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nzi

引子

在北京见过太多公司的起起伏伏，看过太多打工人聚了又散。大多数打工者在这个城市就如同无根的浮萍，不知未来会飘向何方。很多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无声无息，仿佛从来不曾相识。

PART 1

2019年10月份，我在北京的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公司主做海外业务，要招聘一批研发人员到海外工作，公司提供食宿。

当时面试了一个叫夏小龙的员工，胖乎乎，圆脸，身材魁梧，憨态可掬，看着就像是一个很朴实的人。实际聊下来，感觉技术还行，就是底子差些，很多东西会用，不知原理。履历也不好，专科毕业，之前的工作经验都是外包公司，这人我判断可塑性强，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培养，我当时犹豫好久，最后还是给了他机会，想着在试用期中看他的实际表现。

试用期阶段，他很积极，每天早晨到公司比我早，晚上我一般九点左右就离开公司了，可他基本都在。当时项目比较紧，但是也没到这个程度，我走的晚是因为需要和海外联系，有时差，但是他一直干到那么晚，看来还是自己比较努力，珍惜这次机会。

考核了两个月，我发现他技术能力提升非常快，而且任务完成的质量也非常好。所以和公司商量让他提前转正。

转正前，我们进行了一次面对面的沟通。我们年龄相差比较大，和我沟通他有些紧张，坐在我对面，两手放在膝盖上，不断的揉搓，低着头，不知道的还以为犯了错误一样。

“你知道我找你具体什么事情吗？”

“不知道，是不是工作上什么事情没有做好？”

“和你想的正好相反，这段时间感觉你表现不错，想和你聊聊。记得当时入职的时候问过你，出国工作是否能够接受，你现在没有变化吧？家里没有什么阻力吧？”

“我确实也想出去看看，您放心，我答应了就不会变卦了。就是......”他说着好像想起什么不好意思再说了。

“没事，有什么困难就说，看我能不能解决？”

“不是困难，是个人的事。我其实之前处过一个女朋友，我这段时间太忙，没时间陪她，然后看我坚持要出国，最近我们就分手了。所以您放心，我这最后一点儿阻碍也没有了。”

我知道他是在表明态度，但是终身大事，毕竟不是儿戏。就对他说“我们不是去了就不回来了，中间半年可以回来一次的。一年之后，就可以自己选择在那边工作了。女朋友还是要安抚好，做好解释，抽出时间来多陪陪。”

“ 她是和我一起合租的室友，虽然分手了，还是朋友。我们在市郊的城中村一起租的房子，价格便宜。就是地铁不能直达，每天下了地铁还要转公交，路上花费的时间较多，晚上到家要十一点了。她早休息了，所以也看不到她。我也不想其他事情影响出国的事情，也别耽误人家姑娘时间，也不想解释了。”

他年纪轻轻，就能这么考虑问题，让我感觉之前的决定是对的，给了他机会，他自己就能抓住机会。

2019年年末国内疫情开始探头，当时以为春节后我们就可以去国外了，并没有特别在意。可2020年春节过后，我们开始准备去国外工作的时候，汹涌的疫情开始在全世界范围传播开来。国际航班基本都被关停。

这场疫情让我们出国工作的事情变成了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公司事先在国外租好的公寓，事先预订的机票，都因为这场世纪疫情而被迫取消。

夏小龙的爱情却在疫情中出现了反转，因为发现可疑病例，他们所住的城中村进行了一次的封控，持续了3周。他和他的前女友被封闭在一起，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逐渐化解了矛盾，而且，出国这个最大的障碍没有了，使他们最后又走到了一起。

公司临时把研发地改到了国内，但是客户在国外，双方沟通异常痛苦，公司坚持了一年，最后不得不放弃了那个项目。

PART 2

2021年初我去了一家国内比较出名的2B的公司，之前的团队在我离开的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也解散了。

夏小龙从公司出来之后，又找了一家外包公司。我们帮他提升的能力和水平，并没有让他在新的求职中发挥作用，具体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出于对他之前的信任，也想再拉他一把，我又给他提供了进入我新公司的机会。

在新公司里，不像之前公司，我只能推荐，最终决定权并不在我这里。最终他的入职的程序卡在学历上，公司需要有统招本科的学历，他的学历情况完全不符合要求，只能找主管研发的副总裁特批。研发副总裁我刚入职的时候因为一些事情发生过冲突，他不是我的直接领导，但是公司所有研发资源都由他来调配和管理。

这个事就被放下来，被人力压了两周多的时间。中间他反复找了我好几次，表达了想来的愿望。最后没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去求找研发副总裁，才让他通过进入了公司。

这时候听说他和女友已经相处的如胶似漆，两个人已经搬到一起居住。要不是年龄的问题，可能就想登记结婚了。看到他们能够走到这一步我也为他高兴。

那年九月他入职公司，11 月末被安排外地临时出差。然后当地因为疫情封城了。他被关在宾馆里一个多月，不要说回北京，连出宾馆的机会都没有。没有什么吃的，每天只能吃泡面。据说他女朋友几次想去当地找他，和他一起封控，可见两人的感情，可是当时交通已经断了，即使开车去，也进不了城，所以后来放弃了。

