗?
我忍着那一点发酵出的酸涩恨意,看向弹幕。
弹幕在阿诗勒凌出现后,就炸开了锅。
【我的天,男二身高长相都没得挑,异域风情,太逆天了吧!】
【可他不是应该对小天使的女主一见钟情吗?然后霸道索爱!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恶毒女配会捷足先登了?!】
【恶毒女配太贱了,你快把男二还给我们的女主!这桩婚事,我不同意!!你都当了五年婢女,还想着蛤蟆吃天鹅肉呢!】
我看着翻滚的弹幕,心中一点难过的情绪也没有。
8
人不都是为了自己活着?
从初见阿诗勒凌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将是我脱离奴籍,离开腥臭马厩唯一的机会。
两年前的冬日。
我顶着刀子一样的寒风,放羊出去找草。
冬天的草几乎都枯萎了,要找一点供马羊吃的地方,需要走上半日。
阿诗勒凌的猎犬追了过来。
它们皮毛锃亮,牙齿尖锐,一看就知是漠北王族养的狗。
几头狼都不是它们的对手。
猎犬撕咬上羊时,我想也不想,护在羊的身上。
忍着脚踝处传来的剧痛。
说来可笑。
和亲公主养的牲畜的命,也比我一介贱奴重要!
更何况,苏家人交代过,让我吃点苦头,不必顾惜我从前的名门小姐身份。
曾经,和亲公主最喜欢的大宛马病了,我不眠不休地照顾。
马几天没有吃草料,我就跟着几天没有饭吃。
马最终没能救得回来。
我被和亲公主身边那些得势的宫女,剥去了衣裳,冷水兜头浇下还不够,她们拿来马鞭,狠狠打在我身上,直到背上一片血肉模糊。
我浑身的冷汗,像是从冷水里捞出来,只剩下一口气在,她们才停了手。
猎犬松开我被咬穿的脚踝后,血性激发了它们的兽欲,它们更加追着羊群捕食撕咬。
我坐在地上,脱下自己的裤腿,露出白皙染血的脚踝,引诱那些猎犬来咬我。
它们流着涎液,扑上来的同时。
我忍着了双手的微颤,拿出靴筒里的匕首,对着猎犬后脖颈最脆弱的地方,狠狠刺了进去。
猎犬的惨叫声,引来了阿诗勒凌。
他脸上戴着银色的鹰雕面具,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幽深无底的琥珀色冷瞳。
身后十几个王庭跟来的护卫无声站立。
随着他逼近,身上肃杀寒意袭来。
「是你这个小女奴,杀了我的狗?」
他看了一眼我血淋淋的脚踝,漫不经心地移开目光。
我支撑着坐着,动弹不得。
他要杀了我,都怕弄脏了手。
「是我杀的!」
临死之前,我反而没有了畏惧,眼底透着冷酷和杀意。
「它咬我的羊,我必须拼命护着!」
「这些羊,和我的命同等重要,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在这荒凉遥远的漠北。
苏家那些人,知道我为了几只羊,就丢了命,死在茫茫荒原上,他们大概会不屑地嗤笑,觉得我罪有应得!
可我有什么错?
我顶替了苏茉,才来了这个地方受罪!若有朝一日我能回去,我要他们所有人付出代价!
滚烫的眼泪,刺红了我的眼底,像是烧着一团火。
也许是我的求生欲,打动了眼前巍峨,极具压迫感的人。
他没有急着杀我,蹲下,将袖刀架在我脖子上,唇角噙着玩味冷漠的笑:
「一条血脉纯正的猎犬,价值非凡,你一个奴隶,打算如何赔我?」
我心跳得震动耳膜。
生死就在他一念之间。
我镇定地望着他银白色狐毛的戎装,还有藏在面具后面编起的碎发。
他定然是漠北的王室。
是我能接触到的,最尊贵的人!
我仰起脸,迎着他的刀锋贴近,像是感觉不到冰冷刀刃割过肌肤,刺痛后流出的血。
「我也可以当你的猎犬!你想要我咬谁,我就咬谁!」
9
他怔了一瞬,冷瞳中闪过异样的光芒。
「有点意思!」
他收回了袖刀,在手臂上蹭去血迹。
而后阿诗勒凌,脱去黑色驯鹰的皮手套,骨骼分明的手指,碰了一下我冰凉的侧脸。
「记住,从现在起,你属于我!」
「不忠的猎犬是什么下场,你在漠北生活这么久,应该清楚!」
阿诗勒凌朝着身后的护卫看了一眼:
「我不需要一个瘸子,带她去治好腿上的伤。」
从那天开始。
我谋划着接近阿诗勒凌,借助他的力量,在漠北站稳脚跟。
和亲公主有意无意知道了他的存在。
终于,我不用吃了上顿没下顿,饿得偷吃马槽里的泔水剩饭。
不用被公主身边的人打得皮开肉绽……
我是心思歹毒,满腹算计!
因为单纯柔弱的存在,譬如兔子,在弱肉强食的漠北,永远只会被猎食!
阿诗勒凌抱着我的一个吻,结束了我的回忆。
「是谁伤了你?」
裹挟着他气息的吻,落在我额头的伤口附近。
「你的『好』兄长,还是那个护着其他女人的未婚夫?」
他什么都知道。
阿诗勒凌薄薄的唇边,勾起讥讽的笑。
「明天他们就回去了,不会再回来……」
我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
他们把我送来漠北五年当奴婢,那我只是奴婢,做不回他们的妹妹。
苏蘅素来心高气傲,他认定我恶毒,怎么可能将我这个威胁到他亲妹妹的存在,带回江南苏家?
