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掩盖了一切传奇,那些倒下的再也没站起来,只有思念
一切流失,甚至流逝,与风不无关系。
一年一春,当北京什刹海寺的垂柳绿如丝带,大街小巷花红翠滴的时候,好友从京城发来微信,言称帝都却有沙尘的侵袭,让这个怀念一整冬的希冀,变得有点苍白和无奈。好友并言辞地将帝都的沙尘归功于塞外西风、阴山长风,甚至漠北残风。
十五年前,那场引起北部和中原心悸的沙尘暴事件,仿佛将塞外西风、阴山长风和漠北残风已经定为扰乱尘世的三大“罪人”。十五年时光渐渐流逝,尽管惊悸不再,烦恼犹存,却无人给塞外西风、阴山长风和漠北残风平反昭雪。长风携沙的速率和载重,绝不会千里长驱直入,多少让人黯然无语。
在阴山,见惯了春风和煦,夏风习习;也忍受过秋风瑟瑟,寒风凛冽。就会让你产生一种亲近自然的情愫,西风也好,长风亦罢,甚至漠北的沙暴,作为自然天体派生的东西,与人类为伍,忍受着自然人为的破坏,于是,风便成了光临尘世最多的主角。
在阴山,我对阴山长风有一种独具的情感,尽管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风吹沙漫天,地上石头跑,但是,在有风的日子里,万事万物仿佛一夜间赋予了灵性,茫茫苍苍的空域,生命变得更有意义,人类对自然的情感依恋从来没有如此的厚重。
孟浩然“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小资情调,李煜的“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悲伤情怀,与阴山无关。与此之外,我更欣赏王维的“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和刘大将领的“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的激烈豪壮。
阴山风,是自然的杰作,赋予了西部生命的问候。在一望无际的苍穹下、荒原上,唯有风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常客,风历练了人类的筋骨,风塑造了人类不屈的灵魂,也是风锻锤了西部人坚忍不拔的意志,它让这片古老的大地充满了人性的可贵和友情的真诚。
记得,在阴山最西端的一个边防哨所,因为宣传牺牲的副团长纳尔图,我又一次接受了灵魂的洗礼。我意外了解到这样一个故事:被人赞誉为“沙漠活地图”的陈星美所在边防团,有一个哨所,在一次执行边境巡逻任务中,5人小组突然遇到大沙暴,漫天沙尘遮住了日头,高远的天空变得令人窒息,锅盖一般扣在所有人头上,在没有现在通信条件的情况下,5人小组随即迷失在一望无际的大漠中,任何一人都清楚,生命在如此的环境里,渺小地如同悄无声息流逝的细沙。
姓丁的班长发出指令,必须在天黑之前找到回到连队的路,哪怕爬,也要带有生命体征爬回连队。
为了节省身上携带的微不足道的存水,每行进半小时,只能舔舔水壶,润润干渴的咽喉。5人小组还决定,任何人撒尿必须全部收集。这是5个男人征服沙漠的最初壮举。
继续寻找回去的路,每个人的双腿变得铅一样的沉重。因为大风沙,每行走一步,必须手拉手,弯曲身体,蹒跚前行。
突然,来自南方的彝族战士大喊一声,“妈的,完了,好像又绕回原地了!”其余4人赶紧停下来,彝族战士就着暮色用手指了指被风沙掩埋,只剩下军用水壶跨带的一角,这分明就是喝尽扔下的水壶。这时,所有人才发现天已近黄昏。班长看看了表,4个小时,4个小时呀!却绕了一个圆,一种不祥之兆袭来。
班长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子夜前若再走不出这片恐怖的大漠,子夜的大沙暴将无情地吞噬所有!
“指北针不好使,没有星辰作判断,没有植被可参考方向,我们是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呀!”河北兵接上一句。
“妈的,不能等死,站起来,跟上我!班长再次指令。
天渐渐黑了,四野肃杀,天地竟然如此绝情,这是5个刚走出校门不久的孩子。所有人都深深感到,这种环境里梦想竟然这样的自私,这样的单一,大自然摧毁了他们更多的七彩的梦想。骂人,在这个环境里,不再忌讳,没有人会冠上“不文明”的帽子。因为,这才是人性的真实。
“禁止说话!保存体力,减少蒸发!我再说一声,禁止说话!”班长边说边改变方向一路前行。
又是一个4小时,漫长得如同天地和洪荒间艰难穿梭。此时,人困体乏,所有人似乎达到了生命的底线。
一定要走出这片“死亡之海”,必须走出去,爬出去,这里没有任何的讨价还价空间,否则,一切为零。
4小时没有绕回原地,说明有救。所有人信念落有坚定。
此时,只剩下半壶水,前方依然不知归途。死亡窒息依然弥漫。
停下,只有死!走下去,或许能活!
