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咋回事啊？咱家秀兰哪儿不好了，你给我说说！”

她妈站在田埂上，双手撑着腰，大声喊着我，声音拉得长又尖，连远处田里的麻雀都被惊得扑棱棱飞起。我没回头，脚步却顿住了，心里像塞了块石头，憋得慌。

那天霞光很亮，天边的红云像烧起来似的。田野里稻草垛堆得高高的，风一吹，稻香和泥腥味混在一起。可这些，我一点也没心思去闻，只觉得脑袋嗡嗡响。

事情过去几十年了，可那天的情形我一闭眼就能想起来，连她妈最后说的那句话都像刻在耳朵里：“大林，你眼里只有模样，没有良心。”

1975年秋天，我退伍回家。

那时候我24岁，皮肤晒得黑亮，个子拔得高，穿着退伍时发的那套军装，走在村路上别提多精神。村里人看见了都笑着打招呼：“哎呦，大林回来了！这几年当兵有本事了吧？”

我嘴上谦虚着，心里却有点得意。毕竟出去几年，见了世面，和村里这些只会种地的年轻人不一样。可一回到家，我的心就凉了半截。

家里还是那副穷样，土墙的房子裂了缝，窗纸破了，灶台边堆着几根湿柴，连个像样的锅盖都没有。我妈从屋里出来，一看见我，眼圈就红了：“大林啊，你总算回来了。”

我笑着拍拍她的手：“妈，别担心，以后咱家会好起来的。”

可心里清楚，家里穷得叮当响，光靠我一个退伍兵能咋样？那点津贴，连买头猪都不够，哪还有心思说什么盖房娶媳妇。

我妈倒是没提条件的事，可从那天起，嘴里就开始念叨：“大林啊，你也老大不小了，得找个媳妇了。咱家条件不好，可你这人实诚，咋也不能打一辈子光棍。”

我听着只能点头。说实话，我心里也挺想找个对象。可这么穷，谁家姑娘愿意跟我？

谁知道，没过几天，媒人就上门了。

那天傍晚，天已经擦黑了，村里的拖拉机还在田里轰隆隆地响。媒人坐在炕沿上，嗑着瓜子说：“大林他妈，我跟你说，这姑娘真不错，叫秀兰，隔壁村的，模样周正，能干活，家里条件也不差。最重要是，人家一听大林是当兵的，愿意见面。”

我妈听了，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哎呀，那可太好了！大林，大林，你听见没？”

我在一边闷头喝茶，心里想着，见就见吧，总不能拂了她的意。

约好那天，我特意穿了那套军装，鞋子擦得锃亮，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路上秋风凉凉的，路边的芦苇被风吹得哗哗响，黄澄澄的稻田一眼望不到头。

到了秀兰家门口，我心里还有点紧张。可一抬眼，看到她站在门口，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她端着一盆水正往外泼，个子不高，脸上有些雀斑，牙齿一笑还有点黄。她妈看见我，赶紧招呼：“哎呀，大林来了，快进屋坐！”

我硬着头皮进了屋，秀兰坐在桌边，低头绞着手指，一句话也不说。她妈倒是挺热情，端茶递水又上瓜子：“大林啊，听说你在部队里立过功，了不得啊！”

我笑着摆摆手：“没啥，就是干活本分。”

整顿饭吃得别扭极了。秀兰也没怎么抬头，只是夹了几次菜给我，可我一看她那双手，粗糙得像冬天的老树皮，心里越发觉得不对劲。

饭还没吃完，我就找了个借口，说家里还有事，得先回去。

秀兰她妈愣了一下：“哎呀，这么快就走？再坐会儿嘛！”

我没搭理，转身就出了门。

刚走到村口，后头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回头一看，是秀兰的妈，提着一条毛巾，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她站在我面前，脸色都有点涨红：“大林，你这啥意思？是不是看不上我家秀兰？”

我低着头，没敢看她。

她又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些：“大林啊，婶儿知道，秀兰模样是差了点，可她心好，能干活，会过日子。你要是真不愿意，就给个明白话。”

她的眼神让我心里发慌，可嘴上还是硬着说：“婶儿，家里真有事，改天我再来。”

她站在那儿，望着我走远，最后喊了一句：“大林，你眼里只有模样，这日子怕是难长久啊！”

那句话像块石头，嵌在我心里，怎么想都别扭。

回到家，我妈早在等着了，脸色铁青：“你咋回事啊？人家姑娘哪儿不好了，你就这么跑了？”

我闷声不吭。

她气得抄起扫帚就要打我：“你再这么犟下去，我看你这辈子别想成家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月光透过破窗洒进来，亮得刺眼。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秀兰妈追我的样子，还有秀兰低头夹菜的画面。

第二天，我去镇上找了老战友二柱子。他一听我说嫌人家姑娘丑，差点把茶喷出来：“大林，你脑子是糊了吧？你家啥条件你心里没数？人家姑娘看上你，图的就是你这人老实。你可别拿热脸贴冷屁股。”

我不服气：“可我就是觉得不对劲。”

他叹了口气：“这日子过的是人，不是脸。你呀，早晚得后悔。”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河边抽烟，风吹得河面一片凉。我脑子里想着部队时老班长说的话：“做人得讲良心，不能光想着自己。”

第二天一早，我提了两斤点心，去了秀兰家。

她妈看见我，愣了一下：“大林，你咋又回来了？”

我挠挠头：“婶儿，我昨天不懂事，回来赔个不是。”

秀兰从屋里走出来，眼圈有些红，手里端着一碗热汤，轻轻放在桌上。她没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让我心里发酸。

后来，我和秀兰订了亲。成亲那天，村里人都来了，热闹得不行。秀兰穿着一件红棉袄，脸上带着羞涩的笑，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婚后的日子虽然苦，可也有滋有味。秀兰确实是个好媳妇，针线活做得一绝，家里家外都收拾得井井有条。她还养了两只鸡，说是攒钱给我换个新鞋底。

有一年冬天，我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秀兰跑了十几里地，从镇上请来郎中，又是喂药又是熬粥，眼泪直掉：“大林，你可不能有事啊，这日子还指望着你呢。”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我心里一阵酸涩，握着她的手说：“秀兰，对不起。”

她愣了一下，抹了抹眼泪笑了：“说啥傻话呢，咱俩是一家人。”

四十年过去了，每次想起她妈那句话，我都觉得扎心：“大林，你眼里只有模样，没有良心。”

可现在回想，那句话像一记耳光，打醒了年轻时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