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玲:电影《归来》的精神分析

听双聊情感 2024-02-19 09:25:38

电影《归来》的精神分析

张艺谋导演的《归来》是根据严歌芩的小说《陆犯焉识》改编而成,其主题有深度,表现手法很具精神分析味道。影片的主题背景:一个普通老师冯婉喻,苦苦期盼被迫分离10余年的爱人归来;有一天她的期盼终于实现,爱人陆焉识(学者,教授)回到了她身边,可是她依然活在与爱人的分离、盼望与爱人团聚的等候中;已归来的陆焉识,每天陪同患了失忆症的妻子去火车站,等候他的归来。

(一) 陆焉识是谁?

陆焉识首先是一个普通男人。作为高于普通生活的艺术作品,陆焉识已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个文化符号。电影通过幕幕画面,映射了这个符号后面人性深处的东西。

陆焉识有三个身份代表:高傲的知识分子,文革右派,存在也不存在的丈夫。这些身份,分别镶嵌在三个色彩迥异的关系背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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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身份,被嵌在他自身的人格结构中,反映了他的自体-客体关系。高级知识分子,归属高雅、文明、文化的象征范畴,可在文化被革命的年代,知识就是坨屎,于尊严层面,知识分子被贬到末位置,比脚底还低的臭阴沟,称谓臭老九(意味,羞煞知识分子的德行,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高傲的陆教授,其个性里确有自傲、清高、正直等特质。但在扭曲的社会地位中,知识分子就是危险分子,而富有人格魅力的知识分子,是危险中的高危分子。陆教授仅是这个危险群体中的代表,他自身的才华、正直,将把他推向实际的危险。当高贵的知识与身份,落在仇视高贵的茅坑里,只好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分裂样。

说不清是时代弄人,还是人造时代。可有一点很清楚,人性若被愚昧控制,知识所象征的高贵、文明将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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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身份“右派”被嵌在文革中。文革,堪称中国文化史上的一场灾难,它对中国人构成了集体性的自尊伤害。陆焉识作为右派人物,折射了文革,在革除“右派”的同时也进行着“知识”革命。且不论这场革命的意图究竟是啥,效果上确是一场文化施虐,致知识所象征的真、善、美的东西在历史舞台上遭遇了洗劫,受到重创。

陆焉识,是价值主体被文化阉割的符号。他的满腹学识一文不值,还被划为高危分子,这使他与虚弱的外界成了一种对立关系。不过,再强大的个体与国家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陆焉识的臭老九身份,终被置换成了被打击的右派、被追的逃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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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身份“归来却未归”的丈夫,被嵌于存在也不存在的亲密关系里。

陆是冯婉喻的合法丈夫,是爱人。后来虽被迫分离,但仍然是她心爱之人。再后来,陆成为了冯婉喻的陌路人,一个“在场缺席”的丈夫。

尽管陆焉识的右派帽子被摘了,也尽管他最终没有被文化革掉他的自我,他还是一个有文化有健全人格的主体。悲情的是,从此他将在亲密的关系中,以空身份的丈夫角色,守候并照顾着患病的妻子。这是否暗喻了,被扭曲的文化环境中,他成了一个男人主体丧失的主体?

(二) 冯婉喻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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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焉识是电影,包括原著的主角,但真具有社会意义和精神分析的人,是冯婉喻。

陆作为有独立思想、独立人格的文人,不幸被定罪为右派。文革中这类“右派”带给了众多家庭成员的厄运,远比右派本人更具讽刺性和悲剧性。

陆焉识是那场闹剧中的直接受害者,冯婉喻却是伤得彻底的悲剧人物。毕竟,陆从劫难中归来后依旧能清醒的活着,而冯的清醒却被劫难打碎并凝固成了冰,只能醒不了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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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忆症的隐喻。冯婉喻在生命的中年患失忆症,她同样是一个文化符号。

失忆症是一种无意识的选择遗忘,属心因性疾病,诱因是遭逢重大的精神刺激。冯婉喻失忆症的受刺激明摆着是那场文化施虐。

问题是,冯为何选择对爱人路焉识的遗忘,却深刻记住文革办主任方师傅?更戏剧的是,冯何以将她深爱的陆焉识置换成她痛恨的方师傅?又何以固执地等候永远归不来的(客体)爱人?她究竟在等候什么呢?

