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亚江在内蒙古草原上画了二十年油画。他离市场，离與论，甚至离社会太远了，所以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天地情怀》是他要出版的第一本画册。有一天，样书摆在了案头，顺手打开一看，把我惊着了。
刘亚江全心身融入了草原
刘亚江的草原画，画得真好！ 与刘亚江的相识，是一个有趣的机缘。早在2006年就通过小数码相机看过他的作品。画草原的画家我接触多了，与众不同的则是刘亚江。他画草原，不是简单的应物象形，而是重在表达对草原的深度体验，深刻认知和深情傾诉。这样的画让人过目不忘。2023年初，我才与这位神交已久的画家见面。与刘亚江第一次见面就像老友重逢，不用多说话就能品出他性格中特有的味道。刘亚江既是湖南人又是草原人。
刘亚江作品欣赏
作为湖南人，他从小就在人杰地灵的湖湘大地接受深厚传统文化的滋养，形成了他勤学好悟，特立独行，内圣外王的品格；二十多年植根草原，他又历经了脱胎换骨的塑造。他和草原上的蒙古汉子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声唱歌，一起策马扬鞭，追风逐日。天长日久，他的性格中融入了蒙古人生性豪爽，热情勇敢，讷言敏行的特征。这种南北交融所形成的既理性又感性的性格，成为他画草原不可或缺的人格基础。 刘亚江是中央工艺美院的科班出身，有相当扎实的专业功底。他画画的主题，题材本来可以有很多选择，特别是可以选择与艺术设计相关、有市场需求、有舒适生活保障的专业方向。但他却一反常态，一头扎进原本陌生的内蒙古草原，画起了自己并不熟识的草原主题——天地情怀，画起了自己并不善长的草原题材——蒙古人，蒙古马，草原的天，草原的云，草原的风，草原的雪。而且专注执着，一画就是二十年！ 从艺术创作的角度看，内蒙古草原并不好表现。草原的特点是辽阔，但草原的特点也是单调。艺术创作就怕主题空泛，题材单调，容易画得“无话可说”。所以选择画草原，实际上是一个很大的挑战。 为了把单调的物象表现得丰富多彩，表现得生动深刻，刘亚江做了这样的探索：他画蒙古人，抓住蒙古人风雕雨蚀的沧桑形象特征，不厌其详地刻画蒙古人脸上的岁月留痕。从小孩到老人，从男人到女人，刘亚江的人物画沿着草原人的生命逻辑，推演着辽阔草原上生命轮回中人性的坚贞与善良。他的人物画塑形紧致，笔触细腻，重点突出，特别是通过眼神的刻画，深入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画中的男人眯缝着小眼睛，坚强和刚毅中还隐藏着一份神秘；孩子的双眸清澈单纯，眨现出对未知草原的渴望；老额吉目光深远沉静，尽显出过来人的悲悯情怀。从他的人物画中我们能看出画家扎实的具有古典风格的造型能力，素描功底和色彩感觉，尤其能看出画家深厚的生活积累和浓厚的民族感情。 刘亚江画草原风光大体分两类。一类是为人和马的主题配景。这类画抓住草原浩瀚无垠、波诡云谲的奇瑞物候，用混沌斑斓的色彩塑造出草原变化莫测的神密意境。为了烘托牧人牧马的主题，为了突出画面的动感，画家调动了草原上几乎所有的自然景象，比如风霜雨雪，云霞雾霭，沙尘草漠，明光暗影等等，这些景象都在画家的笔下跃动起来，很好地呼应了奔马疾驰的万种风情。另一类是他小品类的草原风景画。这类画一改其全景式的豪放画风，小景别的，散淡的，轻松的，愉悦的，空灵的休闲气息跃然纸上。这和奔马嘶鸣的激烈情绪形成鲜明的对比。刘亚江画草原风景，博观约取，移花接木，小中见大，通过洗练的笔触，借景吐诉自己宁静的心绪。看刘亚江这类风景画，让人从另一个侧面看到了另一个刘亚江。他安静，脱俗，超然，雅致，分明是一位不争世事的隐者。 刘亚江画蒙古马尤其精彩。