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夫君恩爱多年,已至白头。
却在为他去护国寺祈福时,得知他已有外室。
外室子已是弱冠少年,和我的儿子相差无几。
说要护我爱我的夫君逼我记外室子到自己名下。
我想,君既无情我便休。
我的儿子却急了。
曾经说要为我挣诰命的儿子劝我大度,说那外室无辜可怜。
是了,子肖父。那便都舍了。
01
今天是林宇外调治理水患满一个月的日子,还没有好消息传来。
我很担心林宇的安危,可是我身为一介妇人,帮不上什么大忙,能做的只有出门去护国寺替他祈福。
护国寺香火缭绕,京中勋贵多有来供奉长明灯捐香油钱的,主持也都认识一二。我照例对着主持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便跪在拜垫上虔诚祈祷。
「望佛祖保佑夫君平安归来。」
我在佛前跪了许久,直到双腿微微发麻才起身离开。
依着往常,我便径直离开了,今日住持叫住了我,说我是有缘人,叫我绕护国寺走上两圈,替夫君增添功德。
我虽不解,但住持既说了,便有道理,我依言绕着护国寺走,边走边替夫君祈福。
可是我绕到西南角的角门的时候,居然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谈话声。
「老爷~咱们儿子何时才能认祖归宗啊~他不能一直是私生子啊,以后若是考取功名,可怎么办呢~」
我本来不在意的,只当是哪家的外室讨要名分,可是那道熟悉的声音直接将我定在了原地。
「别担心,我这次回去就能叫谨儿认祖归宗。」
是我夫君林宇!
02
我如遭雷击。
明明林宇应当还在治理水患,怎么可能会在京中……又怎么可能会豢养外室,还有了私生子……
我示意侍女安静,随后蹑手蹑脚地趴在角门的门缝往外看去。
林宇正站在那里,身旁是一个陌生的妇人和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那妇人虽已是与我一般垂垂老矣,可衣着比我还要华丽几分,保养也得当,瞧着竟比我要年轻不少。
而那青年人身姿挺拔,眉眼间竟与林宇有几分相似。
「我到时候只说谨儿是我收养的治水牺牲的下属的孩子,想记在她名下。苏璃一向宽厚善良,必不会拒绝。」
「老爷这么些年,待妾身和谨儿一如既往地好。」
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清楚了,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可是心中思绪纷杂,心口似有万千蚂蚁在啃噬。
「……回府。」我无力地扶着侍女的手,踉踉跄跄地狼狈逃窜。
03
回去的马车上,我的脑海中一片混乱。
我的夫君林宇曾经与我恩爱非常,他曾在我们的洞房花烛夜郑重而又虔诚地执着我的手,许了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而婚后这三十年,他也正如他所说的,府中不曾有一个小妾,每日归府便是对我嘘寒问暖,还会为我带我最爱吃的点心。
后来有了儿子,他疼惜我怀孕艰难,膝下甚至只有这一个孩儿。
每每外出外调,他也总是音书不断,雁字不绝。
曾经与林宇恩爱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与方才亲眼目睹这残酷的现实相互交织,让我痛苦不堪。
我不明白,怎么与我恩爱了几十年的人,怎么会是这样。
04
我回了府,等着林宇回家给我一个解释。
林宇回来的很晚,身上还带着皂角的香气,想必是已经沐浴过了。
他见我坐在正中,挂起我熟悉的笑脸凑过来,将手里提着的纸包递给我:「夫人久等了,我进宫复了命才回来的。」
我嗅到了纸包散发出的甜香气味,心里冷笑了一声,没有伸手接。
真是为难林宇还能记得买我最喜欢的花生酥回来。
「传膳了没有?」林宇见我不说话,只好没话找话说。
「传过了,我以为你不回来,早已吃过了。」
我从来不会用这么生硬的语气同他说话,他有些讶然地挑挑眉,随即了然一般失笑:「怎么了?心情不好么?是年年课业上又不下功夫惹你不快了?」