真搞不清,选择性失忆是通过什么机制才有这些离奇现象的。但冯的现象,本身就是对“主体在场的缺席”的演绎,以及对“文革精神暴力”的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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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忆症有种种防御功能。首先,失忆是精神极度恐慌下的一种症状,当我们的处境于万般无助、无路时,症状是唯一的逃路。

对人这个主体,排开生理原因,症状是精神绝境下的避难所。因为成了不正常的病人,是可以堂而皇之的拒绝——社会苛求。

冯的失忆症,就是她掩护精神创伤的港湾。有了它,她可以停顿在幸福婚姻的童话里;有了它,她可平静地隔离现实的残酷;有了它,她更能傻冒地抵御外界侵犯.....总之,有它,就可以防范“曾经”和“预感”的威胁。

对抗打击,失忆症像是百毒不侵的铠甲。至少冯婉玉喻是如此,你看她自从失忆后,再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且有了从未有过的淡然,不管世界有多疯狂,与她无关。

我并非说疾病是个好东西,而想说疾病,的确是人躲避伤害的保护伞。但,疾病也是精神桎梏,它保护你脆弱的同时也锁住了你追求的欲望。如冯婉喻的失忆症,同时也关闭了她可以去接受、享受新体验的感觉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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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的失忆很离谱,她不能因为陆作为最好的治疗师而唤醒记忆;她对归来的陆焉识的傻等,也不能因陆焉识的出演(现场还原)而看见真相。这就不得不令人猜想,冯的失忆症是一种永远治不好的顽疾,是精神绝症。她用坚忍不懈的意志,死等已归的爱人“归来”的执着,象征性表达了她的精神走在一条不归的路上。

那么,她的失忆症是一道永恒的心灵伤疤。对她失忆的离谱,亦可被理解:她“选择忘记爱人陆焉识,而记住害人的方师傅”,是因受伤害的强度和广度(持续20年的精神折磨,伤及两代人、一家三口)大过了人的承受力;她“将陆焉识认作方师傅”,也有这个因,当然还有将美好的过去,美好的爱人锁进心里以求永葆的无意识原因。

如果心灵的伤口太深太大,尚处未愈合期,她就只有疼痛的感觉,她意识里就只有受害者跟伤害者的关系;她记清楚伤害者的面孔,只是为了防范他。于肮脏的视界里,人的眼里只有肮脏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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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婉瑜离谱的失忆是否还暗喻了,只要有文革似的精神暴力,就会有失忆症,就会有对“爱与爱人视而不见”的畸形人生?

肯定的。那么就宿命的想,当人遭逢不幸,一定得找个活着的理由,以战胜绝望的孤独。

冯对“归来”的期望,就是她活下去的动力,有了对“爱与爱人”的永久等候,不,应该是对爱人的默默守候,她可以活得很好。

凡象征“爱”的事物,都应该是我们活着的理由,是爱的对象,就值得我们去守候。

(三) 何为主体在场的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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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文字已反映了这小标题的意涵。再补充点,《归来》诠释了一个精神分析关注的核心:人的精神疾患,源自个体的主体性缺席。而主体性的缺席,是来自他建立主体性的早期或关键期,哺育他主体性生长的对象(指父亲功能)的长期缺席。虽然冯婉喻的“精神疾患”不是源自她早期的自体受伤,但她的存在给了我们值得关注的思考:成人期间,慢性的、重大的精神创伤依然可摧毁你的尊严,使之成为一个丧失价值主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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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延伸的意义,是爱的缺席,和对人性之爱的盼归。这里,我更愿意看成是真理的缺席,和对真理回归的呐喊。真理,应是一种具普世价值的信仰,是一种尊重和保护人性发展的社会意识形态。只有在这个前提下的文化环境,人性的爱与被爱需要,人性的平等、自由需要,才可能有开花之时。

遗憾的是,世事沧桑莫过于归来的残缺。无论是人是物,若归来等于未归,无疑都是一种悲凉。现实中“主体在场的缺席”其实有很多,比如,我们以为进入了价值多元时代,但却只能听某一种声音,以为日子越来越稳定富足,但却越发过得谨慎焦虑;好多好多的家庭,其父亲,尤其是父亲的角色功能,严重缺席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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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来》的末尾画面挺可笑,令人心酸:陆焉识亲手举起写着“陆焉识”的牌子,面无表情的等候陆焉识的归来......这意味着,他不得不接受一个被分裂为两个陆焉识的自己,更悲哀的是,他必须活生生的接受一个在他妻子心里已死去的自己。

失忆症的世界里,没有真理。失去主体性的陆焉识,与失去记忆的冯婉喻能够平安生活在一起,全靠着童话般幻想,去等待某个“真理”出现为动力的。对他们而言,幻想即现实。

《归来》之结局,虽令人不安地等待那个始终未现的真理,但我们依然相信,归来,是指望被割裂的美好主体的复苏、醒来。确切说,我们宁愿选择相信幻想,相信那被移除的真理,和真善美的东西一定会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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