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意孤行 庾亮逼反苏峻一番冥思苦想之后,庾亮终于想出了一个自认为对付苏峻的绝好办法,就是征调苏峻入朝为官。这样不但能夺去苏峻兵权,还不用朝廷费一兵一卒,操作起来也非常简单,只需一道诏书。
关键是,只要人到了建康,以后想怎样可就由不得他苏峻了,一切都得听我庾亮的。
庾亮自鸣得意。
不过,正式下诏之前,庾亮还是先去征求了一下司徒王导的意见。
王导却极力反对:“这么做太明显了,苏峻不但不会来,反而还会被激怒,朝廷将更加被动。常言说‘山薮藏疾’,有些问题不需要太在意,应该多包容,苏峻现在并没有反心,我们可以想办法慢慢去约束他”。
山薮(音sǒu)藏疾,成语,出自《左传.宣公十五年》,原话为“川泽纳污,山薮藏疾”, 山薮即山林和藻泽。山薮藏疾意思就是山川河流、湖泊藻泽这种地方免不了会藏污纳垢,这些都很正常,不会影响大局,无须过于计较。
前文说过,王导和庾亮执政手段不同,这里又是一个明显的例子。王导虽然认为苏峻不是善茬,属于污垢一类,但主张包容,不寻求人人都一样,可以通过慢慢诱导的方式,使其逐渐改正,绝不能采用过激手段激化矛盾,最终无法收场。
可庾亮却认为,身为臣子就该老老实实做官,兢兢业业工作,但凡有一点异常,比如私藏罪犯,那就是有问题,必须马上解决,刻不容缓。而且庾亮的解决手段往往太过强硬,不考虑实际情况,不给双方留下缓冲余地。
庾亮满以为眼前这位不问政事的老干部会对自己的上上策大赞特赞,结果大为失望。
不过,庾亮不会觉得是自己的办法有问题,他只会认为是王导有问题,王导只能代表王导,满朝文武里一定会有很多人支持自己。
所以,庾亮很快又把这个上上策拿到朝堂上当众宣讲:
“苏峻狼子野心,最终必会作乱。现在征调他入朝为官,即便违抗诏命起兵造反,所造成的危害也一定是最小的。如果现在不管不顾,任他发展下去,时间越长危害越大,届时必将造成更大的祸乱,最终就会酿成像西汉初年的七国之乱一样。这也正是当年晁错劝汉景帝早日削藩的原因。”
如此看来,庾亮也并非天真地认为苏峻一定会乖乖入朝,也把苏峻起兵作为可能结果之一。庾亮的天真在于大大高估了自己,以为不管出现什么情况,一切都尽在掌握,就像之前的司马宗和虞胤一样。
本就擅长口才的庾亮引经据典,口沫横飞,可群臣听完后却惊恐万分,面面相觑。庾亮啊庾亮,你究竟是要闹哪样?东晋才刚刚安静一会你就这么看不顺眼吗?非要再整出点动静?
尽管群臣没一个赞成,但却无人敢公开反对,朝堂先是一片哗然,接着很快就安静下来。
庾亮见没人反对,大喜,正准备下令草拟诏书时,突然有人站了出来,冲着庾亮大喊:“不可!”。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敢怼天怼地的卞壸。
“苏峻手握强兵,帐下又多亡命之徒,驻地历阳距建康近在咫尺,兵马朝发夕至,一旦有变,局势必将难以收拾。如此大事务必要深思远虑,从长计议,万万不可仓促决定。”“宜深思远虑,恐未可仓卒”(《晋书.列传第四十.卞壸传》)。
和王导一样,卞壸也认为一旦征调必会刺激苏峻,结局难以掌控,必须从长计议,不可操之过急。
当然,正常人应该都会这么想。
可惜,此时的庾亮正沉浸在自己构想的美好蓝图里,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一副我意已决的样子,反正整个朝堂上不就卞壸一人反对吗。
于是,“亮不纳”(《晋书.列传第四十.卞壸传》)。庾亮心意已决。
卞壸心急如焚,很清楚满朝文武已经无人能阻止庾亮,于是下朝后赶紧给江州刺史温峤写信,希望温峤能利用和庾亮的私人关系阻止庾亮。
温峤收到信后同样大为震恐,料到事态严重,于是赶紧给庾亮写信,还不止一封,接二连三写了好几封信,劝庾亮放弃征召。可庾亮同样视若无睹,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就要征调苏峻。“举朝谓之不可,平南将军温峤亦累书止之,皆不纳”(《晋书.列传第四十三.庾亮传》)。
公元327年十一月,庾亮以朝廷名义正式下诏,调历阳内史苏峻入朝。
温峤知道事情已无法挽回,赶紧又给庾亮去信,希望尽快调自己回京,防备苏峻攻打建康。不料庾亮却回信说:“吾忧西陲过于历阳,足下无过雷池一步也。”(《晋书.列传第四十三.庾亮传》)。我担心西边更胜过历阳,你就老老实实待在江州,不许越过雷池一步。
西边是哪?荆州陶侃啊!温峤不就是庾亮专门派去防备陶侃的吗。这实在让人无语!
不过,诸位一定没有想到,我们经常说的一句成语“不越雷池一步”正是出自上面庾亮写给温峤的回信。虽然庾亮的所作所为令人失望,但却在无意之中为我们后人留下了一句经典。
雷池是位于今安徽省安庆市望江县、宿松县和湖北黄冈市黄梅县三县交界处的一大片水域,也在江西省九江市的北边。
征调诏书很快就被送达历阳。
苏峻当然不傻,绝不会冒然进京。
苏峻先派司马何仍前往建康转告庾亮:“我苏峻长期在外带兵,无论东西南北,朝廷让我去任何地方讨贼灭寇都没问题,我必会领命。但如果要让我入朝辅政,我能力实在不足,难堪大任!”
见苏峻不肯上钩,庾亮随后又加大了优惠活动的力度,答应入京后让苏峻做大司农加散骑常侍,位列特进,给足荣誉,尤其还答应不收回苏峻兵马,苏峻离开历阳后部下可交由苏峻弟弟苏逸接管。
优惠力度确实很大,但这么一来反倒显得朝廷太过心急,苏峻更加怀疑这是庾亮要对自己动手,就更不愿赴京了。
苏峻再次上表:“当初我离开京城到历阳赴任的时候,明皇帝亲自拉着我的手说‘北边的胡虏以后就交给你了’。可现在中原仍未收复,百姓依旧流离失所,我怎能安心回到京城乐享清福呢。如果朝廷觉得我苏峻实在不适合待在历阳,那么,哪怕给我在老家青州安排一处荒郡,让我能效犬马之劳也行啊!”“乞补青州界一荒郡,以展鹰犬之用”(《晋书.列传第七十.苏峻传》)。
苏峻这说得相当有水平,完全看不出来究竟是逢场作戏还是肺腑之言,让人搞不清楚苏峻到底有没有谋反的想法。如果这时庾亮顺水推舟,把苏峻的驻地安排到北方离建康更远一些的地方,或许就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了。
可惜,此时的庾亮脑子里只有一根筋,认准了苏峻必须赴京,没有别的选择。
见朝廷如此坚持,苏峻开始左右为难,思来想去之后甚至决定打点行装,应诏赴京。“峻严装将赴召”(《晋书.列传第七十.苏峻传》)。
苏峻竟然打算赴京任职了!
