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主力重新集结于建康城下,他们将韦粲的首级带到城下,以此威胁守军。太子萧纲得知韦粲战死的消息后痛哭流涕,悲叹道:“国家的希望全寄托在韦公身上,为何不幸,他却先阵亡了。”
柳仲礼在战斗中受重伤后,不敢再与叛军交锋。邵陵王萧纶在京口战败后,与临城公萧大连(萧纲即位后封为南郡王)和新滏公萧大成(萧纲即位后封为桂阳王)合兵,绕道采石矶渡江,与秦淮河南岸的援军会合。
尽管萧纶曾被授予节制各路平叛大军的头衔,但因兵力薄弱,只能忍气吞声地接受柳仲礼的指挥。他每天前往柳仲礼的营地催促出兵,但柳仲礼却闭口不谈出兵时间,整日沉溺于酒色之中,对战事毫不关心。主将如此,其他各路援军将领更是毫无斗志。荆州和益州这两个实力强大的方镇,至今只派出了一支偏师(萧方等)。昭明太子之子萧誉虽声称要等待上游各路援军会合后再一同东下,但这一借口显然只是敷衍,天下人都看穿了其中的虚伪。就连皇帝的亲子和亲孙都如此消极,其他将领自然更加无心作战。
不久前,外围援军克服重重困难,派人进城通报援军大集的消息,城内一度欢欣鼓舞。然而,援军迟迟不进,使得台城刚刚提振的士气再次低落。柳津登上城墙大骂其子柳仲礼不出兵作战,柳仲礼无言以对,却依然厚颜无耻地拒绝发兵。南安侯萧骏劝说萧纶自行率领部队进攻叛军,但萧纶意志消沉,不敢贸然行动。
台城内部的局势日益恶化。建康城经历了五十年的和平岁月,人们早已将和平视为理所当然,战备工作在帝国的心脏地带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务,无人问津。制局监生产的武器不符合实战需求,粮食储备也从未超过半年,全靠各地临时供给。随着侯景的不断围攻,城内的粮食逐渐耗尽,各种战备物资也接近枯竭。
盐已经用完,人们只好挖掘御厨中的干苔来充饥。士兵们饥饿难耐,开始煮食弩上的皮革,挖掘地鼠,捕捉鸟类。原本宫中常常有成群的鸽子飞来觅食,但最终都被捕杀殆尽。
守城部队曾养了一批战马,起初还能宰杀马匹充饥,但随着时间推移,马匹也不够吃了,人们甚至开始割取死人的肉混在马肉中食用。这一行为导致瘟疫迅速蔓延,凡吃过死人肉的人几乎无一生还。叛军还在水源中投毒,城中许多人在饮水后患上了浮肿病。战兵从最初围城时的两万余人锐减至四千余人,城内几乎陷入了绝境。梁武帝询问柳津该如何应对,柳津悲愤地回答:“陛下,你有不孝的儿子萧纶,我有不孝的儿子柳仲礼,我们还能怎么办!”
叛军的粮食几乎耗尽,尽管东府城还有存粮,但由于南康王萧会理等部军队的到来,石头城与东府城之间的交通受到了严重威胁,无法将粮食运送到建康西面。
在这种情况下,侯景在王伟的建议下,向朝廷提出了议和的请求,条件与起兵时相同,即割让江西四镇给叛军。
萧纲长期围城,士气已经低落,突然看到一线生机,不禁喜出望外。他极力向梁武帝建议接受议和。然而,在大难临头之际,最能考验一个人的品格。梁武帝毕竟是一步一步打下的江山,对他而言,皇帝的尊严是不容侵犯的。侯景这种胡羯,怎么有资格与大梁皇帝平起平坐地谈判,还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梁武帝坚决拒绝:“与其议和,不如战死。”然而,萧纲坚持己见,以援军迟迟不进、叛军攻势猛烈为由,固执地主张议和。台城内的军政大权实际上已掌握在萧纲手中,梁武帝已无法控制朝局,只能无奈地让萧纲自行决定。侯景要求萧纲派遣嫡长子宣城王萧大器出城作为人质。萧纲急于解围,打算派萧大器前往叛军处为人质,但在中领军傅岐的极力劝阻下,最终改为派遣三子萧大款出城。
随后,萧纲又做出了一个极其不明智的决定,命令各路援军不得与叛军交战,并召回了力主死战的萧确,希望以这种诚意换取侯景早日撤围渡江。这一错误的决策,最终将梁朝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侯景清楚地意识到援军无力一战,于是采取了两面策略。
一方面,他故意拖延时间,向台城报告称援军已集结在南岸,却因惧怕采石矶而不敢渡江;另一方面,他在暗中加紧修缮武器装备,为再次发动进攻做准备。在这段时间里,尽管有萧会理等部尝试过河进行试探性的进攻,但均被侯景击败,台城的形势依然岌岌可危。与此同时,侯景命令王伟起草了一份表文,毫不留情地讽刺了武帝。