他抓住蒙古马掀天揭地，风卷八荒的王者霸气，用酣畅淋漓的刀笔劈点出蒙古马恣肆纵脱的百态神韵。画家对蒙古马的精神有自己的深刻见解。马是人类的忠实伙伴；马是拉动人类文明进步的重要力量；马文化是世界性文化。很难想象如果没有马，人类的历史将如何演进。基于此，古今中外的画家，把马作为艺术创作的重要选题，创作出无数艺术精品。刘亚江正步履稳健地加入其中。他站在二十一世纪的时代前沿，用他特有的艺术语言将马和人关系进行艺术表达，感性到浑然一体，理性到天人合一。他继承了前辈们拟人化的艺术修辞，用具有强烈时代感的个性化语言，生动阐释蒙古马百折不挠、一往无前的精神内涵，把这个时代所需要的高尚的、勇敢的、发愤的、进取的人文精神，通过绘画提练出来，诠释出来。由于刘亚江画蒙古马，突出了蒙古马丰富的精神内涵，所以他下笔就不拘泥于技巧性的抓形，而是侧重于抒情性的传神。我想这就是刘亚江画蒙古马的艺术主张和观点。 刘亚江画马的艺术语言很宏观。但在一些细节的交待上又非常精微。比如，他最精典的图式是骑手驾驭奔马；刻画牧人骑马狂奔的高明之处是隐形而传神；而画面最为传神的是人马奔腾、险象环生的动态平衡。这是一种十分深入的生活体验和十分细腻的艺术感受。在草原上生活的人都知道，牧人和马是彼此的生命伴侣。他们之间有一种神秘的默契。比如牧人哪怕在很远的朋友家喝酒，喝醉了照样可以骑马回家，就是在马背上东倒西歪也不用担心掉下来，不用担心找不到家。主人喝醉酒重心不稳，马会迁就主人失控的体态，调整变换自己的体位，让主人和自己始终保持动态的平衡，确保主人不摔下马来，而且准确无误地把主人送回家，嘶鸣着呼唤女主人出来接驾。这种默契非人力所能为，简直就是长生天的自然造化。刘亚江画这种极为夸张的人马动态，画的人亦是马，马亦是人，彼此不分，雄姿天成。如果他不长期在内蒙古草原生活，如果他不先把自己变成地道的蒙古人，如果他只是在画别人、画物象而不是在画自己、画情感，那他无论如何也画不出这样亦真亦幻、出神入化的精品力作。 刘亚江能画出这样有深度的作品是有原因的。首先是他对草原文化的亲身体验和深度融通。这是画好草原非常重要的认识基础，文化基础和生活基础。刘亚江与俗世隔绝，只专注草原。他用超过二十年的时间，足迹遍布内蒙古大草原；走访牧人牧户，学习语言、文化、习俗；走访草原艺人，学习不同地区不同风格的蒙古长调；深入边远牧区给孩子送去助学爱心。他曾经在寒冬与牧人一起生活，同吃同住，体验牧人的辛苦劳作，记住牧人一个个生动的面庞。他和草原歌王哈扎布学习长调，努力去理解每一句歌词和调性的含义，沉浸式地感悟草原人天地共情的生命观。久而久之，刘亚江被内蒙古大草原感动了，被草原文化感动了。他逐渐从客人变成了主人；草原变成了自己的家园；自己变成了草原的一部分。做为画家，他把草原人做为描述的对象；做为草原人，他把自己变成了画家笔下的生活原型。有了这样的生活阅历和文化感悟，画家画草原才能得心应手，才能像元代王绎在《写像秘诀》中所说的那样，“默识于心，闭目如在目前，放笔如在笔底。”所以与其说刘亚江在画草原，不如说他就是在画自己。与其说他想用自己的画感动观众，不如说他只想用自己的画感动自己！ 刘亚江的画画得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有着执着的艺术信念和深刻的艺术见解。首先是他把绘画当做纯粹的艺术，他的艺术不委身商业，不隶属名利，只归附于自己的良心。这是他执着的艺术信念。他的艺术见解也很独特。比如，他画的蒙古马系列，虽然是油画，但运用的是大写意的艺术语言。在处理形与神的关系上，他坚持形略像省，神完气足。这就是南齐谢赫六法中讲的“神彩为上”。再比如，他在光线的运用上强调使用逆光。逆光可以重点塑造轮廓；可以强调主体的雕塑感和凝聚力；可以凝固极具张力的动态；可以弱化背景景深，舍去多余元素，突出画面焦点；可以增强画面主体的视觉冲击力。