这,能不能说明苏峻其实并没有谋反的想法?或者更准确的说,苏峻谋反的想法并不十分坚定。如果朝廷措施得当,后面这场远比王敦之乱影响还要巨大的苏峻祖约之乱是不是完全可以避免?
有些重大决定虽然事前深思熟虑,但最终拍板却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就在苏峻收拾行李准备上路的时候,苏峻的参军任让说话了:“即便将军恳求青州一处荒郡朝廷竟然都不肯答应,如此着急调将军回京,恐怕此去凶多吉少。与其冒险,不如留在历阳拥兵自守。”
任让建议苏峻违抗诏命,割据自立。
苏峻本来就很犹豫,听任让这么一说,也觉得太过冒险,临时又决定不去了。
庾亮却还在火上浇油,不断派使臣接二连三赶往历阳,催促苏峻尽快上路。这让苏峻更不愿入朝。
最后被逼急了,苏峻索性对使臣说:“你们这帮人整天都说我要造反,那我此去还会有活路吗?‘我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当初国家危如累卵之时,是我苏峻及时出兵,扭转时局。现在狡兔死了,你们就要开始吃猎狗了,我又能怎么办?我只能以死来报答你们这些制造阴谋的人”。话语间透露出无奈。
廷尉,即执法机关,相当于公安局。苏峻在中国历史上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但由其口中说出的这句“我宁山头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头”却十分出名,后世由此引申出成语“山头廷尉”,表示反抗朝廷,不受征召。
我宁愿站在山头上望着监狱,也不想在监狱里望着山头。你们既然逼我走投无路,那我只能起身抗争了。
口吻非常符合苏峻这种乱世枭雄的身份,豪气中带着无奈。如果不是庾亮,苏峻很可能就会摇身成为一位奋战在北方疆场的英雄,何况他原本就是。
“当死报造谋者耳”(《晋书.列传第七十.苏峻传》),苏峻对使者说的最后这句话也很艺术。我要以死来报答你们这些到处造谣生事的人,言下之意就是我只能跟你们这帮老说我造反的人以死相拼了。
苏峻既然说出了这句话,就意味着事前王导、卞壸、温峤这些人最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苏峻要反叛了!
而且苏峻还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还有帮手,祖约。
祖约早就被庾亮控制的朝廷气得差点吐血,后来庾亮派侍中蔡谟出使寿春,祖约把一肚子怒火全撒到了蔡谟头上。见到蔡谟时,祖约撸起袖子,瞪大眼珠,指着蔡谟大骂:“朝廷里尽是一帮饭桶,整天正事不干,我在北方辛苦对付石勒,你们却只知道拆台”。
牢骚发完了,脸也彻底撕破了,祖约更没法在朝廷混了。不过,祖约既然敢这么骂,说明他就没打算继续干下去。
正因如此,苏峻媚眼一抛,祖约立马投怀送抱。
祖约的几个侄子,祖智、祖衍,包括祖逖的儿子祖涣等人也早都对朝廷失望透顶,极力支持祖约和苏峻联手反叛。只有祖逖的妻子柳氏坚决反对,奈何祖约心意已决,根本不听。
祖约好友,也算是祖家恩人,祖逖北伐时曾多次出手相助,现任谯国内史的桓宣正好和祖智驻地相距不远。桓宣听说祖智等人要随祖约反叛后大为震惊,立即找到祖智,劝道:“如今北方强胡未灭,你我应同心戮力讨伐胡寇,可你们却与苏峻一起谋反,谋反之事如何能长久?你们如果真想建功立业,不如协助朝廷剿灭苏峻,事后必会名震天下”。
却不想祖智也是心意已决,根本不听劝,无奈之下桓宣立即派儿子桓戎火速赶往寿春,要劝祖约放弃起兵。谁知祖约一听桓戎求见,料定是桓宣派来做说客的,竟连桓戎的面也不见。桓宣大为失望,随即和祖约断绝关系。
公元327年十一月,历阳内史苏峻在历阳举兵。
豫州刺史祖约随即在寿春响应,并派侄子祖涣和女婿许柳率一万多精兵由寿春南下,前往历阳与苏峻会合。
苏峻和祖约举兵的目标非常明确:出兵建康,讨伐庾亮。
站在后人的角度来看,此时的东晋是相当悲催的。因为整个朝野上下,士宦百姓,没有一人能想象到,就是这个看上去很不起眼的苏峻,对东晋的破坏力竟然远远超过了王敦。
尤其是庾亮,虽然预料到了这开头,却没有预料出结尾。
闻听苏峻起兵,王导的司马陶回和尚书左丞孔坦两人立即找到王导,建议说:“我们应趁苏峻叛军尚未出发之际,迅速派兵西进至阜陵(今安徽省滁州市全椒县境内)一带,切断苏峻东进的道路,守住长江以西各渡口,把苏峻堵在长江西边。苏峻总兵力不如我方,此战定会一战而胜。如果苏峻见状选择不出兵,我们则可以趁势西进,攻打历阳,迫使苏峻困守孤城,叛军必败无疑。兵贵神速,如果让苏峻叛军抢先到达江西渡口,则江东必然人心大骇,士气再难重振,我们想打赢苏峻可就难了。机不可失,希望朝廷尽快下令。”
长江在南京市以西的江段总体为南北走向,所以会有江东、江西之分。
显然,陶回、孔坦两人主张先发制人,抢在苏峻叛军之前进驻江西,将叛军阻滞在东进途中,利用数量和心理优势战胜叛军。而且进可攻,退可守,后续还可不断增派援军。
王导非常赞同,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陷入被动,最后又搞成了首都保卫战。于是王导赶紧去找庾亮,建议尽快派兵。结果,人家庾亮老先生似乎成竹在胸,根本不以为意。你王导做事不是向来不紧不慢的吗?这次搞那么紧张干嘛,苏峻叛乱早就在预料之中,我自有主意。
庾亮的主意就是啥都不做。
既然这样,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久经沙场打了十几年仗的苏峻可不会慢吞吞错失良机。
苏峻任命大将韩晃、张健为先锋,先行出发,迅速东渡长江,攻打姑孰等地,苏峻带着主力以及祖约派来增援的祖涣、许柳等人随后出发。
十二月,辛亥日,未受任何阻挠的韩晃、张健顺利渡江,接着又不费吹灰之力成功拿下姑孰,东晋于湖县令陶馥战死。
姑孰位于今安徽省马鞍山市当涂县境内,王敦就曾把大本营设在姑孰的于湖城。姑孰即是京南军事重镇,也是当时最重要的仓储基地,存有大量的盐、米、军械等物资。毫无疑问,这些物资统统都归了苏峻。
姑孰失守后,庾亮这才懊悔没听王导的建议,赶紧排兵布阵。