王伟的表文中列举了武帝导致当前困境的十大过失:1. 贪婪地争夺河南地区,中断了与东魏多年的友好关系,引发了战争。2. 不救援河南,反而攻打徐州,并且用人不当,导致河南和徐州两线同时失败。3. 寒山之战后,惊慌失措地与东魏议和,损害了国家尊严。4. 对于无能的败军之将萧渊明不仅未加惩处,反而背信弃义地想用侯景交换他归来,令投降者心寒。5. 短视近利,未能在河南大乱时趁机占领。6. 不能辨别忠奸,听信羊鸦仁的诬告,认为侯景谋反。7. 奖惩不公,赵伯超不战而逃却未受处罚。8. 极度猜疑侯景,迫使他不得不反叛。9. 容忍中领军朱异、少府卿徐驎、太子左率陆验、制局监周石珍等人肆意索贿,堵塞言路,侯景多次上表都被压下,加剧了君臣之间的猜疑。10. 鄱阳王萧范容不下侯景,屡次上书诬陷他。
此外,表文还指责梁武帝刚愎自用,不听谏言;偏好空洞的文辞,改变祖宗的成法;将铜钱改为铁钱,扰乱了民间的经济秩序;公然售卖官职,导致官员泛滥,如同烂羊头、烂羊肚一般;朝廷政事混乱,内外沟通不畅;皇帝和太子沉溺于享乐,大肆建造佛寺,浪费国家财力;诸子贪婪放纵,危害地方,台城被围时,宗室子弟竟无一人挺身而出救援。
梁武帝读罢表文,气得浑身发抖,却无计可施。
王伟的这篇雄文,除了诬陷侯景谋反的部分显得荒谬,其余内容皆为事实,直指梁朝政治的弊病。令人叹息的是,武帝一生英明,晚年却昏庸不智,直至敌人当面指责才幡然醒悟,然而为时已晚。太清三年(549年)三月丁卯,叛军再次发起总攻,玄武湖堤坝被决开,洪水涌入台城。负责守卫大阳门的是萧纶的儿子萧坚,此人不务正业,整日饮酒作乐,部下将士对此愤恨不已,毫无斗志。当夜,萧坚的部下董勋、白昙朗引叛军登城,大阳门失守。守城军队随之崩溃,残军各自为战。浏阳县公萧大雅(萧纲第十二子)率部奋力抵抗,萧确也带领士兵拼死作战,但这一切已无济于事。
侯景拥立的伪皇帝萧正德率军从正面突破台城,他事先扬言,一旦城破,将屠戮皇宫和东宫,即杀尽武帝和太子及其僚属,以便自己名正言顺地登上皇位。然而,侯景并未允许萧正德进城,只让他守卫大门。此时,萧正德才意识到自己被侯景利用了。自太清二年(548年)十月起,台城历经五个月的坚守,最终在太清三年(549年)三月被叛军攻陷。这座曾繁华半个世纪的建康城,如今变成了满目疮痍的废墟。城外的建筑被焚烧殆尽,百姓被掳掠一空,民间财富被洗劫一空,瘟疫肆虐,死尸遍地。建康城内外的河沟中,充斥着腐烂尸体的污水,臭气熏天,令人难以忍受。后来,一位曾来建康朝拜武帝的百济使者再次来到这片废墟,目睹此番凄惨景象,不禁跪地痛哭。
宫城外烽火连天,喊杀声渐近,独坐殿中的武帝萧衍,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末日已至。50年前的今日,他也是在这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攻入台城,夺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如今,天道轮回,萧衍只能眼睁睁看着手中的权杖再度易主。来过了,经历过了,辉煌过,也失去了一切,最终一切归于原点。他的政治生命与肉体的轮回在此刻完美契合,天道如此,又何必徒增悲伤
萧衍之死侯景入城后,首先布置好防务,然后迫不及待地要去见梁武帝萧衍——这个他在东魏时期,就扬言只要带兵三万,就可以把“东吴老儿”萧衍捉到太平寺当主持。
侯景先派王伟前往文德殿面见武帝,自称待罪阙下。武帝则命令侯景到太极东堂觐见。
此时,宫中的宿卫兵已经四散逃走,但武帝五十年的威严犹存,侯景不敢掉以轻心,带了五百名卫士上殿。
典仪人员引领侯景到三公之榻坐下,武帝神色依旧端庄,问道:“卿久在军中,一定很辛苦吧。”
侯景躬身低头,满头大汗,不知如何回答。
梁武帝萧衍又问:“卿是哪州之人,竟敢来此?你的妻儿老小还在北方吧。”
侯景的大将任约在一旁代答:“河南王的妻子全都被东魏所杀,只剩下他一人来到这里。”
梁武帝接着问:“你们渡江时有多少人马?”
