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子玉

在世族构建的壁垒依然无法撕破而刘裕诸子还都太小的情况下，已经被打上权臣标签的刘裕既不能做周文王，也不能做魏武帝，为了保住九死一生奋斗的功业，为了刘氏家族的安危，他只能成为宋武帝并彻底清除东晋的权力痕迹。

东晋元熙二年（420）六月十四日，宋王刘裕在国都建康石头城接受了晋恭帝司马德文的禅让，正式登基称帝，建立了刘宋王朝，改元“永初”。

刘裕即位代表东晋“皇帝垂拱，门阀当政”的政治模式被终结，军人政治从此成为主流，被高度稀释的皇权也在一定程度上得以集中，江东政权颓靡、务虚、无能的形象得以改观。

但称帝后的刘裕却并没有打算放过废帝司马德文。在即位后的第二年，刘裕就准备除掉已经被严密监视起来的司马德文，此时，德文的爵位是零陵王。

为了除掉德文，刘裕让曾担任过德文僚属的张伟给德文送去一坛毒酒，准备将其毒杀。但张伟在路上经过激烈的思想交锋之后选择违背刘裕的命令，自己饮下毒酒身亡。

张伟之死说明了一个问题，江东政权虽然已经完成了司马氏到刘氏的切换，但司马氏依旧拥有一批忠实的拥趸。

此举更加坚定了刘裕欲除掉德文的意志，于是他派德文的大舅哥一直监视德文的侍中褚淡之执行这个任务。由于德文夫妻从来都是形影不离，亲自做饭，所以褚淡之一时竟无法下手。最后，褚淡之借着看望妹妹的机会将两人分开，然后派人秘密潜入德文内室，逼其饮药自杀。由于德文信奉佛教，拒绝自杀，于是军士用被子将其活活给闷死。

刘裕在战场上从不给敌人留退路，在政治斗争中依然是斩草除根的毒辣手法。

连续杀死安帝德宗和恭帝德文，刘裕已然被打上了屠龙者的标签。

一般认为，刘裕屠杀晋恭帝司马德文开了新王朝诛杀前朝废帝的恶例。相比此前的曹氏代汉，司马氏代魏，刘裕不讲武德，一点也不大度。

但其实，刘裕也是无奈。

首先，曹魏代汉，用了曹操、曹丕父子两代人，曹操在开拓天下的过程中就在持续消化旧势力，曹氏代汉后来已经成为时人的共识。而刘裕呢，虽然依靠北府军和军功走上了历史前台，但却根本无法撼动门阀势力，就是称帝，还得自己一再向僚属暗示，最后也只有傅亮听懂了刘裕的弦外之音，才回到建康导演了禅让大剧。

之后的晋室代魏也用了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司马炎三代四人才勉强消化了旧势力，奠定了新朝的根基。

可见，和曹魏、晋室相比，刘裕的根基相当薄弱，且处于旧势力的十面埋伏中。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刘裕将改朝换代的步骤留给后世，那么其肯定不会是旧势力的对手，被颠覆只是迟早的事。最重要的是，刘裕长子在刘裕称帝前只有十五岁，根本就没有任何威望和能力来操盘这样的大事。

再说，刘裕建立的是军政府，军政府的本质是强人政治，职业习惯使军人只接受强人的领导，如果刘裕没有在自己手上完成改朝换代的步骤，那么北府成员肯定会认为，少主不能够代表他们的利益，然后拥立别人为新的代言人。

所以，刘裕生前就必须以皇权将刘氏和军人群体区别开来，用君臣秩序来维护刘氏的既得利益。

称帝是刘裕的必选项 图源/剧照

北府成员冲击刘氏权力的事在刘裕生前就已经发生过。一般认为，在京口起义打败桓玄之后刘裕就已经控制了建康政府，一家独大。但实际上，当时是何无忌、刘裕、刘毅三人分享了东晋的权力：刘裕为徐州刺史、何无忌为江州刺史、刘毅为豫州刺史，刘裕并不能独享中枢权力。