庾亮下令建康全城戒严,并让庾太后下诏任命自己为持节、都督征讨诸军事,担任平叛主帅。随后,庾亮改任左卫将军赵胤代替苏峻为历阳内史,改任前射声校尉刘超为左卫将军,派弟弟庾冀率数百士兵增援石头城,派左将军司马流率军南下,收复姑孰。
司马流性格怯懦,临战畏敌。靠近姑孰时,部下端来烤肉,司马流拿起烤肉后竟然紧张到放不进嘴里,这种人哪里还能打仗。结果一战即败,司马流兵败被杀,随行的彭城王司马雄、章武王司马休等人投降韩晃。
宣城位于姑孰以南一百余里处,宣城内史桓彝得知姑孰沦陷后立即集结郡兵,准备北上勤王。
桓彝长史裨惠却认为己方实力太弱,又经常受到山民和匪盗骚扰,出战也是送死,不如坚守城池,静观时变。桓彝却不同意:“对待苏峻这种对君王无礼的人,必须像鹰隼追逐鸟雀一样。如今江山社稷又到危难之时,我如何能在宣称享受安逸?”。
桓彝就是桓温的父亲,也是郭璞的好友,当年闯进厕所目睹郭璞赤身做法的那位。
桓彝随后率军北上,韩晃得知后立即从姑孰南下迎击桓彝。两军在芜湖相遇,结果桓彝大败,只好又退守宣城,韩晃继续南下,迅速包围宣城。宣城城池很小,城防也很弱,境内也无险可守,桓彝难以坚守,最终放弃宣城,突围后向东进驻到广德。韩晃在宣城周边大掠一番之后又返回姑孰。
此处,宣城、芜湖、广德,还有后面要提到的泾县,都是当时的名称,这些皖南地名一直沿用至今。
温峤得知苏峻举兵后更是心急如焚,又连续多次给庾亮写信,要求率军回防建康,却依旧被庾亮断然拒绝,理由仍是盯着陶侃比防苏峻更重要。庾亮深怕陶侃趁乱举兵。
温峤不敢违命,只好退而求其次,私自派督护王愆期、西阳太守邓岳、鄱阳太守纪睦等部下率水军顺江而下,驰援建康。然后又把驻地从武昌郡向东前移到寻阳(今江西九江境内),密切关注建康局势。
邓岳和周抚本都是王敦亲信,此前一起逃到西阳郡避难,后来大赦天下,二人免罪后先是被王导招到麾下担任从事中郎。不久,周抚被外放为宁远将军、江夏相,成为陶侃部下,邓岳则被外放为西阳太守,成为温峤部下。
徐州刺史郗鉴也多次上书庾亮,要求率军增援建康,同样被庾亮拒绝,理由是要防备石勒南下。郗鉴无奈,也只好让司马刘矩带着三千兵马支援建康。
这实在是让人无法理解,庾亮到底凭什么就这么自信,什么支援都不要,虽然到目前为止表现的一塌糊涂,却仍旧一如既往的胸有成竹。
横江浦位于安徽马鞍山市和县东南,长江西岸的古渡口。当年晋灭吴之战中,西晋安东将军王浑率领的第二路大军就是从这里东渡长江。陵口则位于马鞍山市采石矶附近,距建康仅七十余里。
公元328年,正月,丁未日,苏峻带着祖涣、许柳等人,率两万多主力从横江浦东渡长江,迅速抵达陵口。
苏峻兵临建康了!
2、直下京城 苏峻祸乱建康
得知苏峻已经抵达陵口,王导的司马陶回又给王导提了一个建议:“苏峻知道我们在石头城设有重兵,必不敢从石头城方向进攻。如此一来,苏峻十有八九会选择从小丹阳南道步行至建康。如果我们在小丹阳南道埋伏重兵,必能一战而擒苏峻”。
小丹阳位于今安徽马鞍山市当涂县北,南京市江宁区南。
王导赶紧又去找庾亮,让庾亮尽快派兵在小丹阳南道设伏。
以诸位目前对庾亮的了解,相信这次肯定不会再猜错了。没错,如你所愿,庾亮依旧是不同意。虽然我们早就知道庾亮名不副实,但也实在想不到庾亮竟然会有这么无能。
结果如陶回所料,苏峻果真选择由小丹阳南道北上,经秣陵(今南京市江宁区境内)进至建康,而且因为道路不熟,叛军在夜间行军时还一度迷了路,连队形都保持不了,场面混乱不堪,直到后来抓了几个当地百姓作为向导,叛军才最终抵达建康。
试想一下,如果当时有一支伏兵突然出现,苏峻必败无疑。
庾亮听说后大悔不已。“亮闻之,深悔不从回等之言”(《晋书.列传第四十八.陶回传》)。
王导的司马陶回已经连续两次进献妙计了,这个人看来很不简单,而且也确实不简单,陶回在《晋书》里是有传记的。陶回是丹阳人,这个丹阳不是现在的江苏省丹阳市,而是指安徽马鞍山市当涂县。
陶回祖上在东吴时期也是官宦人家,爷爷陶基官至交州刺史,父亲陶抗做过太子中庶子,伯父陶璜是东吴名将。陶回年轻时曾被辟为司空府主簿,但陶回并未赴任。后来王敦掌权,慕名将陶回招到帐下任参军,王敦倒台后,陶回又被王导收为从事中郎,后升任司马至今。
就在这次陶回提出建议后十天,建康失守,京城官员树倒猢狲散,陶回回到老家丹阳组织义军,集合了一千余人的队伍,后来随陶侃、温峤一起平定苏峻之乱,战后因功被赐爵康乐伯。
苏峻经秣陵抵达建康,之后并没有像上次王敦之乱中王含、钱凤那样驻扎在城南的江宁,从南路进攻建康。苏峻则是一路向北,把大本营安在了建康城西北方的蒋陵覆舟山,而后选择从东门进攻建康。覆舟山就是现在的钟山,蒋陵就是孙权墓,位于钟山南麓。
苏峻进驻覆舟山的这天是公元328年,二月,庚戌日。
庾亮同志就这样凭借一己之力把这场战争生生又搞成了首都保卫战。
得益于庾亮的瞎指挥,苏峻自历阳举兵后,只有前锋韩晃跟桓彝、司马流等人交过手,而且都是一战定胜负,苏峻的主力没有遇到任何抵抗,没有遭受任何损失,轻而易举地兵临建康城下。
建康城里立马乱了套,官员争相把家人送出城外,老百姓也跟着出逃,人心惶惶,士气低迷。
庾亮又开始调兵遣将,任命敢怼天怼地的尚书令卞壸为领军将军,带着右卫将军赵胤、骁骑将军钟雅、后将军郭默等人出城攻打覆舟山。庾亮率先把卞壸推到前线,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私心。
早前卞壸的司马任台料定建康必有一战,曾劝卞壸提前准备一匹良马以备不时之需。卞壸却笑道:“苏峻为逆,朝廷为顺,以顺讨逆,按道理是没有不成功的。如果不成功,我就算有良马又有什么用呢”。卞壸早已下定决心与建康共存亡。
卞壸和苏峻大战于西陵(位于今南京市鸡笼山南麓),结果卞壸大败而回,沿途抛下数千具尸体。苏峻叛军久经沙场,战斗力强悍。
丙辰日,苏峻率军攻打建康城东的青溪栅,卞壸再次出城奋战,却仍旧战败。
青溪原本是建康城东的一条自然河流,和秦淮河等水系一起被顺势利用为建康城的护城河。在建康的城防体系中,这些护城河沿岸被以大量木栅为基础修筑城防工事,所以这些地方也被称为秦淮栅、青溪栅。
破了青溪栅,再往前就是建康城东门建阳门。
苏峻迅速抵达建阳门外,然后下令攻城,期间还借助风势用火箭向城内放火,烧毁城内台省、府衙、军营等大片区域。守城官军难以阻挡,城池眼看就要被攻破。形势万分危急!