一月初返京，二月开始北京他所在的小区封控，又在家办公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三月来公司上班之后，我发现他和之前有明显的不同，上班来的特别的晚，下班几乎是最早走的那一个，交给他的工作质量下降，而且不能按要求完成任务。工作不能按时间完成的问题，在两次封控的时候都有发现，但是当时考虑他连续被封控，本身就很焦虑，所以没有追究这些事，但是工作已经恢复正常，如果还是这种状态，对其他人也是有非常大的影响。

PART 3

那段时间公司业务也出现了危机，开始计划人员调整。他来的时间短，也没做出太多成绩，我担心会对他有影响，所以我决定找他好好谈一次，提振一下士气。

“小龙，咱们之前能进来挺不容易的，我希望你能珍惜机会，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工作上。”

“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这段时间确实有事，所以有些工作确实耽误了。”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表现和之前大相径庭，连其他同事都对你有些看法，我不说，本希望你自己能明白，但你让我很失望。”

“哥，我最近去医院检查，查出好多的毛病，身体不好，得喝汤药调理，女朋友总是说我的工作太累了造成的，逼着我早点回去吃药，休息。”

我心里突然产生一股无名之火，想把事情说清楚一些“小龙，你说的如果是去年上家公司，我确实认，那时候我们确实加班加点非常辛苦。可是现在这家公司你来了一共不到半年的时间，封控在家就呆了 2 个月，加班的日子几乎两个手指都能数出来，怎么能说身体的问题是工作累导致的呐”

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我说：“哥，我确实是身体不好，不论在哪里累的，都是实际情况，我总不能为了公司把命搭进去吧。”

我忽然感到一阵灰心，我当初帮他来公司，只是认为努力上进的他不应该再沉沦下去，回到原来又去做外包的状态，从来没想过会是这种结果。可是他现在哪有想努力上进的影子，感觉就如同一个陌生人。

我疲惫的靠在椅子上说：“我多说也无益，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第二天一早，他给我发微信：“哥，我今天中午订了一个包房，我来公司之后，咱们还没好好单独吃过一顿饭，我们一起吧。”

“饭就不用吃了，有事我们会议室说吧。”

“哥，我是真心请你吃饭，我团购的券，退不掉的。”

中午在饭店的包间里，小龙特意要了啤酒，端起酒杯和我说：“哥，这两年认识您，真的我最大的幸运，感谢您了，我不会说话，这边酒干了，表示一下我的心意。”

我有些感动，忽然又想到了一年多前，那个感恩的小龙，我也没说话把杯里的酒干了。

然后他把杯子又倒满酒 ，再次举起来说：“哥，这杯酒是赔罪的，昨天我回去想了好久，还是觉得自己现在不适合这份工作，所以我想辞职了。我和我女朋友也商量了，我们准备回老家把婚结了，以后换个行业做，不做这行了，太幸苦了。”

我正准备夹菜，听了他这话，气的我有点昏了头，用力把筷子摔在地上。我感觉他脸上闪过尴尬的神色。

我也没管那么多，指着他大声说：

“你不想干了，半年前我问你的时候你是这么答复的吗，中间人力卡着你的学历不让进来，你为什么反复找我，为了你这事我各处求人你知道吗，为了你的散漫，我没办法公平的要求其他同事你知道吗？”

他有些无辜的看着我说：“哥，你高看我了，其实我本来就是这样，就是一摊烂泥，你鼓励我，帮助我，我都很感激，但我知道自己其实就是扶不上墙的。我走了，你也好做了，其他同事也不会再和我攀比了。”

我实在不知道怒火如何发泄，我也知道不应该发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他对自己人生的规划，我如何能够指手画脚呐，可是我就是抑制不住，想骂人，但想想，最应该骂的是我自己。

那顿饭，我吃不下去了。我伸手拿起手机，转身就离开了那间压抑的包间。

之后的事情就是他正式提出离职，我也没有提前告诉他公司要裁员的事，我觉得再多对他帮助一点点，都是对自己的亵渎。

转眼三个月过去，他在老家结婚回来，在北京摆了酒席，请北京的朋友一起热闹一下。我参加了他的酒席。这个时候的我其实已经想清楚了，问题还是出在我自己身上，我把他想象成了努力上进的人，我想象怎么去拯救他，这一切其实都是我的想象。从他的学历和以往的工作也能看出来，他其实不是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他可能想过努力改造自己的命运，但是最后还是向内心屈服了。摆烂，得过且过可能才是真正的他。

后面再没有和他见过面。但是听其他同事说起，他在老家自己开了个杂货店，有了维持生活的生意。但是好像在他孩子出生3 个多月的时候，他和当地的另外一个女人搞到了一起，自己又开始纠结，到底是离婚还是和新认识的女人断了联系。他的变化，我一直以为和他当时的女友现在的老婆多少有些关系，至此我也终于算看明白自己看人如何瞎了眼的。

这件事让我想明白一个道理，提供帮助，不要心存期待。如果你自己心存期待，必然受困其中，自己也着相了，心无期待，万事皆宽。

如果帮忙需要附加条件，那就把帮忙变成交易，在帮忙之前把条款都谈清楚，如果做不到，一拍两散，各不相欠，可能是更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