所以，为了冲击皇权，为了在北府将士中拥有绝对的威望，刘裕都必须得积累军功，于是就有了义熙五年（409）四月北伐南燕的军事行动。

即使刘裕取得了攻灭南燕和灭掉卢循起义军的军功，但依然还得与刘毅分享权力。由于何无忌在和起义军的战斗中战死，此时东晋形成刘裕和刘毅双人主导朝政的权力格局。

虽然刘毅在平定卢循义军的过程中遭遇了桑落洲之败，但战后依然被任命为豫州刺史，同时负有都督江州军事的权力。

412年四月，刘道规病重，荆州刺史空缺，刘毅进一步被任命为荆州刺史，同时都督荆、宁、秦、雍四州军事，刘毅在赴任的途中在经过豫州、江州时甚至擅自征调二州的军队万余人随自己前往荆州。长江上游已然处于刘毅的控制中。

在到达荆州之后，刘毅又进一步要求都督交、广二州，而刘裕也不得不同意刘毅的过分请求。

在历史上，政治斗争本质上是同样的剧情反复循环，当年，蜀汉的李严曾经想和诸葛亮分蜀，坐实自己控制蜀汉东部权力的格局，如今，刘毅也是想实控长江上游实施荆扬分治以对抗下游的刘裕。

刘裕为了维护朝廷权威和个人权力最终使用武力火并了上游的刘毅。为了防止再次出现上游对抗下游朝廷的事，刘裕还在湘江流域（今湖南）新设立了湘州。

同样觊觎刘裕权力的还有诸葛长民。诸葛长民的弟弟诸葛黎民贪财好利，骁勇好斗，在刘裕征讨刘毅期间曾劝哥哥寻找机会除掉刘裕，而诸葛长民为了壮大己方势力甚至还写信准备拉拢北青州刺史刘敬宣。刘敬宣是刘裕的铁杆拥趸，迅速就将此事告知了刘裕，刘裕在秘密回到建康之后趁着和诸葛长民聊天的机会让卫士丁旿将对方活活打死。

这些都是公然反对刘裕的，刘裕完全不能保证自己身后会否再出现冲击刘氏权力的功臣。

因此，刘裕必须以皇权为刘氏的权力赋能。而这个步骤也必须在自己生前完成，因为，他的幼子根本就没有导演这个历史剧本的能力和威望。

除了北府功臣的威胁之外，刘氏还面临世族的巨大威胁。首先就是司马宗室。在西征刘毅时，刘裕为了安抚旧势力，因此不得不将荆州刺史的职位给了宗室司马休之。司马休之虽然懦弱，但他有一个性格凶悍的侄子谯王司马文思，司马文思在京师是广泛招纳游侠武人，经常以游猎的方式进行练兵。在遭到朝臣的弹劾之后，他甚至试图暗杀刘裕。

414年四月，刘裕将司马文思送往荆州交给司马休之处理，其实就是在试探对方的态度。果然，司马休之不仅没有杀侄子，还让对方在自己手下任职，明显在挑衅刘裕执政的权威。

当年年底，曾经逃往后秦的宗室司马国璠在后秦和东晋的边境招募了数百人秘密渡过淮河，在夜色的掩护下潜入广陵城起兵，一度攻入太守府中。最后是在晋军提前敲响五鼓的情况下对方才撤退。

司马宗室已然是刘裕问鼎之路上的最大障碍。

415年正月，刘裕秘密逮捕并处死了司马休之在建康的亲人司马文宝和司马文祖，并再次率兵西征荆州。

刘裕西征解决刘毅势力 图源/剧照

江东的政局甚至影响到了北青州，一名叫司马道赐的宗室成员竟然趁着给刺史刘敬宣汇报工作的机会抽到砍死了对方。刘敬宣之死使刘裕丧失了一名铁杆心腹、能臣。

甚至国都建康也不太平，发生了一支不知名力量趁乱袭击京师的事。

刘裕西征，雍州刺史鲁宗之也响应司马休之，与司马休之联合对抗刘裕。为此，刘裕的女婿徐逵之还不幸战死。

可见，不仅司马宗室想打破刘裕专权的格局，世族也想继续拥立司马氏来维持贵族共和的权力格局。

京口起义成功之后，刘裕为了维持东晋内部的权力平衡，将出身琅琊王氏的王谧推上了前台，让对方以侍中、司徒、扬州刺史的身份执掌机要，自己坐镇京口遥控朝政。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宗室、世族的力量依然强大，刘裕还没有足够的军功，不敢走上前台，使自己成为矛盾的焦点。