最后关头,庾亮只能亲自上阵,在建阳门内集结大军,准备出城杀退叛军。
这位一直胸有成竹,不需要任何支援,也不愿采纳任何建议的终极大Boss终于要上场了。按常理推断,这种终极老怪的血量应该很充足,就算打不过苏峻,也足够苏峻疯砍一阵子。
可惜,如果真是这样想那就太高看庾亮同志了,这完全就是一个水货,实际情况足以让人惊掉下巴。
“军未及阵,士众弃甲而走”(《晋书.列传第四十三.庾亮传》)。
大军还没列好阵,将士们就全都丢盔弃甲,一哄而散,庾亮瞬间就成了光杆司令,提前结束战斗。
这还打什么劲,庾亮总不能单枪匹马冲到城外。看来庾亮真的是早就人心尽失,根本没有任何威信,官兵不愿跟着庾亮去送死。
庾亮只能狼狈逃跑。“亮乘小船西奔”(《晋书.列传第四十三.庾亮传》)。混乱之中,庾亮匆忙上了一只小船往城西逃跑。
船上除了庾亮之外,还有庾亮的三个弟弟庾怿、庾条、庾翼,另外还有后将军郭默、右卫将军赵胤两人,外加几名随从。
开船前,庾亮回头望了一眼岸上,发现侍中钟雅正呆呆地望着自己。
钟雅是三国名臣钟繇的玄孙,为官正直,之前跟着卞壸出城迎战。战前有人劝钟雅:“你生性秉直,为官刚正,必不会为苏峻所容,不如早做打算”,建议钟雅趁早逃离建康。钟雅却说:“如果大臣在国家遇到危难、君王处于危殆的时候,想的都是各自逃遁避免祸乱,这还叫什么人臣呢?” 钟雅和卞壸一样,坚持留在建康。
庾亮看见钟雅后便冲着钟雅大喊:“今后朝廷之事就拜托给您了!”
很明显,庾亮这是打算丢下建康,撒手不管了。见庾亮这个草包主帅竟然临阵脱逃,钟雅心里憋了一肚子火却发不出来,只能愤愤地说:“如今栋折榱崩,这到底该谁责任?”。
栋折榱崩,榱音cuī,成语,最早出自《左传》,意思是房屋的主梁和椽子都毁坏了,暗喻大势已去。
庾亮默然。
沉默片刻,庾亮说道:“今日之事,大人何必再多言!”,说完驾船西去,逃出了建康。
这个结果实在太戏剧了,堂堂一国主帅,统领的军队竟然一枪未放即土崩瓦解,最后又临阵脱逃。
这还不算,还有更戏剧的。
庾亮坐在小船里拼命逃跑,岸边有叛军在死命追,还有不知是哪一方的士兵在四处劫掠,百姓哭天抢地,局势混乱不堪。慌乱中,庾亮的护卫在举箭射向叛军时,因为过于紧张,竟一箭命中了站在船头撑船的舵手,舵手应声倒地。
“亮左右射贼,误中柂工,应弦而倒”(《晋书.列传第四十三.庾亮传》)。柂(音yí)工,即舵工,舵手。
这个情节简直堪比无厘头搞笑喜剧,如果不是白纸黑字记载在史书里,谁敢相信竟还会有这一幕发生。
结果满船皆惊,众人不知所措,有人嚷嚷着让船尽快靠岸,改走陆路分散逃跑。庾亮这会倒是很镇静,说了句:“就这种水平,如何能上阵杀敌!”试图化解尴尬。众人渐渐安静下来,开始商量逃往何处。最终,庾亮决定前往江州投奔温峤。
就这样,什么妹妹庾太后,什么外甥小皇帝,什么家眷妻女,什么文武百官、满城百姓,庾亮统统不要了,只带着三个弟弟狼狈逃出建康。
不过,庾亮虽然跑了,但城内的抵抗还在继续。
叛军由建阳门突入城内,守卫皇城云龙门的丹阳尹羊曼、黄门侍郎周导以及庐江太守陶瞻等人拼死抵抗,最终全部战死,士卒也战死数千人。庐江太守陶瞻是陶侃的儿子。
尚书令卞壸集合残兵后再次与叛军苦战,战斗中,卞壸后背因之前的刀伤崩裂,流血过多,力不能支,最终死于乱军之中,时年四十八岁。
卞壸的两个儿子,世子卞眕和次子卞盱见父亲被杀,报仇心切,相继冲入敌阵,奋力厮杀,最终双双战死。
卞壸满门忠烈。
卞壸妻子裴氏得知后丈夫和儿子全都战死后,不顾生死,立即赶到现场,趴在两个儿子身上抚尸痛哭,哭完后说:“你们的父亲是忠臣,你们兄弟俩是孝子,卞氏一门父忠子孝,我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后来苏峻之乱平定,朝廷最开始商定给卞壸追赠左光禄大夫,加散骑常侍,但是尚书郎弘讷认为褒奖太低,不足以彰显卞壸的功绩。随后王导提议追赠卞壸为骠骑将军、加侍中,但弘讷仍旧认为不足。最终,朝廷追赠卞壸为侍中、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谥号“忠贞”,以太牢礼祭祀。
再后来,东晋孝武帝司马曜让大学者翟汤为卞壸墓前新矗立的卞壸雕像题词:“子死于父,父丧于君…洁之似玉,清之如水;节义忠孝,萃于一门”。
卞壸父子即忠且孝,堪称古代忠孝礼仪的典范,所以,卞壸父子不仅在东晋,在后世也同样受到褒奖。唐太宗李世民、明成祖朱棣都曾专门为卞壸题词,清朝康熙、乾坤两代帝王甚至在下江南时还亲自前往南京的卞公祠,为卞壸祭祀并题词。除了这些帝王之外,各朝各代里为卞壸题词的名臣名士更是数不胜数。
“先有卞公祠,后有朝天宫”,卞公祠和卞壸父子墓就位于现在南京市秦淮区朝天宫景区的西门外,原墓早已损毁,现存遗址为清朝道光年间所重修,卞壸墓的碑碣是北宋时期重修时所立,现保存于南京市博物馆。
