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本文摘自《安徽文史资料》第十六辑(1983年12月出版),作者史慕山,原标题《皖西大刀会始末记》
正文
一、官逼民反义旗高举一九二三年,马联甲以安徽督理兼署安徽省长后,对人民大肆搜刮,除征收“二五亩捐”、募集“八厘公债”、发行“救灾公债”和加征茶厘烟税外,慾壑难填,又异想天开,借口省库短绌,限期清完从一九一二年到一九二三年十一个年头的全省吊欠田赋。一九二四年春初,马到合肥,设行辕于刘公祠内。他这次有计划地亲自出马,是因为合肥是北洋军阀的老窝之一,也是封建大地主的渊薮,推动了合肥的田赋清理,其他各县,即易于为力。马到合肥后稍事部署,就简邀周芷香、李筱岩、刘亮章、刘伯受、唐伯平、张公延(以上是合肥豪绅),丁石泉、李子雅、史野琴、涂茂儒(以上是六安豪绅;史野琴是我堂叔)以及当时所谓合肥耆绅如童挹芳、周箓郂、周昂千等。马还亲自先往拜谒,执礼极恭,各绅亦叩辕答拜(当时李芸非主编《合肥新报》专润“辕门钞”一栏记载拜会情事)。酬应旬日,马便召集会议。在会议开幕时,马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清理田赋,乃当务之急,省库充实,百废斯举,贤达诸公,当早虑及。飘摇风雨,共济危舟,不惟邦家之光,抑亦人民之福。”他报告终了,由周箓郂简答了几句,马的提案就这样通过了。
马联甲离肥不久,合肥县知事袁励宸,六安县知事丁景炎,舒城县知事李某把署有马联甲头衔催征吊欠田赋的布告,张贴各乡镇。地主们看见布告措词严厉,吊欠的田赋,势非完纳不可,就紧紧抱定“杀不得穷人起不得家”的毒辣主意,趁此机会,有的对佃农增加了租额,有的增加押板金的数目。佃农们迫于权势,只得借高利贷和借暂稻(均是百分之百的利率)送交地主。穷苦的佃农们经过一九一三年、一九一四年和一九二一年的自然灾害,生活早已牛马一般了,这时在颈脖上又突如其来地套上了沉重的枷锁,真是求死不得,求生无路了。
旧社会里,官僚同地主总是一个鼻孔出气的。马联甲这次催征历年吊欠的田赋,各县知事不先催地主,一开头就乱抓佃农,即所谓“捉佃交东”。在很短的时期,各县牢狱里关押的“欠粮犯”竟占犯人总数的50%以上。佃农中受害人数越来越多,愤怒的火焰燃烧的范围也越来越广。大刀会于是就在苛捐杂税压得贫苦农民喘不过气的时候,在肥、六、寿、霍交壤地区自发地举起了反抗的旗帜。
二、组建经过及其活动先是河南固始的梅广恩(农民出身),平日吃素,自称得了异人传授,练成钢铁身躯,并拥有灵符神咒,可以护体,可以驱役鬼神,他在当地建立了大刀会的组织。一九二三年秋季,梅广恩来到六安苏家埠,结识了当地的夏云峰。夏又辗转介绍梅同韩摆渡镇(属六安)的朱达斋(先天道首领)、白秋店(属六安)的庐品三结为好友。夏、朱等一面向梅学习技艺,一面将学来的技术随即传授邻里,一般人称梅为“老师”,朱为“二先生”,夏为“三先生”,庐为“四先生”。为了发展组织和扩大影响,一九二四年农历正月,朱达斋到六安马家集、陆家冲、桥头集,寿县保义集等地开设“道堂”。夏则往六安先生店、枣树店、大椿树岗,肥西金桥,江夏店等地创办大刀会。六安城关和郊区发展组织则由梅广恩、庐品三两人负责。谢应龙、鲍少安(后来均成为反动道会门头子)住在六安县城里,暗为照应。