义熙三年（407）十二月二十三日，王谧去世之后，一直在制衡刘裕的左将军豫州刺史南平郡公刘毅就提出了以士族谢混来接替王谧职位的方案。

很明显，世族此时是想将刘毅推上前台制衡刘裕以维护他们的利益。刘裕为了不使双方在权力层面形成合流以制衡自己，于是就只能提前回了建康城，将侍中、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扬州刺史、录尚书事的头衔全部佩戴在自己身上，同时兼任徐州刺史和兖州刺史。

录尚书事的职位是控制朝政，扬州刺史是控制朝廷所在的扬州，徐州刺史是控制扬州武力北府军，可以说，刘裕此时已经将朝廷、扬州的军政权力全部抓在了手心。

当然，此时的他肯定还不能服众，所以就必须北伐取得灭国之功来加持自己的权力。

在攻灭南燕并彻底解决了卢循的起义军之后，刘裕已经基本上坐稳了执政的位子，以大将军、扬州牧的身份实控建康朝廷。

但世族依然不死心，世族成员谢混和丹阳尹郗僧施积极联系刘毅，想通过扶持刘毅的方式来夺回属于自己的利益。对于此，素来敢言的胡藩就曾建议刘裕：“世族都将希望寄托在刘毅身上，希望以刘毅来制衡您，最好还是赶紧除掉刘毅。”

刘裕为什么将刘毅调任荆州，就是为了分化世族和刘毅之间的合作关系。完了再以武力手段解决刘毅，彻底粉碎了世族的计划。

之后，刘裕又实施了义熙土断的改革，在利益层面给世族放血，稀释他们的权力。

虽说刘裕将世族门阀边缘化，但世族依然是江南政治的主体，在经济、文化、权力层面深度影响着江东政权。

可以肯定，世族只会暂时妥协，绝不会真心向刘氏俯首，所以，一旦刘裕去世，这些人必然搞事，这是想都不用想的事。

为了避免刘氏粉身碎骨的悲剧命运，刘裕就只能在生前完成改朝换代的动作。这是权臣的宿命，要么取而代之，要么接受灭族的命运。

刘裕只有称帝才能避险 图源/剧照

再说，刘穆之去世、刘裕的北府腹心在赫连勃勃的攻击下遭受重创，刘裕在失去部分支持者的情况下只能以个人威势来推动改朝换代。当然，丢失关中也造成了刘裕个人威望的下降，刘裕必须得以皇权统驭江东政局。

另外，刘裕没有曹丕这样的儿子也是他必须自己完成改朝换代动作的核心原因。

为了保证自己身后不发生世族冲击刘氏权力的事，刘裕就必须在生前解决司马宗室，不能留有后患。

本质来说，司马氏也是世族成员，只不过是第一家族而已，打击第一家族能够起到震慑整个世族群体的目的。

没办法，曹丕可以和世族合作，而刘裕寒门、军人的标签导致他只能和世族是对立的矛盾关系。

可以说，曹氏代汉、司马氏代魏的代价就是对士族阶层进行了收买，承认了士族的部分特权，而刘裕正好与之相反。

在世族力量依然强大并与之对立的情况下，刘裕只能对废帝痛下杀手。

不是为刘裕洗白，是政治的残酷性倒逼着刘裕只能如此。换作任何人，只要他的标签不是“世族”，都得走这一步。

但刘裕虽然在形式上再一次统一了江南，并以军人政治代替了世族专政，但是却并没有形成一个稳固的、在能力层面形成接力的统治阶层，最终还是导致了江东政权频繁发生改朝换代。

究其原因还是，世族力量太过强大，虽然在权力层面被边缘化，但却仍在引领文化潮流，这就导致，军人群体在走上权力核心之后又不自觉地士族化，能力退化，于是就被具备武力优势的边军给颠覆。

宋齐梁陈的更迭本质上就是，建康政府的军人士族化导致武力退化完了被边军颠覆的循环。

而不断的内斗又在事实上消耗了南朝本就脆弱的国力，最终被北朝兼并。

永初三年（422）五月二十一日，刘裕驾崩于建康宫西殿，享年五十九岁，庙号高祖，谥号武皇帝。

虽然刘裕没有彻底革新江东政治，但其能够以寒门之身撕裂世族门阀构建的铜墙铁壁建立了军政府，并连续灭南燕、谯蜀、后秦，在军功层面达到了让后世仰望的高度，这就已经够了。

刘裕，绝对是历史的“孤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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