卞壸战死即意味着建康城内最后一支抵抗力量覆灭,东晋王朝的都城建康就这样落入了历阳内史苏峻手中。
从公元327年十一月正式起兵,至公元328年二月攻入建康,苏峻仅仅只用了三个月。
王导、陆晔、荀崧等几位大臣在城池陷落后立即赶赴皇宫,陪侍在小皇帝司马衍左右。太常孔愉守护着晋室宗庙。
王导入宫后就对侍中褚翜(音shà)说:“陛下应当端坐正殿,快去把陛下请来”。褚翜赶紧进入后宫,抱着司马衍一路小跑来到太极正殿,将司马衍放在御床中间。王导、陆晔、荀崧,还有尚书张闿四人立即登上御床,一边两人,将司马衍紧紧拥在中间,右卫将军刘超和侍中钟雅、褚翜等人分站在御床两边。
皇宫内各台省官员、近臣早已不知去向,侍女太监也不知躲在何处,整个皇宫静悄悄一片。
不一会,叛军闯进宫内,直入太极殿。有叛军士兵大声呵斥,让王导等人立即离开皇宫。褚翜勇敢地站出来,痛斥叛军:“苏冠军是来觐见皇上的,这就是皇上,我看你们这些人谁敢动手”。苏峻军职是冠军将军,所以也被称为苏冠军。
叛军愣了一下,毕竟是皇帝,没敢乱来,随后退出太极殿,绕道进入后宫,大肆劫掠宫内财物和宫女。
王敦第一次起兵时也曾攻下建康,那时晋元帝司马睿是俘虏。不过王敦出身世家大族,修养还是有的,并不残暴,虽然也曾下令在城内劫掠,但那是用来显露威风的,作用起到后即下令禁止。至于皇宫,王敦压根就没进来,一直住在石头城,士兵更是不敢进,皇宫始终安然无恙。王敦看中的只是权力,他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建康。
苏峻则不同。
无论是曾经的坞堡主还是后来的流民帅,本质上还是个土匪,即便后来被招安,也是个相对独立的小山头。苏峻不一定会想得太长远,他想的只是你欺负了我,我就要狠狠地报复你。
建康,最早叫秣陵,那时还没有城。后来孙权看中了这块地方,先是在清凉山上修筑了石头城,供驻军和储备物资。孙权称帝后才在石头城东面筑城为都,取名建业,有“建功立业”之意。晋灭吴之后为了和东吴有所区别,将建业改名为建邺,后因避讳晋愍帝司马邺,又将建邺改名为建康。
时至今日,经过数代人近百年的努力,建康已经发展成为东晋最大、最繁华的城市。
西晋灭吴时,吴主孙皓在石头城陷落后即放弃抵抗,主动出城投降,使得建康城躲过了那场规模巨大的战争。永嘉之后,尽管北方乱成一片,无论是曾经的帝都洛阳,还是后来的帝都长安,都被劫掠甚至焚烧数次,辉煌不再,唯有身处南方的建康始终安然无恙。
哪怕是经历张昌、陈敏、杜弢等几次大规模叛乱,甚至还有王敦之乱,建康城都始终没有遭到破坏。
然而,就是这么一座虽历经乱世,仍安安稳稳渡过了近百年的繁华都市,这一次却没能躲过苏峻这个看上去很不起眼的小人物。
入城之后的苏峻,把身上的匪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首先就是烧。
攻城时苏峻就曾命部下借风势放火,把城内各处官衙府署、百姓宅院烧得一干二净,入城之后更是一边劫掠一边纵火,以致城内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建筑。最后,即便是皇宫内城,包括太极殿在内,后来依旧没有逃过被焚烧的厄运。
其次就是抢。
苏峻纵兵劫掠,四处抢夺,主要对象就是财宝和女人。大街小巷、皇宫内外,无一处幸免。虽然叛军没有为难小皇帝司马衍和拥在司马衍身边的王导、陆晔等人,但对皇宫内的侍女和财物却毫不手软,就连太后庾文君身边的贴身宫女也被叛军全部掠走。
整个皇宫最后只剩下几个太官(负责膳食的官员),每天靠熬煮宫内仅剩的黍米,供司马衍和几位大臣食用。
一个月后,太后庾文君因无法承受如此羞辱,忧郁而亡,时年三十二岁。苏峻将其葬于晋明帝司马绍的武平陵。
最后就是虐。
苏峻虽然和王敦一样,也没有住进皇宫,大本营一直设在建康城西北的覆舟山上,但这并不妨碍苏峻耍威风。为了羞辱朝廷,苏峻命文武百官负责每日运送覆舟山上所需一切物资。
在通往覆舟山的路上,那些昔日威风凛凛、高高在上的文武百官们一个个肩扛怀抱,弓腰驼背,往来不停。苏峻的士兵就跟在这些人后面,手拿长鞭往来驱赶。王导的堂弟,已经五十岁的前任江州刺史、现任光禄勋的王彬就因为背着东西走得慢了一些,结果被叛军一顿鞭打。
苏峻还命人将城内官宦和百姓家属全都集中起来并剥光衣服,这些被扒光衣服的男人女人们只能靠破旧的草席或者苫草挡在身上遮羞,连破席和苫草都没有的人则只能坐在地上,挖出周围的土盖在身上。哀嚎之声响彻内外。“裸剥士女,皆以坏席苫草自鄣,无草者坐地以土自覆”(《晋书.列传第七十.苏峻传》)。
城内各大府库里,司马睿和司马绍两代皇帝省吃俭用,多年积攒下来的二十万匹布,数万匹绢,五千斤金银,数以亿万的钱币,还有其它大量物资,在这场浩劫中均被苏峻侵占一空。
建康遭遇到自建城百年以来的第一场大浩劫!