当时要加入大刀会,要经过会友二人以上的介绍,并将姓氏年龄填表报送“堂主”(即道堂主管人)审查,再经“老师”最后决定,然后由“老师”率领在“道堂”案前烧香点烛。壁上张挂神像,上悬红布,先烧黄表于地,称为“升表”,少顷再把请求入会人填好的表同黄表纸一起焚烧,称为“求名”。求下名来,方准入会。有的求过两三次名,还不能获得“老师”批准。“老师”不是说其来意不诚,便说其身体不净。经过“求名”的仪式后,还要本人面对神像宣誓,誓词内容是不反道,不吃荤。最后还要在神像前叩头,称为“谢神”。向传道者印头,称为“谢师”。老会友这时也在神前叩头,称为“贺喜”。新老会友互相作揖,称为“同山”。经过这一系列的繁文缛节,才能算是正式会友。以后每晚或隔一晚就要到“道堂”练习武功。在练习前半小时,传道者给一碗“符水”喝下,约一刻钟,传道者在肃静的气氛中大喊“请大神附体”,随便喊“孙大圣”、“黄三泰”、“杨二郎”、“关老爷”、“温大元帅”等的名字,叫做“请神”。之后便开始“覆场”(即实习),即用厚有寸许的墙砖一块,频以手捶不息,一直练到砖能被手劈开,就算学成第一级的武功。接着再习“排刀”。事前照例是喝“符水”,再做几次深呼吸,接着做几次伸张两臂和踢腿的动作,然后传道人手执一柄明晃晃的刀,用刀背在练习武功的人背上连续斫几下,等到皮肤没有红肿的现象以后,传道人再用刀口在背上直斫下去,直到皮肤不至伤破为止。这算是学成第二级的武功。第三级的武功是传道人先把利刀摆在案上,刀尖对外,遥指练功人的前胸,刀上压着沉重的大石,防止刀尖摆动,然后练功人露出胸膛,倒退几步,挺着肚皮向刀尖猛扑,直到刀尖戳不破肚皮为止。这是最为精透的“覆场”,这种功夫并不是尽人皆学,须经传道者视会友的体格是否强健,指名学习。会友能完成第三级的功夫,才算是做到了“超凡入圣”的境界,大家称他为“铁孩子”。当时传说如此,当然有夸张附会之辞。还有一种传说,大刀会的老师扇子都能够扇掉快枪的子弹,带上“黄布符”护住身体,子弹也打不进去。因此,很多淳朴的农民信以为真,便纷纷加入大刀会的组织。
贫苦农民的入会,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切身利益,反抗统治阶级的苛捐杂税。大刀会是一种自发性的组织,虽然是乌合之众而且带有迷信的色彩,但在当时还有进步的一面。
三、攻取六安城六安太平集的董事周子安(绰号周小刁)是段祺瑞四婶娘的干儿子,有钱有势,胡作非为,群众恨之入骨。一九二四年四月二十八日太平集逢集,早晨有舒城农民老王赶集卖大蒜,周子安压他价钱,老王不服,同周辩论,周恼羞成怒,把老王秤杆折断,老王有理难伸,放声大哭。赶集人数虽多,都怕招惹是非,熟视而过。大刀会堂主李家训、李家诰(农民)心怀不平,当场斥责周的不是。周子安失了面子,当天坐轿溜进六安城,向县知事衙门指控李家训兄弟“纠党”扰乱地方。当时县知事丁景炎对于大刀会在乡下活动,早有所闻,正拟访查禁止。接到周的状子,有了题目可做,四月二十九日火速派捕差十名,带着拘票到太平集捉拿李氏兄弟和大刀会的首领夏云峰及其他“堂主”。夏云峰是时正住在李家训家里,得到捕差到集的确信,知道于己不利,初更时分,便同李家训等商议应付方策。三更时分召集大刀会友二百多人,一阵风跑到夏老四饭店,踢开铺门,涌进后屋。这时,捕差和粮差正在熟睡,未及起身穿衣,便一个个地被大刀会友们用钢锥大刀戮腹断头而死。
捕差粮差一共被搞死十三人,只有一个粮差在集上“小白菜”(土娼)家里过夜,得以保全性命,趁天未亮,逃回城里报信。
夏云峰等见事态已经扩大,只得一不做二不休,一面派会友急邀梅广恩和朱达斋速到太平集共商大事,一面进行紧急总动员。到了五月初二日,太平集街上聚合会友数千人。梅广恩、朱达斋、夏云峰带领会友在街上召开誓师大会,会上高呼“攻破六安过节(端阳节),杀尽贪官污吏!”李家训、李家诰、金步亭(小地主)、吴修俊(农民)均自告奋勇,愿打先锋。一时士气十分激昂,并得到当地广大群众的拥护和支持。初三早晨,大刀会由太平集向六安进军。