「既然吃过了,正巧我也不饿,便不必再传膳了。来,尝尝花生酥,是你最喜欢的,还热着。」
林宇打开纸包,拈起一块花生酥送到我唇边。
我赌气拂开。
林宇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耐心又温柔地哄着我:「可是因为我归家太迟,夫人不高兴了?都是为夫不好,任凭夫人责罚可好?」
「夫人莫要生气了,我还有一件事相求呢。」
我抿抿唇,盯着他并不回答。
林宇似乎是没看出我的情绪,自顾自地说着:「这回水患尤为严重,逼得我们连守大坝数日不敢合眼,仍有人落水而死……」
「谨儿!」
随着林宇的呼唤,一身粗布麻衣的青年便踏入正房,规规矩矩地给我磕头。
这正是我看到的那个男人。
「夫人,这是我属下的独子林谨。我属下为治水而死,去堵决堤的大坝时被水冲走淹死了。去之前把独子托付于我,我是不能坐视不理的。」
「不如将他记在你名下,以后如亲生儿子一般供养你可好?」
「不好,我不同意。」
「我就知道夫人你……什么?」
「我说我同意。不只是不叫他记在我名下,以后你也不要再主动揽下治水这样调离京城的活计可好?」
林宇皱起眉头,像看不懂事的孩童一般看着我:「夫人,你怎可如此不通情理!林谨被托孤于我,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再者这种治灾之事,我在朝中为官多年,最是熟悉,我不去谁去?」
「林宇,你已经年逾花甲,贸然领回一个不足而立的青年,若旁人信了你的说词便罢了,若说是你的私生子呢?你便白白叫人污了名声?」
看着林宇脸色一变,我心里居然还有些报复般的快意,又慢条斯理地补充道:「况且你年事已高,便是致仕归家也是使得的。你这般想往外跑,当真是因为忧心国事吗?」
林宇脸色愈发难看,拍案而起,骤然拔高了声调呵斥我:「苏璃,你这是何意?!朝中之人皆赞我忧国忧民,我哪次离家不是与你日日书信来往,怎么你如今这般多疑可憎?!」
他还真敢说啊。
是了,正是因为他这样周到,三十年我从未有半点疑心,才让他有了可以养外室和私生子的空子!
05
我自打嫁入林府,便以贤妻之举要求自己,操持府中上下杂务,孝顺公婆,宽待下人,甚至还在两年无所出时候主动向林宇提出让他纳妾。
我想叫他没有后顾之忧,不叫他在朝堂上烦心,还要操心家中事务。
明明是林宇说的要给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如果做不到,又何必许诺……甚至哪怕他向我坦白呢。
我和林宇之间没有话本子中轰轰烈烈的爱意缠绵,只是三十年如一日的相敬如宾——我原以为,这也算是一种爱的。
我看着林宇满脸怒容,又看看低头跪着的林谨,觉得很没有意思。
我轻轻笑了一声。
「林宇,我今天去护国寺为你祈福了,遇到了一个神棍,告诉我绕着护国寺走两圈能为你积德。」
「我在角门那里,听到、看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我微笑着盯住他愈发苍白的脸色:
「怎么,林宇,还需要我继续说说我发现了什么么?」
林宇脸上并没有我以为的羞愧,反倒有一种被戳破的恼羞成怒:「苏璃,你偷听墙角,岂是君子之举!」
「况且,哪一家不三妻四妾?哪家没有三五庶子?」
「是,谨儿就是我的儿子!」
「我这么些年,也足够对得起你了,将谨儿记在你名下,怎么了!」
林宇带着林谨拂袖而去。
我默默看着林宇离去的背影。
我这样目送林宇离开过很多次,去上朝,出公差,外遣去做一些事情……
没想到有一天还会有目送他因为生我的气而离去的一天。
挺意外的,挺新鲜的,也……挺没意思的。
我想离开了。
06
这一晚,我罕见地失眠了,翻来覆去地想了很多东西。
其实我也不是从出生就是一个贤妻良母的。
未出阁时,我苏家大小姐的才名在外。
在别的女孩还在研究着德红容功的时候,我研究的是经史子集,学的是天工开物,忧虑的是民生百姓。
我的文章,随便一篇都能叫父兄拍案叫绝。
那个时候,大家都叹我投错了胎,若是个男儿身,定然能博取功名。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声音多了,我开始思考谋求一些不一样的活法。
为何女子就要被束缚在深闺之中?