提到自己的军队,侯景才稍微缓过神来,回答道:“千人。”
梁武帝又问:“围攻台城的有多少人马?”
侯景答道:“10万。”
武帝似乎有些怀疑,继续追问:“现在有多少人马?”
侯景底气十足地吹嘘道:“率土之内,莫非己有。”
武帝顿时如霜打的茄子,气势减弱,低头不再说话。
稍后,侯景又前往永福省见太子萧纲。萧纲同样镇定自若,毫无惧色。侯景再次感到惊惧,无法正常对话。
出殿后,侯景对部下感叹道:“我当年冲锋陷阵,箭矢如雨,生死悬于一线,也从未有过惧色。今日见到萧公,却情不自禁地害怕,难道真是天威难犯。”
从此,侯景再也不见武帝,叛军将宫城的侍从人员全部抓了起来,乘舆、器服、财宝被一扫而空。皇帝居住的文德殿、太极东堂以及太子居住的永福省都被叛军驻兵看管。公卿、王侯、士人全被集中关押,建康的百姓纷纷逃离,以求避难。
侯景伪造诏书宣布大赦,并自封为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此时,之前被立为伪皇帝的萧正德已经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侯景重新尊奉梁武帝的太清年号,将萧正德贬为侍中、大司马。
萧正德懊悔不已,向武帝请罪,但武帝冷淡地回应道:“忧伤已深,后悔不及。”这个曾经的叛徒最终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因不满被侯景控制,萧正德密谋与鄱阳王萧范内外夹击攻破台城,结果被侯景发现并处死。
武帝被软禁在文德殿,成为侯景手中的重要筹码。只要武帝还活着,勤王军就会有所顾忌,不敢贸然攻打台城。尽管侯景时常假意上奏启事,但武帝每次都愤怒地拒绝。
太子萧纲泪流满面地劝说武帝忍耐。对于一位86岁的老人来说,失去尊严无异于夺去了他的生命。
武帝看到殿内士兵频繁出入,牵驴驱马、持戈引弓,一片混乱,便问周石珍这些是什么兵。
周石珍回答说是侯丞相的兵,武帝愤怒地质问:“什么侯丞相,不就是侯景吗!”