之所以说是第一场,是因为这并不是最后一场。后来在南朝梁武帝时期发生的侯景之乱,侯景攻入建康后对城内的破坏比这一次还要严重。
不过,好在苏峻并没有像后来的侯景那样,在饿死梁武帝后又连续废立几个皇帝,最终自立为君。苏峻自始至终一直没有为难晋成帝司马衍,更没有加害,只是将司马衍连同王导这些人一直软禁在宫里。
公元328年,二月,丁巳日,苏峻借司马衍之手下诏大赦天下,但庾亮兄弟除外。这和苏峻举兵时喊出的讨伐庾亮的口号很相符。
苏峻又让司马衍下诏封自己为骠骑将军、领军将军、录尚书事,封祖约为侍中、太尉、尚书令,女婿许柳为丹阳尹,部下马雄为左卫将军,祖涣为骁骑将军。
昔日被庾亮贬为弋阳县王的司马羕在建康陷落后亲自拜见苏峻,当面大赞苏峻举兵讨伐庾亮的功绩,称其为义举,被苏峻恢复西阳王爵位,重新任命为太宰、录尚书事,负责处理朝廷大事。司马羕的几个儿子也全都官复原职。得势之后的司马羕借机大举改换朝廷官员,肆意任命亲党。
接着,苏峻继续扩大战果,派大将韩晃率军攻打义兴(今江苏宜兴),大将张健、管商、弘徽等人攻打晋陵(今江苏常州)。沿途郡县望风而降,叛军很快就占领了建康以东大片地区。
庾亮一共有四个弟弟,逃跑时带了三个,还有一个叫庾冰,此时正在吴国担任内史。韩晃率叛军迅速攻进吴国,庾冰抵抗不住,弃城后逃往会稽,后又逃到浙江。后来庾冰联合会稽内史王舒在浙江一带组织义军,参与平定苏峻之乱。注意,此处的“浙江”并非行政区域,而是指现在的钱塘江。
庾冰逃亡后,苏峻改让蔡谟担任吴国内史,蔡谟就是之前访问寿春时被祖约指着鼻子痛骂的那位。
韩晃、张健等人在建康以东纵横驰骋,势如破竹,那建康以西呢?
好了,也该说说陶侃和温峤了?
3、出征勤王 陶侃兵临城下公元328年二月底,庾亮等人终于逃到了江州寻阳郡,见到了江州刺史温峤。早前温峤听说建康沦陷,禁不住大为悲恸,每与人提起此事就痛哭不已。
见到温峤后,庾亮宣称有庾太后诏书,要封温峤为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同时还任命徐州刺史郗鉴为司空。
温峤当场拒绝:“当务之急是设法平定叛贼,哪有未有功而先拜官的道理,我若接受,该如何向天下人解释?”
温峤和庾亮私交很好,一直也很尊重庾亮,虽然这次是庾亮仓惶逃到江州投奔自己,但温峤仍旧分出一半兵马让庾亮率领,同时推举庾亮担任盟主,联合各地兵马,统一指挥平叛。
但是,这一次庾亮又让人出乎意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经历了这场大难后幡然醒悟,曾经不可一世的庾亮这次竟然死活不肯当盟主,一定要让温峤来当。温峤自知资历不够,也不愿当这个盟主,二人就你让我,我让你,推来推去一直决定不下。最后,温峤的弟弟温充向二人推荐了一个人选。
温充说:“陶征西位重兵强,让他来做盟主最合适”。因为陶侃是征西大将军,所以也被称为陶征西。
温峤和庾亮两人这次都没意见,一致同意让陶侃担任盟主。
于是,温峤“遣王愆期奉侃为盟主”(《晋书.列传第三十七.温峤传》)。温峤立即派督护王愆期紧急赶赴荆州,请陶侃出马。
先前温峤曾派王愆期和西阳太守邓岳、鄱阳内史纪瞻等人一起进京勤王,行至途中建康就已失守,三人随后又返回江州。
此处也可看出晋明帝司马绍的英明,早就看出陶侃非比常人,所以掌权之初就把陶侃从广州调回荆州,兼管四州军事,这相当于给东晋装上了一根定海神针,关键时刻就用上了。陶侃最早崭露头角是在荆州,辉煌也是在荆州,被贬去广州前就已是荆州刺史,所以陶侃在荆州威望极高。
庾亮上台后昏招迭出,多达七人的托孤名单竟然没有陶侃,即便如此,陶侃也仅仅只是有些抱怨,并没有处处和朝廷对着干。可庾亮却对陶侃百般猜忌,不但加固石头城,还安排温峤防备陶侃,即便苏峻起兵,温峤几度要求勤王都被庾亮以防备陶侃为由拒绝。这让陶侃大为失望。
当王愆期带着温峤和庾亮两人的期待来到荆州时,陶侃怨气还没消,当场拒绝,并让王愆期带话给温峤:“我不过是一名地方官而已,怎敢越权参与你们的朝廷事务”。
温峤没办法,只得反复写信劝说,最后陶侃勉强同意,以督护龚登为先锋,带一队人马先行出发,前往寻阳和温峤会合,陶侃率主力随后出发。
陶侃终于同意担任盟主,率军平叛,这让温峤大喜过望,立即把江州所有军队全都集结在长江岸边,一共七千兵马,随时准备登船出发。
温峤还亲笔拟写了讨伐苏峻、祖约的檄文,要征召天下兵马共讨建康。檄文洋洋洒洒,长达六七百字,全文记载在《晋书.温峤传》中,文笔极佳。
但是,就怕但是,出乎温峤和庾亮的预料,也出乎包括各位在内的所有人的预料。
温峤在寻阳城内急切地等待陶侃率军前来会合,却左等不到,右等不到,等到最后竟等来了陶侃撤军的消息。不知道陶侃临时又想起了什么,不但没率主力出发,就连已经出发的前锋龚登也被陶侃派快马追了回去。
啥情况?酒席都摆好了,新娘子不来了?陶侃这是几个意思?是在端架子吗?是的话那连我都觉得有点过分了。
温峤这回也是真生气了,立即又派使者赶往荆州,索性对陶侃说:“你就好好守你的荆州吧,我们自己去”。
使者出发两天后,温峤的参军毛宝从外地出差回来,得知事情经过后立即找到温峤:“平叛大事必须各方一同响应,怎能相互猜忌?即使互相有隔阂,此时也该摒弃,尤其对外还要保密,不能让外人知道我们内部不合,何况你们之间根本就没有隔阂,都是自作多疑。当下之计,应当赶紧派人追回使者,重新改写书信,就说必须大家一起出兵,别无他法。如果追不上使者,尽快重新写信,再派使者”。
此时温峤也冷静下来,如果自己赌气出兵,几千兵马杀进建康无异于自杀。
温峤又重新给陶侃写了封信,内容很长,言辞非常恳切。信中提到虽然已经有南康、建安、晋安等郡的郡兵加入盟军,但总兵力太少,以现有兵力进攻建康无异于以卵击石,只有你陶侃出动了荆州兵,平叛才有获胜可能。
信中还分析,如果陶侃不出兵,苏峻将会迅速拿下其它各州,到时就剩荆州一地,四面楚歌,晋室将再度面临覆亡的危险,希望陶侃尽弃前嫌,勇于担当盟主,率领大家尽快讨平贼寇,收复建康。
温峤还在信中提到陶瞻战死的事,以此激励陶侃出兵。
温峤说的这些道理,陶侃当然比谁都清楚。但是为何就是不肯出兵?甚至出兵后又撤军?这也确实让人疑惑,实在搞不懂陶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翻遍整个《晋书》,无论是《陶侃传》《温峤传》《庾亮传》,还是《苏峻传》《祖约传》,里面都没有提到这次陶侃为何会这样。只有在《毛宝传》里有这么一句话:“峤将赴难,而征西将军陶侃怀疑不从”,说陶侃是因为“怀疑”而没有同意做盟主。至于陶侃怀疑什么,史书也没提。
究竟陶侃为什么会这么做,只能自己分析了,无所谓对错,权当娱乐。
陶侃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考虑,这个考虑应该不是赌气耍小脾气,也不是端架子。如果说心有怨气,那温峤的前几封信就足以打消这个怨气了,陶侃也不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相反,陶侃对晋室忠心耿耿,向来以大局为重,绝不会为一己私利而公报私仇。陶侃虽然身居高位,但为官清廉,向来平易近人,没有一点官威,所以也谈不上端架子,耍威风。
那又是为何?