六安城里原驻有安徽第三混成旅第二团,团长王尚林,因事往蚌埠,城防属该团第二营。二营营长何健勋得到太平集暴动消息即亲率所部前来,企图镇压。到了三女墩附近,便同大刀会遭遇。会友们奋不顾身,迎头冲上,何营官兵闻大刀会的会友们有符咒,刀枪不入,早已气馁,丧失斗志,又看见会友们如排山倒海而来,遂不敢应战,且战且退,以谋固守六安。大刀会友脱下衣衫打着赤膊,喊声不绝,从四面八方向前冲去。夏云峰另带一部份会友由小路抄到东七里站。何营不能东转,由北门外三官庙涉水而逃。县知事丁景炎得悉何营节节败退,不能入城,也溜出南门,弃城而走。
谢应龙、鲍少安、倪刚(青帮头子)等拔开东门,夏云峰遂进城,稍后梅广恩、朱达斋带领的大部份会友继由北门进城。
大刀会进城后,首先放出大牢里的案犯,随又到王团团部搜查,搜出湖北造新枪两箱。大刀会得到了许多新武器,声威益振。市民见大刀会友都是本方人氏,来自田间,进城之后又秋毫无犯,各家门首都烧香放鞭炮表示欢迎。会友们向市民很客气地说:“赶走王狗仔(指王尚林),我们在一起过端午节吃粽子。”地方上推王筱村(六安商会会长)招待会友,逐日供应油盐柴米,市民与会友相处甚为融洽。
四、合肥之战与陆家冲之战大刀会攻进六安县城以后,当即设立救国军总司令部(设在县府内),公推谢应龙为正司令,鲍少安为副司令,吴献之(六安东四十铺人,江淮大学肄业)为秘书长,王紫廷(六安东桥头集人,地主出身)为第一支队司令(以上诸人均先后被史俊玉等杀害),李家训副之(李后死于家中),万蓬山为第二支队司令(后被武廷麟拿办),金步亭副之(金为东五十铺人,后死于舒城)。以下还设大队、中队的组织。梅广恩仍称为“老师”,朱达斋、夏云峰、庐品三均不授职,军中仍以“二先生”“三先生”“四先生”呼之。
五月初九,总司令部命令第二路万蓬山部,由夏云峰指挥,经太平集、江夏店、官亭星夜东进,攻打合肥。十一日拂晓,到达合肥西、南两门外,沿途农民参加响应者又有数千人。夏、万以为合肥可以垂手可得。可是合肥自得到大刀会攻破六安消息后,官兵就防其东窥,早已作了准备,把四个城门用砂袋堆得又厚又紧。大刀会涌到西、南两门外无法进攻,搭梯上城墙,又遭炮火轰击,争斗两小时,大刀会略有伤亡。夏云峰恐初次出阵,伤亡过重,会丧失会友们的信心和斗志,因而传令立即撤退。临走时,万蓬山气恼万分,把南门一条长街烧光,并将西门外商民抢劫一空。
五月十五日,据报王尚林由蚌回来,前队已过寿州。梅广恩得信后同谢应龙筹划,急令第一路王紫廷部全体出发向陆家冲集中,再调万蓬山带两个大队埋伏在六、寿桥头集附近公路两侧,作为策应。十六日下午,王团部队正在行进中,王紫廷亲自指挥持步枪的会友迎头痛击,梅广恩又亲督万蓬山两大队的伏兵从两翼包抄,王团官兵遭受了惨重的伤亡,不敢恋战,一直退到寿州石家集。大刀会打了胜仗,又缴获了许多枪支子弹,士气大振。会友有伤亡的,梅广恩便说他们犯了“诫条”,招了“天罚”,带了“护身符”的,绝不会受伤。梅还夸口说:“我们的扇子,都能扇下狗兵的子弹。”所以当时传说大刀会有“神仙扇”,大刀会友是“铁孩子”。官兵只要听到“铁孩子”三个字,便有点胆怯了。
五、史俊玉收复六安谢作霖督办善后大刀会攻进六安半个多月,自王尚林惨败后,省方又无来兵,一部份会友思想松懈,行为也渐渐地不够好了。尤其是第二路万蓬山部作风最坏,群众对大刀会的信心也一落千丈。与此同时,六安县城里的地主豪绅也尽力拉拢腐蚀大刀会首领。大刀会里的阶级成分更加复杂,领导者也逐渐蜕变。马联甲深知大刀会对自己统治的威胁,遂于六月九日调驻在安庆的第五混成旅旅长史俊玉率全旅前去六安,限令尅期收复。史到六安东南五十里铺,即停止不进,反攻为守,做好防御工事。同时,他把前队伪装成不堪一击的懦弱样子,缓缓向前推进,到达东南三十里铺;又令后队在深夜轻装前进,到达离城二十里的小华山南。六月初六,前队与大刀会前哨接火。城里的会友,一时都蜂拥出城,以为史旅与王团一样都不堪一击。史旅前队诈败,向后退却。大刀会友勇往直前,追至东南四十里铺。隐蔽在几十个暗堡里的敌兵看见大刀会友已入火力射击范围,突然扫射,机枪更是凶狠。大刀会友接连几次冲锋,都被强烈的炮火压了下来,遂整个溃退。据当地人说,大刀会这一次败仗,死亡足有五百多人。