侯景听后勃然大怒,决定对这位硬气的皇帝采取强硬手段。他下令减少武帝的膳食供应,试图通过饥饿削弱他的意志。
然而,再坚强的精神也难以抵挡肉体的衰老。
太清三年(549年)五月,武帝的身体终于不堪重负,因饥饿和疾病日渐虚弱,逐渐走向生命的终点。临终前,萧衍在净居殿的床上索要蜂蜜水,但侍从们无能为力。武帝连声呼唤“嗬、嗬”,最终气绝身亡。
梁武帝萧衍的去世,象征着梁朝实际上的终结。从那以后,梁朝实际掌控的领土仅限于荆州一带,并且很快就被消灭。
侯景严格封锁了梁武帝去世的消息,秘密将萧纲带到梁武帝的灵柩前,萧纲悲痛欲绝。在侯景的操控下,萧纲被立为新的皇帝,年号大宝,即梁简文帝。
在此之前,侯景假借梁武帝的名义,命令各地勤王军队各自返回驻地。
柳仲礼召集各路将领开会,萧氏宗室的王公贵族们各有盘算,不愿意全力决战,也不愿意完全听从侯景的指挥,毕竟他们都有潜在的继承权。
随着首都的失守,各州镇的将领们失去了战斗的意志。柳仲礼表示愿意进城朝见梁武帝,各路援军随即解散。
柳仲礼、羊鸦仁、赵伯超、王僧辩等人率军入城,实际上向侯景投降。侯景对这些投降的将领表现得非常宽容,柳仲礼和王僧辩的部队保持原编制,各自返回原来的驻地。
赵伯超留在侯景的军队中担任将领,羊鸦仁则被留在台城担任五兵尚书。这样的安排可能是为了防止柳、王二人的势力引发兵变。
荆州派来的另一支军队,在王琳的率领下抵达姑孰,得知叛军已经攻陷台城后,惊恐之下将带来的20万石大米全部沉入江中,全军撤回江陵。萧绎的主力3万人原本就没有打算积极救援,听到消息后也撤回了大本营。
台城之战以这种方式告一段落。失去精神支柱的梁朝陷入了四分五裂的局面。侯景做梦也没想到,他仅凭几百人渡过淮河,竟能一路南下,扩充至十万大军,攻陷梁朝都城,甚至俘虏了享国50年的老皇帝萧衍。这一系列意外的胜利,极大地激发了他的野心。
亡在何处梁朝是中国东汉末年以来社会发展的一个典型代表,无论是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学术、外交还是工程技术方面,都展现出了与前代截然不同的成就。实际上,南方的开发与建设早在东晋时期就已经开始,尽管当时的总体经济规模仍不及北方,但其上升的趋势已经十分明显。
据《南齐书·王琨传》记载:“南土肥沃丰饶,任职者往往能积累巨大财富,世人常说‘广州刺史只要经过城门一次,就能赚得三千万’。”这表明南齐时期南方地区的经济潜力已经相当可观。而经过梁朝五十年的持续建设,南朝的开发程度又有了显著提升。
在强大的国力支持下,南朝面临着一个重要的课题,即如何确保国家的长期生存和发展,特别是在南北战争背景下,国防安全成为了一个核心问题。
在梁朝之前,宋、齐两代都在积极探索南北对峙的解决方案。然而,这种探索仅在宋文帝刘义隆在位期间有所深入,之后由于皇帝寿命短暂及朝代频繁更替,导致这一探索陷入了低层次的循环。南朝似乎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立国和扩张模式,对于与北朝的关系也一直处于和平与战争之间的摇摆状态。
陈朝似乎像是被削弱了的梁朝,不仅领土范围较小,而且在人才和资源方面也远不及同时期的北朝。在这种情况下,陈朝较难在国家层面上进行宏大目标的探索与实践。
更难能可贵的是,萧衍拥有较长的寿命,在封建帝制时代,这为大政方针的连贯性和科学性提供了基本保障。因此,梁朝的发展过程及其探索最具代表性,几乎可以视为南朝四代的缩影。
在历史的长河中,高门大族逐渐退出了政治舞台,被长期垄断的政治参与权开始向较低阶层的士大夫开放。这一变化始于汉末,并持续了200多年,贵族政治的色彩逐渐淡化,社会的活力也随之增强。尽管如此,刘宋王朝以后,像王谢这样的世家大族虽然影响力减弱,但仍活跃在政治舞台上。
两晋以后,到了宋、齐、梁三代,在江南深耕的传统高门大族像琅邪王氏、陈郡谢氏、颍川庾氏、阳夏袁氏、阳翟褚氏,他们随着朝代的迭更,依旧具有影响力,依然有60多人见于《宋书》《南齐书》《梁书》等史书中。