至于赵寒修,他虽然是我名义上的未婚夫,但对苏茉的关心在乎,远远超过我……
也好,养育之恩,换了我顶替苏茉流放漠北五年,便再不相欠了!
阿诗勒凌不满地冷哼一声,唇角似笑非笑。
「他们会这么容易回去?我看未必。」
「特别是你那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妹妹……并不简单。」
身后的人在我脸上轻轻捏了捏:「你在漠北的这股狠劲哪去了?」
我苦涩地一笑。
总是对至亲的人抱有一丝不该有的期待。
弹幕告诉我的下场,却像是最尖利的刀子,捅在我心上。
阿诗勒凌幽深的眸子望着我:「你要是下不了手,我可以帮你。」
「记住从你杀了我猎犬那一刻起,你只属于我,有我在,谁都不可以欺负你!」
我笑着朝他行了一礼:「小可汗殿下,我记住了。」
10
翌日一早,我从和亲公主那里拿回了自己的奴籍。
许是苏家打点过,以前欺辱过我的那些宫人没有刁难,就把奴籍交还给我。
我把奴籍册子,紧紧按在自己的心口。
五年……我终于自由了。
这一次,我要为自己活着!
回到客栈的房间,我为数不多的衣裳物件,被人翻过,扔了满地。
放在衣箱最下面,阿诗勒凌给我的救命药,不见了!
我在漠北的这些年,落下了满身的伤,每次发作,差不多要我半条命。
如果不是阿诗勒凌暗中给我补药,照拂我。
熬不到他们悔过接我回家,我早已化为一具枯骨!
心口狠狠跳了两下。
我捂着心口,冷静下来,也想清楚了。
知道我住在这,能随意让客栈小二打开我房间的人,只有苏蘅,我名字上的兄长。
我讽刺地冷笑,心头止不住泛起蚀骨的痛意和恼怒!
推开苏蘅的房间,果然所有人都在。
我没有在乎苏蘅看我的不悦眼神,径直走到他的面前,一字一顿:
「把我的药,还回来!」
苏蘅用力捏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让我生疼,他眼底怒意腾腾:
「茉儿病了,温朝你是故意挑这个时候过来找碴,在茉儿面前大呼小叫,让她休息不好!」
我推开苏蘅,抽回自己的胳膊,揉捏着被他拽过的地方。
苏蘅愣了一下。
他像是没有想到我会反抗,会推开他,脸上的疏冷厌恶,写得这样清楚。
苏蘅怒意更浓了,眉头皱在了一起:
「温朝,你是什么意思?不想跟我们回苏家了?」
「事出紧急,茉儿为了你来到漠北,水土不服,旧疾发作病倒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满眼的心疼,对我冷声训斥,「你不要在这时候,无理取闹!」
我冷淡地回望着他。
忽然觉得眼前人,无比陌生。
这还是苏茉回来之前,疼我的阿兄吗?
那个会带我放风筝,会给我带回各式各样新奇小玩意的苏蘅,在苏茉出现之后,就彻底属于了别人!
似乎受了五年的委屈之后,面对他这样厚此薄彼的态度,我也感觉不到一丝伤心难过,只是平静地开口:
「我没有逼她来漠北接我!苏茉病了,漠北这里也有大夫,为什么要翻我的东西,为什么一声不吭就抢走了我的药!」
站在一旁的赵寒修,此时脸上失了温润之色,有些疲惫烦躁地出声:
「是我让你兄长去找的。」
「我们初来漠北,对漠北不熟悉,茉儿发病紧急,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大夫。」
「你在漠北这些年,总会在身上带些药,所以……」
我冷笑着望向他们所有人:「所以你们都不用问过我,就从我那偷拿了药离开!」
「这些药,若非我也是必须服用,我为何会带在身边!」
「苏茉的命,就比我的命更重要?」
我在漠北为奴为婢的这些年,苏茉精心养在苏家,到底谁的身体更差?谁受的伤更多!
苏蘅屏了一下呼吸,更加不耐:
「你非要跟茉儿比什么?我看你在漠北五年,也没受什么伤!」
我指尖微微发抖。
心也跟着微微颤动起来。
五年的艰辛,九死一生,被虐待,和畜生争食,受尽冷眼……原来在他们看来,都算不上什么!
「那为何不让苏茉自己来漠北为奴!」
「温朝,你够了!」苏蘅朝我厉声低吼,双眼泛红,额头上迸出青筋。
「这瓶药里面有罕见的血藤草,放眼整个漠北,未必能找出一两株来,这般珍贵,你在漠北只是最低等的奴婢!」
苏蘅气急败坏,因为我伤到了他的底线,他的亲妹妹。
他用最伤人的话,如沾了烈酒的刀,狠狠刺向我!
「你怎么能拥有这样的药!」苏蘅每个字,都沾着我的血,染满冰霜,「这药,是你从哪偷来的是不是!」
「你偷来的东西而已,又不属于你,为何不能先给茉儿治病!」
11
弹幕又热闹起来。
【我一直站女主的,但团宠文也不能这样宠啊,他们偷拿女配的药,太过分了吧?不认错,还倒打一耙,诬陷女配是贼!】
【支持女配赶紧远离这群烂人!!】
【可她一个奴婢,有这么好的药,本来就很奇怪,也不怪其他人怀疑呀!】
一股凉意,从心口顺着喉咙传来。
冻彻了五脏六腑,我久久地说不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