大刀会经这一次的失败,士气就一蹶不能复振,有的偷偷的回家去干庄稼活了,有的带枪逃亡异乡了。大刀会在六安城仅住了四十天左右就退了出来。史俊玉亦知收复虽易,但划绝大刀会的根株,断非短短的时间所能做到。驻六安不久,史电请马联甲速派干员来六安办理善后。马遂派安庆道尹谢作霖任六安县善后督办,童挹芳(合肥人)任六安县善后会办。七月底史俊玉离六,六安地方治安归新成立的地方警备营(营长为寿县人杨松山)负责。谢、童二人关于善后唯一的措施,是专重安抚,不主张清剿。不管是“首恶”,还是“从犯”,只要交出武器,一律给以证明,准其回家安业。
于是一般会友纷纷把武器交出。八月底善后结束,谢作霖仍回本任。其有零星继续交出武器者,可就近送到童棋杆郢(童挹芳住处,在肥西南分路口东五里)办理。
六、大刀会余波一九二四年九月底,皖中革命志士余亚农、郑绍成、孙品骏、柏文蔚等发起逐曹(锟)驱马(联甲)运动。北洋军阀走狗刘亮章伪装革命,乘机成立革命军第五军,自任军长,以李润启为副军长(李、刘二人是连襟),在官亭成立军部。刘亮章委李枫轩(六安人,解放后镇压)为第一支队司令;刘星槎为第二支队司令。刘亮章在六安广招大刀会余党,一时间如夏云峰、倪刚、吴修俊、万蓬山等都携械归附。刘亮章始意欲占取一两个县城,即可发出通电,拥护段祺瑞出山。因驻合肥的夏叙堂与刘亮章有宿怨,不许刘亮章独占合肥,刘遂转向舒城发展,图谋和平进城。到达井子冈时,请唐养吾与舒人疏解。唐与舒人士以刘亮章生性诡诈,又以他的部队复杂,坚不许可。双方舒城郊外相持不下。万蓬山、倪刚、吴修俊等不待命令,即攻打东北两门,刘亮章也不加制止。城门坚闭攻打不开,大刀会众将城外先抢后烧,洗劫一空。群众财产损失很大。
刘亮章回到官亭,九月二十七日假说到合肥开会,竟一去不返,直往北京。十月初五段祺瑞当上执政,他也当上汉阳兵工厂厂长的要职。关于第五军的部队(大部份是大刀会众),刘责成李枫轩、刘星槎即日遣散。大刀会经历了这一度的波折,强悍者多流为匪盗,活动于舒、六、合边区百洋铺、双河、界河、大烟墩、龙穴山、草山洼等地。追原祸始,不能不是刘亮章一手造成的。
一九三七年,桂系军阀李宗仁借抗日为名,阴谋扩大内战,认为过去大刀会在皖西一带有相当的潜力,竟不择手段,明文出示,准许大刀会众“投效立功”。当时访求到背年大刀会首领庐品三。三月初委庐为第二路游击司令,促其招集旧部,尅日就职。是时日寇已逼近合肥,六安亦常有敌机骚扰。庐设司令部于枣树店,仍以当年烧符念咒为整军经武的主要策略。由于群众觉悟较高,报名加入者了了无几。庐品三此时已是五十开外的老人,饱经忧患,也不复有当年的雄心壮志。四月间,合肥沦陷,日寇西犯,庐品三在肥西马家河湾及官亭等地,同日寇两经接触,即溃不成军。李宗仁的总部,早由六安迁到大别山,不遑顾及后方。庐品三所部遂无声无闻的纷纷星散。庐于一九四八年病死于家中。
原文附注:此稿系就我的所闻、所知、所见写成。事隔四十年之久,回忆恐难完全、准确,祈留心“大刀会”的史实者加以订正和补充,感盼之至。
(一九六五年九月六安县政协供稿)
资料来源:
《安徽文史资料》第十六辑(1983年1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