这些家族中不乏握有实权的人物,如谢晦曾领兵驻守方镇,王昙首则进入了核心决策层。谢弘微在宋文帝执政期间,参与中枢决策,发挥了重要作用,《宋书》本传中提到:“太祖即位,为黄门侍郎,与王华、王昙首、殷景仁、刘湛等并称为‘五臣’。”
到了宋明帝刘彧时期,时任太傅、扬州刺史的王彧权势显赫,甚至引起了皇帝的猜忌。宋明帝临终前,考虑到成年宗室子弟大多已被杀,而诸皇子年幼无力,担心王彧擅权,最终下令将其诛杀。这一事件不仅反映了世家大族在政治中的重要地位,也揭示了他们与皇权之间的复杂关系。
全面探讨梁朝灭亡的原因是一个庞大的课题,仅就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政治和军事问题进行一番探究。
其一,世家大族的衰落和社会秩序的混乱。
在齐、梁两朝,尤其是梁朝,高门士族掌握重权的情况已经大幅减少。齐朝时期,仍有如王俭、王融、谢抃等能够参与皇帝废立大事的重臣。然而到了梁朝,由于皇帝的刻意打压,王、谢、庾、袁等高门士族几乎无人能真正参与核心决策。唯一稍有才能的王亮被梁武帝打压,一度被废为庶人;而仅凭贤名的袁昂、谢朏则被尊于显位。
梁武帝时,尚书左丞范缜的一番谏言揭示了梁武帝的心机。他说道:“司徒谢朏本有虚名,陛下却如此提拔他;前尚书令王亮颇有治理才能,陛下却如此弃用他,这实在让臣下难以理解。”
梁武帝听后脸色大变,立即制止了范缜继续发言。
由此可见,到梁武帝时期,王、谢等世家大族不仅不再像东晋时那样执掌最高权力,甚至连基本的政治参与度也大大降低,逐渐被周舍、徐勉、朱异等吴地次等士族所取代。
社会民众的政治参与度随着社会的发展必然会越来越广泛,这也是衡量社会政治形态是否健康的重要标志。然而,任何变革都需要一个过程,旧的秩序瓦解,新的秩序形成,需要强有力的引导和规范,否则就会陷入混乱。
这种引导作用只能由皇权来发挥。然而,南朝的一大特点是王朝更迭频繁,只有在梁武帝时代出现了较长时间的稳定。本应完成从士族政治向寒人政治过渡这一历史性任务的梁朝,似乎并未能抓住历史机遇。
随着皇权的有意打压,世家大族自身也经历了一系列变化。
一方面,像王谢这样的大族,对庶务的兴趣日渐淡薄,转而更加重视文学。例如,宋文帝时期的重要大臣王裕担任尚书右仆射时,有一次参与审理案件,皇帝问他关于某个疑难案件的意见,他却回答说:“臣拿到案卷后,实在不明白。”这让皇帝非常不满。这类大族在政局中的作用逐渐减弱,最终沦为文士。
例如,刘宋时享有极高荣誉的王昙首,其五世孙王褒在梁朝灭亡后投奔北周,家族昔日的荣耀已荡然无存,他本人也成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
另一方面,一些大族为了维持政治地位,不得不放弃传统的玄学风范,降低姿态参与政治。传统上,被授予重要职位的官员都会多次辞让以显示名士风度,但在刘宋时期,司徒王华得到任命后立即接受,毫不推辞,这种行为与寒门士人无异。
世家大族的衰落,促使低等士族更多地参与到政局中。这两个方面的变化同时进行,到了梁朝时逐渐从量变积累为质变,寒门政治呼之欲出。然而,此时出现了一个令人担忧的现象——皇族的执政能力急剧下降。
虽然寒门士人在处理日常政务方面表现出色,远胜高门士族,但他们也存在诸多缺陷,如历史积淀不足、威望不够、目光短浅、权力欲望过强等。这些缺陷严重限制了他们的政治水平。
在士族衰亡的关键时刻,无人能够把握方向,南朝的寒门士人无法承担起探索国家未来、解决深层次社会问题的重任。
南朝因为国力有限,未能实现全国统一,但在东晋和刘宋初期,许多有志之士怀揣着统一的愿景,王谢庾桓等世家大族积极承担起恢复中原的政治责任,并多次组织北伐行动。因此,尽管东晋皇权衰微,国家依然保持稳定。
然而,到了齐梁时期,虽然朝廷不乏擅长政务的人才,但具备远见卓识和广阔胸怀的政治家却寥寥无几。