陶侃久居广州、荆州,一直远离政治,而且从王敦时代开始,陶侃一直就是被打击对象,加上自庾亮掌权以来,官场失衡,群臣离心,互相猜忌,尔虞我诈。这种背景下,陶侃突然被推举为老大,推举人里还包括昔日老大庾亮,这种身份逆转,换谁都会有顾虑。怎么?你们是不是又在换着法子坑我?温峤我相信没问题,可你庾亮呢?会甘心情愿当小弟吗?
这应该就是《毛宝传》中提到说陶侃有所怀疑的地方。
当然了,陶侃为官清廉,为人刚正,天不怕地不怕,当初还是武昌太守的时候,就连司马羕的西阳王府都敢包围,现在肯定也不会怕庾亮,更不至于因为怕庾亮就拒绝拯救晋室。
所以,除了怀疑之外,陶侃还有一个考虑,那就是要故意端些架子,做实自己的盟主之位。
东晋在庾亮手里风气败坏,问题太多,要当好新老大,做好拨乱反正的工作将会非常艰难。为了今后能一言九鼎,保证政令畅通,那就必须让盟主这个位置做实,具备老大的威严。只有这样,将来一旦出现意见分歧,盟主最终拍板时才会更有份量,更有威信。
刘备三顾茅庐方显诸葛亮的重要,这个重要不仅是在刘备这边,更是在关羽、张飞这帮部下这边。
陶侃反复拒绝,目的不是为了坐地起价,让庾亮温峤给自己加工资,而是为了日后的话语权。你们既然这么真诚的选我当盟主,那以后你们就得服我这个盟主。
我想,大概就是这两个原因吧。
温峤没有赌气先走,始终坦诚相待,这让陶侃也觉得火候酝酿的差不多了,加上妻子龚氏也极力劝说出兵。所以,这一次陶侃终于决定亲率大军征讨苏峻。
既然决定了,陶侃便一改之前的犹豫,立马变得雷厉风行,一刻也不耽误,换上铠甲登上战船,日夜兼程赶往江州,连儿子陶瞻的葬礼也顾不上参加。
公元328年五月初,陶侃抵达寻阳,和温峤、庾亮会合。
庾亮和陶侃之间的芥蒂早已众人皆知,而且这次苏峻祖约之乱完全由庾亮一手造成,庾亮就是罪臣,只不过没人敢惩罚罢了。所以很多人都议论,说陶侃一旦到了寻阳,必会先杀庾亮以谢天下,结果搞得庾亮诚惶诚恐,对陶侃是既盼又怕。
温峤知道庾亮心思,便给庾亮出了一计,说陶侃为人大度,绝非睚眦必报之人,等陶侃到了之后,只需向他主动认错,陶侃绝不会再计较。庾亮欣然接受。
陶侃到了之后,庾亮果然主动去找陶侃,大方承认这一切都是自己犯下的错,陶侃如何处罚自己都不会介意。
庾亮的态度非常真诚,弄的陶侃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半开玩笑说:“君侯当初又是重修石头城,又是派温峤来江州,怎么今天反倒来主动求我了!”众人哈哈大笑。
这一笑就泯去了所有恩仇!
随后由温峤做东设宴,众人相谈甚欢。
庾亮知道陶侃一向节俭,得知席上要吃薤菜,特意让人把薤白(薤菜的鳞茎)留下,陶侃问是何故,庾亮说:“因为薤白可以再种”。陶侃心神领会,不禁叹曰:“看来庾元规不仅风流倜傥,还是个很务实的人啊”。众人又是一笑。
薤菜,薤音xiè,一种野生的小蒜,根茎可以繁殖。
历经种种之后,庾亮似乎就像换了一个人。
几天后,征西大将军陶侃、平南将军温峤、护军将军庾亮等共率水军六万,由寻阳出发,顺长江而下,浩浩荡荡地驶向建康。整个船队绵延七百余里,所过之处鼓声震天,沿途百姓兴奋不已。注:《晋书.温峤传》中计载为六万大军,而《资治通鉴》中则记载为四万大军。
与此同时,建康以东,庾冰联合会稽内史王舒在浙江一带组织义军,集合了一万多兵马西渡浙江,也向建康挺进。接着,吴兴太守虞潭、吴国内史蔡谟、前义兴太守顾从等人纷纷举兵响应。
虞潭母亲孙氏对虞潭说:“现在正是你报效国家、舍生取义的时候,千万不要因为我而拖累你!”。说完孙氏便把家里所有家丁、僮仆全都交给虞潭,让他们都上前线,还把家里的金银首饰、家当器皿全都卖了作军费。
蔡谟主动辞去苏峻任命的吴国内史一职,把职位还给庾冰。
就这样,在建康沦陷之后,在皇帝和一众大臣被软禁的时候,在中央政府完全瘫痪的情况下,经过温峤的不懈努力,以征南大将军陶侃为首的平叛统一战线形成了。
后世唐朝的安史之乱和这次苏峻之乱很相似,也是叛军先攻破都城长安,而后郭子仪、李光弼两人挽狂澜于既倒,最终平定叛乱。
当初苏峻起兵时一共只带了两万多大军,这次陶侃却有六万大军,数量远超叛军。不过,如果就此认为陶侃、温峤这两位大神一到,形势就会瞬间逆转,叛军就立即被打得落花流水,那就大错特错了。
实际上,这次平叛远比想象中要困难的多。这当然不是指我们的想象,而是陶侃、温峤、庾亮这些人的想象。
此前,苏峻把建康以东地区交给了部下韩晃和张健、管商、弘徽等人,所以虞潭、王舒、庾冰那边有韩晃和张健等人对付,而建康以西地区苏峻一直没想好该派谁去。到了三月时,苏峻得知庾亮已经抵达寻阳,正联合温峤推举陶侃为盟主,立即意识到东边才是要啃的硬骨头。
于是苏峻留下叛臣司马羕打理建康一切事务,自己带着主力南下至姑孰,驻守在当年王敦的大本营于湖城里,要把陶侃、温峤阻挡在建康外围。
接着到了四月,就在陶侃还在反复斟酌是否要当老大的时候,后赵大将石堪由荆州方向南下,先攻破荆州门户宛城,驻守宛城的陶侃下属、东晋南阳太守王国兵败后投降。因陶侃在襄阳驻有重兵,石堪未敢继续南下,于是调头向东,直驱千里,一头扎进淮上地区,杀入祖约地盘。
祖约被迫派兵迎战,结果两军交战正酣的时候,祖约部下陈光叛变,率军围攻祖约,祖约被杀的措手不及。因为祖约的侍从阎秃长得非常像祖约,结果陈光戏剧性的将阎秃误认为是祖约,俘虏阎秃后撤军,然后叛逃后赵。祖约侥幸逃脱。
