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宏杰:蛮夷性与后发优势

论史近现代 2024-07-05 02:08:54

文 | 张宏杰

选自 |《楚国兴亡史》

01

春秋列国竞争中有一个规律性现象,那些在战场上迅速崛起的大国,大都是边缘型国家。秦国地处西北,在与游牧民族旷日持久的竞争中培养起了虎狼之性。齐国地处东面,在与东夷的长期斗争中保持了不懈的斗志。而晋国与北狄和山戎做了几百年的邻居,从他们身上熏染到了中原文化不断流失的强悍。

不过,在这几个大国中,楚人的尚武精神是最为突出的。

国家博物馆收藏着一面出土于云梦睡虎地的楚式铜镜,上面刻着这样一幅图案:两个武士头戴盔甲,赤足裸膊,各持剑、盾,正与双豹紧张搏斗。一豹昂首翘尾跳跃而起,一爪扑向武士,武士毫不怯懦,昂首弓步,手持盾牌猛力抵挡;一豹斗败远窜,顾首探视,武士持盾握剑,乘胜追击。整个画面给人以触目惊心的感觉。这面原来被断为战国晚期的铜镜,现在被认为更可能是秦统一之初的楚地作品,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楚人的勇悍遗风。

湖南长沙颜家岭楚墓中出土的一件狩猎纹漆樽,反映的则是楚国猎人勇斗野牛的情景:一猎人持长戟向一只野牛刺杀,野牛低首扬角,俯身前扑;牛后有一人正作引弓待发状。

像这样以武士与猛兽搏斗为主题的图案,还出现在许多楚国文物上。这些图案,生动地体现了楚国人的尚武精神。

从迁徙到长江流域开始,楚国人就一直在战斗中生存。楚国周边的各个少数民族,一个个都勇敢善战。几百年来,楚人从来没有放下过武器。在与这些桀骜不驯的“野蛮人”的周旋中,楚国人血液里的勇武指数不断上升。

楚人的尚武,首先表现在国君的身先士卒上。历代楚王最大的乐事,莫过于亲自领兵上阵,猎取敌人的首级。春秋时代,楚国一共有16位国君,除了3位因为年龄太小或在位时间太短而没打过仗外,其余的都曾冒矢疆场,带队亲征,其中有3位还死在征途之上。

楚康王即位五年,国家没有战事,他怕国人责备自己,说:“国人谓不谷主社稷,而不出师,死不从礼。”(《左传·襄公十八年》)也就是说,如果做了国君却不率兵出征,死后就不配享受规定的礼仪,因此大举率兵攻郑。

楚国与善战的原始部落巴族是长期的敌人。楚文王即位后,率兵伐巴,失败而回。回到郢都城下,掌管城门的鬻拳居然关闭城门,不让国君入城。(《左传·庄公十九年》:“楚子御之,大败于津。还,鬻拳弗纳。”)冯梦龙在《东周列国志》中描绘,鬻拳站在城门上大声责问说:“王自将而见败,宁不为人笑乎?”

这在今天看来当然是大逆不道的举动。然而楚文王居然羞愧地低下头,率兵掉头而去,直奔另一个楚国的敌人黄国。他需要一场胜利,来挽回自己的面子。伐黄战争虽然取得了胜利,楚文王却为连续作战而付出了代价。他积劳成疾,最终在回国路上去世了。

国君们如此富于进取心,将军们自然更为英勇善战。楚共王十六年(前575年)鄢陵之战,“楚师薄于险……叔山冉搏人以投,中车,折轼”(《左传·成公十六年》)。楚军陷入险阻之地时,楚国大将叔山冉大吼一声,跳下战车,徒手与靠近的晋兵搏斗。他双手抓住一名高大的晋军,用力一掷,正砸中几十步外的晋军战车,连车前的横木都被砸得咔嚓一声断裂。这种超凡的勇力吓坏了晋军,晋人退兵而走,楚军得以出险。

在春秋战国的战争史上,有一个特殊的现象,那就是楚国军队统帅的自杀率最高。

公元前699年,楚武王派屈瑕攻伐罗国。由于轻敌,楚国兵败,屈瑕羞愧自杀。公元前632年城濮之战后,楚国主将子玉也自杀而死。公元前575年,楚国兵败鄢陵,主将子反引剑自尽。公元前559年,令尹(春秋战国楚国最高官职,辅佐楚王掌管全国军政事务)子囊攻吴失利,“遂伏剑而死”。公元前519年,楚司马薳(wěi)越追击吴太子没有完成任务,乃自缢于薳澨(shì)。春秋时期各国对将领并没有战败自杀谢罪的要求。比如,公元前627年秦主将孟明视被晋败于崤山,公元前607年宋主将华元被郑败于大棘,公元前597年晋主将荀林父被楚败于邲,他们都没有自杀,仍然照常任职。这说明,楚国将领的责任感和羞耻心,是他们自杀的主要原因。学者王准检索史籍,发现春秋时期,楚国的军事长官以及贵族,自杀者至少有17人。(参见王准:《春秋时期楚人自杀现象探析》)因此,楚人的后代项羽乌江自刎,并非仅仅是他个人性格所致,也是受楚人传统的影响。