相反,寒门出身的人士为了争取与高门士族同等的政治地位,想方设法跻身士族行列,这不可避免地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
在宋齐两朝,宗室王侯频繁发动叛乱,例如刘宋的晋安王刘子勋,他在十几岁时就能指挥数万大军。这并非因为他个人才能出众,而是因为他的部下多为急于通过战争立功以提升自身地位的寒门士人。
梁朝未能充分认识到这一点,国家建设的重任因此落到了皇族肩上。天监年以后,梁武帝及其萧氏皇族的表现令人失望,他们在打压士族后未能迅速填补空缺,成为事实上的领导者,反而几乎变成了社会的负担。政治崩坏和统治失序不可避免地到来,甚至在儒家思想占据主导地位的汉人社会中,出现了佞佛的乱象,这本是不应该发生的现象。
侯景之乱对南方世家大族的打击极为彻底,实际上只是充当了刽子手的角色,给了那些已经名不符实的士族最后致命的一击。
其二是无法应对地方武力失控。
自东汉末年以来,中央与地方的权力分配问题一直是政治上的一个核心议题。西晋时期的八王之乱为后来的南朝提供了深刻的教训,而东晋时期士族势力的强大则导致了皇帝权力被架空的情况。
面对这些历史教训,刘宋王朝在建立之初,采取了重新赋予宗室成员军事权力的策略,以期通过这种方式来平衡权力结构。然而,为了避免宗室成员像西晋八王那样坐大,刘宋朝廷引入了一种新的制度——典签制度。
典签这一职位原本地位较低,通常由出身低微的人担任,因此在初期并不受士大夫阶层的重视。典签的最初职责主要是辅助宗室成员或地方官员处理日常公文,每个宗室或地方官员手下往往有多个典签。例如,宋孝武帝刘骏在未登基之前,曾被封为武陵王及雍州刺史,在他的封地内就设有三位典签,分别是董元嗣、沈法兴和戴明宝。
在刘骏起兵讨伐弑父的太子刘劭的过程中,典签董元嗣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不仅为刘骏出谋划策,还在建康与襄阳之间频繁传递重要信息,最终在忠于刘骏的斗争中牺牲,被刘劭杀害。这不仅体现了典签在特殊时期的重要作用,也反映了他们在政治斗争中的忠诚与价值。
南齐朝在治理上发生了显著的变化。齐高帝和齐武帝鉴于刘宋时期多次出现宗王威胁中央政权的情况(如武陵王刘骏通过武力夺位成为孝武帝、湘东王刘彧发动政变成为明帝、晋安王刘子勋自立为帝对抗朝廷),决定加强对地方宗王的控制。为此,他们赋予了典签更多的权力,使典签能够对宗王的行动进行严格的监督和制约。这一措施有效地防止了类似刘宋时期的内乱再次发生。
《南史》中记载了齐朝诸王的传记,其中提到:“每当觐见接见时,齐明帝总是特别留意询问各州刺史的政绩,这些评价往往取决于典签的汇报。因此,各地刺史无不极力讨好典签,生怕稍有不慎就会受到不利的评价。典签的权力因此在州郡之间显得尤为显赫,甚至超过了藩王。”
齐明帝萧鸾即位后,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决定铲除齐武帝的几个儿子。他命令典签执行这些任务。
在准备诛杀齐武帝第十三子萧子伦时,明帝担心萧子伦会起兵反抗,便向萧子伦的典签华伯茂询问对策。华伯茂回答说:“如果派兵去捉拿他,恐怕难以迅速解决;但如果交给我,一个小吏的力量就足够了。”
华伯茂亲自端着毒酒逼迫萧子伦喝下。在华伯茂的威势之下,尽管萧子伦拥有一郡的兵力,但他最终还是屈服了,饮鸩而死。齐朝皇室子弟的悲惨遭遇,梁武帝萧衍都看在眼里。因此,当梁朝建立后,萧衍立即削弱了典签的权力。
然而,即使典签的权力被削弱,梁武帝仍然任命宗室子弟出镇地方大州,执掌军政大权。这导致中央朝廷与地方之间的矛盾依然存在。例如,邵陵王萧纶在其封国内横行不法,甚至违禁使用天子的仪仗。典签最初不敢向皇帝禀报,直到萧纶的行为过于过分,才偷偷向皇帝报告。尽管如此,梁武帝似乎并没有找到有效的手段来制约地方政权的膨胀。
根据现有的历史资料,梁武帝在任用宗室子弟方面,起初也进行了一定的考察。对于皇帝的子侄出任州郡长官,梁武帝遵循了先近畿州郡后外镇大州的原则,逐步挑选品行和能力兼优的子侄担任重要职务。