继陈光之后,祖约帐下又有多位大将暗中联系石堪,答应作为内应,于是石堪和随后南下的石聪一起率军第二次攻打寿春。
这一次祖约未能守住城池,最终弃城南逃,直奔苏峻老巢历阳。好在石勒志不在东晋,并没打算占领寿春,很快就让石聪和石堪两人带着寿春城里两万多户百姓返回了后赵。
祖约到了历阳时,正赶上陶侃、温峤带着六万大军顺江而下,船队绵延数百里。场面之大,让祖约不禁感叹:“我早就听说温峤有四公子之能力,如今亲眼所见,果然名不虚传!”。
四公子指战国四君子,即齐国孟尝君、赵国平原君、楚国春申君、魏国信陵君,通常指善于联合各方力量形成统一战线的人。
随后,苏峻参军贾宁认为陶侃兵力雄厚,来势汹汹,不宜分散兵力在外围防守,不如回缩防线,集中力量守卫建康,于是苏峻又撤出姑孰重返建康。不过这次作为守方,苏峻没有回到之前的大本营覆舟山,也没有回到城内,而是率军驻扎在石头城,严防陶侃由水路攻打建康。
为了让陶侃投鼠忌器,苏峻在五月乙未日这天把小皇帝司马衍也迁到了石头城内。
当天正赶上暴雨,道路泥泞,司马衍坐着车一路哭着从宫里来到石头城,侍中钟雅和左卫将军刘超紧紧护卫,寸步不离。苏峻命人打扫出一间存储物资的库房作为司马衍的宫室。
接着,苏峻派左光禄大夫陆晔守卫建康城内的留台,然后又把城内大批百姓集中到苑城,由怀德县令匡术看守。
苑城也叫后苑,是皇家花园,在当时建康城北,也就是皇宫台城的北边。后来南朝梁时期,梁武帝萧衍下令修建并四次舍身的同泰寺也是在这个位置,位于今南京市鸡笼山南麓,鸡鸣寺景区的南边。怀德县是东晋最早建立的侨县之一,用于安置北方琅琊国南下的侨民,在今南京市鼓楼一带,辖区包括苑城。
陆晔此前和王导一起在宫里贴身护卫小皇帝司马衍,并没有投靠苏峻。苏峻入城后虽然四处劫掠、纵火焚烧,比王敦残暴很多,但有一点,苏峻不杀人,除了战死以外,史书上没有任何苏峻杀人的记录。为了维持政权的正常运转,苏峻沿用了大批原东晋官员。
公元328年五月底,陶侃率大军抵达建康,先暂时驻扎在长江中心的茄子浦。
茄子浦也叫茄子洲,位于今南京西南方,是长江中的一个小岛。既然叫茄子洲,说明当时就已经有茄子这种蔬菜了,而且小岛的形状很像茄子。
苏峻叛军都是步骑兵,装备精良,战斗力强悍,陶侃的水军上岸之后难以与之抗衡,而且石头城易守难攻,其余险要之地也都被苏峻安排重兵守卫,一时间很难找到合适的突破口,要想一战定胜负显然不可能。于是,陶侃要求各军做好长期作战准备,严禁私自下船,违者军法从事。
当时恰好赶上苏峻派人从建康往历阳给祖约输送军粮,祖约派司马桓抚在途中接应。温峤参军毛宝作为温峤的前锋,带着一千多人驾着战船在长江上巡弋,远远看见了这支运粮的叛军,打算上岸偷袭。有部下劝毛宝有军令在,不许下船,毛宝却说:“兵法上说‘军令有所不受’,此时明明知道可以进攻且必胜无疑,为何要死守教条,无端放弃”。
毛宝下令停船靠岸,率军偷袭了这股运粮队,最终大获全胜,全歼叛军,所有粮草全都成了毛宝的战利品。这一战虽然对苏峻几乎没有任何影响,但却让祖约一时间粮草匮乏,陷入窘境。毛宝在事后经温峤提议,被陶侃升为庐江太守。
就在这时,尚书左丞孔坦逃出建康前来投奔,被陶侃收为长史。孔坦就是曾和王导长史陶回一起提议主动出击的那位。
几天后,车骑将军、徐州刺史郗鉴也赶到了茄子浦,被陶侃任命为都督扬州诸军事,负责东线平叛事宜。陶侃将在建康以东地区作战的王舒、虞潭、庾冰等人都划归郗鉴指挥,同时改任王舒为监浙东军事,虞潭为监浙西军事,庾冰仍为吴国内史。
此前陶侃还在途中时,郗鉴就曾给温峤写信,提醒不可轻敌,不可冒然进攻,建议在建康外围多建营垒,做好长期准备,并设法坚壁清野,断绝叛军粮道,让建康成为孤城。这和陶侃、温峤的想法基本一致。
事实也确实印证了陶侃等人的猜测。之后陶侃几次尝试派兵出战,结果都被叛军击退。庾亮为一雪前耻,主动申请率督护王彰攻打苏峻部下张曜,同样大败而回。
庾亮很惭愧,亲自拿着符节去见陶侃,请陶侃收回符节,撤了自己的职。陶侃却说:“古人有三败,君侯还只败两次而已。当务之急是大家一起设法剿灭叛贼,就不要在乎什么职位了”。
建康以东,王舒、虞潭、庾冰等人也同样遭到了张健、管商、弘徽等人的顽强阻击,双方互有胜负,局面也陷入僵持。于是,陶侃索性让郗鉴、郭默二人前往丹徒(今江苏省镇江市),直接指挥东线作战。郗鉴抵达丹徒后立即组织人力修筑了大业、曲阿、庱亭三座营垒作为防御工事。
宣城城内史桓彝先前受韩晃逼迫,先是退守广德,后又转战至泾县。建康沦陷后,芜湖、宣城等地纷纷投降叛军,桓彝陷入困境。于是苏峻也派人劝降桓彝,结果被桓彝言辞拒绝。一怒之下苏峻便把大将韩晃从东线调回,改打泾县。
韩晃作战勇猛,桓彝本就兵少将寡,根本不是韩晃对手,兵败后在逃亡途中因泾阳县令江播叛变而不幸被俘,随后因誓死不降被韩晃杀害。桓彝的死果然应验了当年郭璞的谶言,郭璞死于王敦之乱,桓彝死于苏峻之乱。
桓彜被杀时长子桓温只有十六岁,却极有血性。数年后江播病逝,桓温化妆成前来吊唁的客人,在江播灵柩前亲手将江播的三个儿子全部杀死,也算报了杀父之仇。
如此看来,东西南北,建康外围各路义军进展都颇为不顺。
那这个仗究竟又该怎么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