为何女子没有权利去选择自己的生活?
我不甘心。
可是,纵然我再有才气,父亲也从未真正把我与兄长和弟弟们相提并论,在他眼里,我只不过是个比较特殊的、能为他带来一时之名的女儿,而女儿的作用,还是嫁人。
我不愿,宁可争到底,即使我知道自己的结局不会好。我在外锋芒毕露,才名太过尖锐,无门当户对的儿郎上门提亲。我想着,下嫁一个好拿捏的,去试试自己闯出一番路。
谁知父亲大怒,把我嫁给了当时还是穷书生但已在朝堂崭露头角的林宇。第一面,我就知道,我拿捏不住他。
我的骨子里还是随了父亲的凉薄,我想逃婚,不计任何后果地逃,生死不论。
但知女莫若母,我母亲看出我的想法,在我出嫁前夕来到我房里,竟朝我跪了下来。
我吓了一跳,就要去扶,她却抓着我的手,泪如雨下恳求我做一个贤妻。
我一旦出嫁,便不只是我,还代表了苏府的脸面,我若是逃婚,以后苏府没脸见人不说,就连父亲哥哥弟弟的仕途都要受影响。
终究是母亲的眼泪困住了我一颗想逃的心。
我答应了,如他们所愿嫁给林宇,做了三十年的贤妻。从那个京城里惊才艳艳的苏璃,变成了贤妻林苏氏。
林宇说着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起初也并没往心里去,可是林府却当真从未有过一个妾室。
在嫁给他相敬如宾的第十年,我想我已经爱上了这个当初的穷书生,也接受了命运对我的安排。
可是现在,曾经被我掐灭的那些不安分,似乎又活了过来。
07
我谁也没通知,第二天一个人带着两个管用的婢女去了乡下的庄子。
这大概是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和林宇闹脾气。
没想到,我没等来林宇的低头,先等来了儿子。
儿子也是我一手养大的,我以为至少他会站在我这边,谁知他一见我第一句话便是略带不满的埋怨:「母亲为何如此冲动,抛下家中大小杂务,离家出走?」
我抿着唇,心口有些痛。
我怜悯又悲哀地看着我的儿子,他大概还不知道他的父亲做了什么吧。
没想到,下一刻,儿子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居然说:「母亲是为了父亲豢养外室的事情生气吗?」
我眸中的怜悯变成了讶异,紧接着一个可怕的想法压得我几乎要喘不过气:「你……你早就知道?还帮你父亲瞒着我?」
「自然知道。」
儿子随即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劝我:
「母亲,父亲这不也是怕您知道了心里不痛快么?」
「母亲,这京中养的起的人家,莫说一个外室了,即便是妻妾成群,有几个外室也是不稀罕的。」
「况且,父亲在朝中为官有多忙有多累,每日还要回来给您说好话,日日哄您开心,有多不容易?京中能有几个男人做到如此地步?」
「再者,那林谨我也见过,和他母亲一般,也并没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安安分分的,您做主把她们接回来养着也不碍您的眼……」
我的心彻底凉了,我无法接受我的儿子说出这么冰冷伤人的话。
我抬手就是一耳光,打断了儿子的喋喋不休。
「你怎么也这样说?难道你不明白母亲的感受吗?」
儿子捂着被打的脸颊,有些不可思议:「母亲……您居然……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