梁武帝的第八子武陵王萧纪最受宠爱。天监十三年(514年),他被任命为扬州刺史,并受到皇帝的特别嘱咐,要求他做到“清、廉、慎、勤”。扬州刺史一职管理着京师附近的州郡,且处于皇帝的直接监督之下,是一个考察和培养才能的理想位置。
直到大同三年(537年),萧纪才被外放到益州担任刺史,独自负责一方。这种选拔和培养的方式更加注重道德上的约束,然而一旦宗王们脱离了皇帝的直接管控,往往会出现离心的倾向。
湘东王萧绎在未封王时,以德行和才学著称于京师。然而,当他出镇荆州之后,其性格中的残酷、狭隘、嫉刻和贪婪等负面特质逐渐放大,导致与中央的关系日益紧张。
实际上,地方势力过强的问题在梁朝中期就已经显现。萧纪起初并不愿意前往益州任职,但到任后却沉醉于益州的富饶。作为益州刺史,他几乎掌握了州内的人事、军事和财政大权,对中央的义务仅限于进贡当地的特产。
萧纪本人也很少回京述职,以至于梁武帝因久未见面,甚至派人到成都为他画像。
萧绎担任荆州刺史,负责监督荆、湘、郢、益、宁、南梁六州的军事事务,实际上成为了长江中上游各州军队的最高统帅。他名义上统领的兵力几乎达到了梁朝总兵力的三分之一以上(淮南江北与江州以南的兵力占三分之二)。萧绎之所以没有像刘毅、谢晦等前任荆州刺史那样发生叛乱,主要是因为武帝的威信在起着震慑作用。
大州如此,小州同样具备割据的条件。例如合州的萧范、湘州的萧誉、雍州的萧察等人,都掌握着一州的军政财大权,可以轻易地聚集数万军队。这些地方势力对朝廷都存在潜在的分裂威胁。一旦朝廷的统治力减弱,他们便可能凭借手中的军队作出自己的选择。
血缘关系较远的可能会据州独立或投靠外部势力(如萧正表据城投降东魏),而血缘关系较近的则可能举兵争夺皇位继承权
这种情况不仅未能实现梁武帝设立藩镇以拱卫朝廷的初衷,反而在客观上削弱了朝廷的军力。这使得曾经与北魏抗衡并占据优势的梁国,再也不能组织起强大的北伐军,寒山之战就是一个例证。
可以预见,即使不发生侯景之乱,当梁武帝去世后,各拥强兵的皇族子弟极有可能引发类似宋齐两朝的地方势力威胁朝廷的战乱。
其三是南北战争形态的得与失。
北伐战争一直是南朝无法回避的重要政治议题,其核心从东晋时期恢复故土的政治目标,逐渐演变成宋代以后巩固国防的战略方针。
宋文帝时期的元嘉北伐,由于汉族政权南迁时间较长,北方领土的历史归属问题变得复杂,各方说法不一。宋朝只能底气不足地声称河南是其旧土,而对于关中和河北地区,则完全不敢提及。
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则毫不退让,他表示:“自我出生以来,就听说河南是我的土地。”随着南北双方国力对比的变化,南朝的宋、齐两代始终未能在与北魏的对抗中占据上风。宋朝曾一度被北魏骑兵突袭至京口,齐朝则因皇权更迭而失去部分领土。
到了梁朝初期,南朝逐渐取得了对北方的优势,钟离大捷成为南朝历史上最辉煌的一次胜利。
从军事角度来看,南朝发展至梁朝,本应基于东晋及宋齐两朝积累的经验,在北伐战略与战术上更为成熟。然而,实际上梁朝的表现并不理想。
首先,进攻时机的选择显得尤为关键。在三国模式下的国与国战争中,各种联合与对抗的关系使得局势充满不确定性。根据历史经验,三国之间的对抗大致可以归纳为四种模式:三国抗衡、二弱制一强、二强凌一弱以及强弱联合制一强。
对于梁朝而言,东西魏分裂初期,形成了“一强对二弱”的局面,即梁朝较强,而东西魏相对较弱,但这段时间非常短暂。到了沙苑之战前后,东魏迅速崛起,三国对峙的局面转变为“二强凌一弱”。侯景之乱爆发后,东魏面临内乱和领导层交接的政治军事危机,三国之间的力量趋于平衡。侯景之乱结束后,局势再次变化,形成了“一弱对二强”的格局,即南朝弱于北朝。
从梁朝的角度来看,最佳的北伐时机出现在“二强凌一弱”时期,即西魏建国初期。当时,东魏与梁朝的外交关系较为友好,双方几乎没有冲突,梁朝的雍州与西魏的荆州接壤,地理条件也相对有利。然而,梁朝并未采取任何行动。