正是在这样的将军们的带领下,楚军才能“蛟革犀兕,以为甲胄,修铩短鏦,齐为前行,积弩陪后,错车卫旁,疾如锥矢,合如雷电,解如风雨”(《淮南子·兵略训》),令各国闻风丧胆。

02

楚国历代国君大都英勇尚武,除了因为楚人立国蛮夷之中外,还因为楚国历史有一个特殊的传统——弑君。

正如梁启超所说:“我国自三代以来,纯以礼治为尚。”(梁启超:《中国法理学发达史论·绪论》)西周王朝可以称为“礼治社会”,主宰社会的,不是法律,而是礼仪。

西周建立后,创立了整套系统周密的礼仪体系和典章制度,所谓大礼有三百,小礼有三千,从大型活动到日常起居,莫不讲究礼仪,礼法之网涵盖了社会生活的每一个方面。但是楚人却不理这一套。

自从西周时起,中国政治权力的传递就一直遵循着一个明确的原则:立嫡以长。也就是说,选择继承人时,不必考虑他的品质、才能、年龄,而仅仅考察其出生顺序就可以了。这一做法最有效地保证了权力传递的有序和政治局面的稳定,却也容易导致统治者一代比一代孱弱。谁都知道,出生顺位与治国才能没有什么逻辑上的联系。

只有楚国经常破坏这个规则。作为一个非华夏国家,楚国礼仪纲纪观念淡薄。混合了蛮族和中原血液的楚王家族的男人们都异常强健,像饿狼渴望鲜肉一样,对王位垂涎三尺。因此,如同草原民族一样,楚国最高权力的更替经常充满血腥。楚国历史上出现过5位因政变而即位的君王,而且总是“恒在少者”。

周平王东迁洛邑(今河南省洛阳市)后30年,即公元前741年,楚国内部发生了一起重大事件,楚君蚡冒的弟弟熊通杀死侄儿,代立为王。《史记·楚世家》记载:“蚡冒十七年,卒,蚡冒弟熊通弑蚡冒子而代立,是为楚武王。”公元前672年,在随国的支持下,熊恽袭杀亲哥哥熊艰,是为楚成王。几十年之后,楚成王的儿子商臣又逼其自杀,自立为王,是为楚穆王。楚康王死后,他的弟弟公子围杀掉了继承人郏敖,并杀死郏敖的两个儿子,是为楚灵王。之后,灵王的弟弟弃疾逼死了包括灵王在内的三位兄长,自立为王,是为楚平王。

春秋战国时期,弑君自立事件在楚国中前期是最频繁的。这种在中原国家看来大逆不道的禽兽行为,一方面确实血腥而野蛮,另一方面对楚国的发展其实也不无意义。因为不断地弑君,保证了楚国王位上坐着的都是极其强悍的年轻人。

如果乘直升机飞到湖北省当阳市附近,我们就会看到在农田中的几条土垒组成的一座古城的轮廓。考古学家发现,这些土夯的古城墙,底宽约18米,顶宽5-10米,高6米,显示这座古城应该是周代一个重要的都城。

这就是糜城遗址,一个古老的诸侯国权国曾在此建都。权国是西周时期迁徙的殷朝武丁之后裔所建立的一个小国,位于楚国南面,国土不广,但国力却不弱。一直以来与楚国相安无事。不过,这样的日子也在楚武王熊通即位三年后就到头了。

篡位者大多强健有为,楚武王强暴好战,这是因为篡位者的罪恶感压迫着他必须有所作为,才能压服那些对他不满的人。从侄子手中夺取了王位后,他就开始了野心勃勃的扩张。他挥师渡汉,远征南阳盆地,攻击周朝设在汉北的重镇,但没有得手。于是,他转而出师江汉平原的西部,灭掉了权国。后来他又三次伐随,并最终死在征途之中。