1小时,走了多少?没人知道。能扔的都扔了,负重已经降到最低。尿喝完了,尿不出来,没有眼泪。因为这片魔鬼之域从来不相信眼泪。所有的咽喉仿佛就在喷火,这个世界就这5个生灵吗?
5个男人,这5个被暗夜吞噬,或许被灯红酒绿忘却的男人,为了信仰,用不足20岁的青春去拷问自然的残暴。
临近子夜,仍然看不到哪怕一点一丝的灯火。
没有希望,更大的死亡却悄悄莅临。所有人都听到来自遥远的异响,厚重窒息的空气袭来,排山倒海的风哮滚滚而来。
不满18岁的江西战士小赵,哀怨地说,“班长,会下雨吗?”。
没人理会。班长松开拉着他的手。立即大喊:“全部到迎风坡趴下!,快!快!都别他妈磨磨蹭蹭。想活命的快手拉手趴下!”
随即,大沙暴遮天蔽月,风头横扫之处,拼命地撕开了5人紧紧相握的手掌。
“班长!我死了……”
四分五散的小组只有江西战士小赵发出最后一句声响,便全部消失在大漠旷野中。
1小时后,班长率先苏醒,他无力的睁开双眼,沙暴去了,就着夜色,发现自己只剩下一支枪,一条绿色的“八一”裤衩,下肢被沙石重重地掩埋。可以不想远在江南的亲人,也可以不想在杭州读大学的女友,他空荡荡的脑海里,只有4个生命的牵挂。
头重,胸痛,四肢如铅,口腔咽喉起泡。他将中指放入口中,允吸了一下,没唾液,然后狠命的一咬,一丝血留在口中,咸的。
稍稍冷静了下,看看了苍天,他便顺着沙暴的风向爬去……
10米,河南兵张智被沙石掩埋了,他拼命的挖掘,用尽生命的极限,背上,爬行至一处沙丘的避风处。
15米,找到彝族战士,背上,爬行至沙丘的避风处。
18米,找到河北战士孙斌,背上,爬行至沙丘的避风处。
22米,江西兵小赵,背上,爬行至一处沙丘的避风处。
他依次将满是沙尘的嘴对准每个人的口,伸进舌尖,用力搅动,没产生任何唾液,然后牙齿用力地咬了下每个人的嘴唇。万幸,都有生命的迹象。
他将栓在张智枪上的仅存的半壶水,依次倒入4人干渴的喉咙。
只有最小的小赵断断续续吐出一句话,“我妈……想……我啦,真的,想我啦……”
班长大哭一声,尽管没有泪水,声音却穿透这片“死亡之海”。那是一次惊天动地、惊鬼泣魂的无私发泄。
人没有丢,生命不能丢。班长抱着这一信念,他静静地思考片刻。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将他们完全背出大漠。这是4个跟随自己的兄弟呀!
最后,他脱去了仅存的遮体裤衩,拖着枪,向沙丘的制高点匍匐而去,10多米的沙丘,他用了漫长的18分钟。到了制高点,他艰难的跪起,将裤衩绑在枪托上,用尽全力将枪插在沙丘的制高点。然后无力地滚下沙丘。
清晨,搜救一夜的连队官兵,终于看到了沙丘上飘动的绿色裤衩。
多年后,5人小组中的4人分别走进了我的微信圈,尽管天南海北,谁也没有忘记阴山大漠,没有忘记阴山猎猎长风。
阴山长风没有错,哪怕沙石漫天,还是飞沙走石,对阴山长风的抱怨只能说明没有与长风的亲密接触,这种西部独特的自然东西,虽然无可奈何地起性和肆意,背后却让人磨砺了意志,净化了灵魂,纯真了亲情,让这个人情渐渐冷漠的社会无地自容。
(清明节阴山散人写于阴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