还比如，在艺术造型的类型上他做到动静等观。他的马有“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激越律动，也有“马思边草拳毛动”的从容安静。草原太博大了，一群马排山倒海而来是草原，一匹马低头打着鼻息，闻着草香也是草原。画好了都有艺术感染力！ 刘亚江的这些艺术见解是画草原所特需的。在这种量身订制的艺术见解指导下，刘亚江很好地解决了草原物象单调重复的问题。他笔下的草原终于千变万化了！从刘亚江的画中，特别是从他画的蒙古马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他的现代艺术观念。他画的马不修饰笔触，点画色彩狼藉，抓整体而放细节，这会让人联想到印象派；他画的马不注重塑形而注重表述情绪，特别是表述紧张情绪，这又有表现主义的特征。传统的草原画家习惯相对具象地描绘物象。刘亚江的马却越画越含蓄，越画越抽象，越画越主观。如果对实景观照，从他的画中，眼睛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少，脑子里想到的东西越来越多。与此相对应，在表现技法上也越来越荒率出新。比如精准地卡住几个关键点位，其余的就尽兴刮刷，还常有意外的神来之笔。这种主观性很强的绘画给观众营造出一个超现实的场景，这个场景为观众根据自身的阅历、知识、经验进行沉浸式、个性化审美，留下了驻足的时间和想象的空间。 刘亚江画得好的第三个原因，就是他的才华与勤奋。他的艺术才华主要看四点。一是他有扎实的基本功。二是他融通中西的艺术创作观念。三是他的草原画在艺术语言上有创新、有突破。四是他有足够的艺术自信和艺术定力。他的才华让他敢于沉寂草原二十年，用日月精华去锻造自己的艺术。他的才华让他的作品不跟风入俗，一经面市，就呈现出自己独特的艺术面貌和可辩识的个人风格，同时还有鲜活的时代风貌。这是非常难得的。
日前在中国美术馆展出部分作品欣赏
刘亚江的勤奋是很值得称道的。他心无旁骛地在草原深耕细作二十年。如我在前面提到的，他长期生活在牧民中间，学会了喝酒、吃肉、说话、唱歌，摔跤、骑马。光是他自学的蒙古长调就近三十首。最初不懂蒙语的时候，就用汉语拼音和发音相近的汉字标注来记住歌词。日复一日，他的蒙古长调唱得和草原歌手一样的地道。就这样，他学会了如何走进牧民的内心世界，学会了如何做一个合格的牧人。二十年来，他笔耕不辍，光是马的写生创作，就多达几千幅。
他在与马交往的过程中，不仅熟悉了马文化，还对蒙古马的习性了如指掌。他每天同样是在画马，但绝不千篇一律。这得益于他深入生活，勤于体验，对马的了解越来越深入。这就像法国的莫奈说到他自己的生活体验：生活越深入，越容易捕捉到他想表达的一瞬间。他画了几十年塞纳河，但每次画的都不一样。 刘亚江特别喜欢画无限广阔的大草原上的万马奔腾。在充满紧张的气氛中，在逆光斜刺的剪影里，一匹神密的黑马首当其冲，裹挟着狂风暴雪扑面奔来！这匹黑马不就是刘亚江吗？
连辑： 内蒙古自治区原副主席、内蒙古大学原校长，甘肃省委原常委、宣传部长，中国艺术研究院原院长、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原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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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发/新媒体头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