其他篡位之君也是这样。楚成王才智超群,开疆拓土,称霸中原。楚灵王在为君前就曾数次亲自率军出征,会盟诸侯。楚平王的治国能力也高于凡辈。因此楚大臣曾对成王讲:“楚之举常在少者。”张正明说:“在楚国历史上,凡弑篡而立的君主必定是公子王孙,大抵有所作为、有所建树,而且都出现在西周晚期至春秋晚期,即楚国转弱为强、变小为大的时期,唯独楚国将亡时公子负刍弑其弟公子犹而代立是例外。”(张正明:《楚史》)

03

正是因为这种强烈的蛮夷性,楚国很早就成了周代秩序的破坏者。

在西伐庸国、东下扬越之后,志得意满的熊渠做了一件惊人的事:他居然把三个儿子都封为王,与周天子相提并论。他的大儿子熊康被封为句亶王(今湖北荆州一带),二儿子熊红被封为鄂王(今湖北鄂州一带),小儿子熊执疵被封为越章王(可能在今湖北荆州和鄂州之间)。

这是周朝历史上第一次发生诸侯僭越封王事件。按照周朝体制,唯有周天子能称王,诸侯只能称公、侯、伯、子、男。熊渠是子爵,现在他一下子竟然封了三个王。

为什么要公然做出这样的举动呢?显然是对中原诸侯称楚人为蛮夷的回应——既然你们认定我是蛮夷,那么就请尝尝蛮夷的厉害吧!他干脆向全天下声称:“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史记·楚世家》)中原王朝不是把“王”作为不可挑战的最高权威吗?我就一下子封三个王给你们看看。

不过,这三个王号存在的时间都不长。周厉王即位后,西周王朝已穷途末路,厉王极力强化国家机器,对周边民族不断攻伐。熊渠为了避免与周王朝发生正面冲突,主动取消了三个儿子的王号。但封王这一惊人之举,已经向天下发出了一个明确的信号:楚国已经彻底摆脱周王室的束缚,决心与周王朝分庭抗礼。

楚武王熊通也是这样的人。他不守中原规矩,一即位就要周王朝晋升自己的爵位。他威胁说:“今诸侯皆为叛相侵,或相杀。我有敝甲,欲以观中国之政,请王室尊吾号。”“观中国之政”即介入中原的政局。结果当然是“王室不听”。被拒绝后,熊通大怒:“王不加我,我自尊耳!”(《史记·楚世家》)于是,当即自立为楚武王。你既然始终认为我是低人一等的蛮夷,我干脆与你平起平坐。这如同孙悟空自命齐天大圣的举动一样,也是楚国蛮夷性的鲜明表现。

04

楚国的蛮夷性还体现在政治制度的创新能力上。

在各个诸侯国中,楚国一直是一个更为集权型的国家。楚国虽然也模仿中原国家采取分封制,但是由于它非华夏国家,不受西周封建体制的约束,所以它的分封制度不如中原诸侯国那样完善而稳定。

中原诸侯国都实行层层分封。也就是说,诸侯在国内又分封卿大夫等,让他们世袭土地。时间长了,这些卿大夫和诸侯一样,权势越来越稳固,最终尾大难掉,晋国这样的老牌国家最后就因此被分裂了。

而楚国从立国开始,就是一个集权型的国家,国家权力集中在王室和贵族手中。官职不得世袭,而是根据能力、品行和资历来遴选。

楚国在中国历史上比较早地出现了郡县制的雏形。“篡位者”熊通在政治上表现出极强的创新精神。灭掉权国后,他没有像其他诸侯那样,把它分封给臣下,而是在权国故地设立一个县。所谓县,最初就是悬字,悬挂的悬,就是这块地方“悬着先不处理”的意思。他任命斗缗为权尹。很多历史学家认为,中国历史上以县为一级地方行政区域,即自熊通灭权国而置权县始。

县的出现,在中国政治史上意义非常重大。分封制相当于一种地方自治,国君想直接从各地贵族手里征发百姓,征收税款,会遇到贵族的阻挠和反对。而县尹由国君任命,随时可以免掉,并不世袭,这就保证了国君对新征服土地的绝对控制权。因此,楚国先于其他诸侯国建立起了官僚管理体系的雏形,在春秋战国的第一波效率化改革中占了先机。后来各国纷纷效仿,越来越多的国家慢慢都推行了郡县制。这是战国变法的基本逻辑,其实也是1000多年后西方各国建立中央集权,形成近代民族国家的基本逻辑。

历史的规律就是这样,制度创新往往是在像楚国这样的边缘国家完成的。或者说,边缘国家、边缘地区往往是旧制度刚性最弱、最容易突破的地方。这就是“蛮夷”的优势,也就是所谓的“后发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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