次优的时机则是在沙苑之战之前,东西魏分立,梁朝处于“一强对二弱”的优势地位。此时,梁朝既可以趁高欢进行兼并战争时进攻淮南,也可以针对关中地区采取攻势。
537年,西魏贸然出兵汉中,被梁朝将领兰钦击败,一度形成了汉中对关中的威胁态势,西魏朝野大震,甚至请求和解。然而,即使在如此有利的形势下,梁朝依然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这些错失良机的情况表明,梁朝在北伐战略上的决策存在明显不足,未能充分利用外部局势的变化,最终导致了北伐的失败。
其次是战争方向的抉择。
南朝北伐主要采取了三条主要路线。第一条是从淮南进攻淮北,这一路线的优势在于水道纵横,便于南方军队的补给。第二条是从荆州出发,直接攻打河南腹地,这条路线以旱路为主,适合在南方兵力占据绝对优势时采用。第三条是从襄阳向洛阳和关中方向进攻,经过蓝田方向对长安构成威胁,这条路线地形多山,通常作为主攻方向的辅助。
梁朝北伐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陈庆之入洛,而最大的胜利则是在钟离大捷。然而,这两场战役均沿淮河向北推进,显示出梁朝进攻方向较为单一。
这种单一性部分归因于地理条件的限制,但淮河以北地区一直是北朝重兵驻守之地,因此进攻难度较大,难以取得显著成果。东魏初建时,梁朝曾派遣军队入侵淮北,但最终被高欢派遣的任祥、尧雄等将领击退,这场战役反映了梁朝的战略固执与片面。
实际上,当时梁朝的军力依然强大,完全可以选择从襄阳北上进攻。襄阳郡是梁武帝的起家之地,历史上名将辈出,是一个理想的北伐基地。此外,在小关之战至沙苑之战期间,关中东面的形势十分严峻,梁朝也可以从汉中北进,趁机扩大战果。然而,这些方向都被梁朝忽视了,导致北伐难以取得实质性进展,更不用说实现中原的统一了。
最后是动员力量运用
在东晋南朝时期,北伐力量的运用主要表现为两种体制:方镇体制和举国体制。
方镇体制是指以一州或数州的兵力单独出兵北伐。例如,东晋时期的祖逖、殷浩、庾亮、桓温等人,都是以数州之兵进攻北方。这种体制的优点在于军队集结速度快,号令统一,作战效率高,可以在短期内达成战略效果。然而,其缺点是可运用的力量有限,北伐难以扩大战果。例如,桓温北伐虽然一度取得了关中和洛阳,但一旦敌国反应过来进行全面抵抗,桓温因军力不足而最终未能巩固战果,导致“旋得旋失”。
举国体制则是指举全国之力,集结数十万兵力全力进攻北方。典型的例子包括晋末刘裕的北伐和宋文帝的元嘉北伐。这种体制的优势在于人多力量大,对敌国的进攻效果最为显著。刘裕北伐时,集结了全国的军队,因此能够取得灭亡两个国家的大胜。然而,举国体制也有明显的缺点,如军队集结速度慢,后勤供应牵扯力量巨大,且指挥不易统一。
梁朝与北朝的多次大战中,特别是在大同元年(535年)北魏分裂为东魏和西魏之后,北伐实际上主要依赖淮南主力部队。由于缺乏全国性的动员,梁朝在与北方的作战中鲜有大胜,这进一步体现了方镇体制在力量有限情况下的局限性。
综上所述,方镇体制和举国体制各有优劣,具体选择哪种体制取决于当时的军事形势和资源条件。
在回顾历史时,我们可以看到,在寒山之战和羊鸦仁进入豫州的过程中,梁朝主要依赖的是雍州前线和淮南前线的部队。实际上,荆州、江州、湘州、益州等地的军队并未参与其中。虽然雍州军和淮南军长期与北方作战,更适应应急任务,但仅依靠这两支军队显然力量不足。尤其是在豫州的战事中,羊鸦仁等将领所率领的数万军队面对河南广阔地区显得捉襟见肘。
如果当时能够迅速调动荆州萧绎的部队北上,利用混乱局势争夺河南诸州,或许还有取胜的机会。然而,从整体上看,梁朝对北伐战争的认识仍存在诸多局限。很多时候,他们将北伐视为一次军事冒险,孤注一掷地发动如陈庆之北伐这样的战役,实际上并没有太大的战略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