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失忆了。
他忘了我,忘了妈妈。
忘了曾经我们那个幸福的家庭。
我要死的时候,他正陪着妹妹参加毕业典礼。
绑匪打了很多电话,都被直接挂断。
「在忙,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他再看到我时,是在城郊的一处垃圾桶。
1
荒芜的郊区厂房内,周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我被反手绑在一根柱子上,双手因疼痛近乎僵硬。
嘴被木麻质的破布塞住,双目猩红紧紧盯着对面的人。
男人瘫坐在石头上,蜡黄的脸颊旁一道疤痕从太阳穴延至嘴角,有些诡异可怖。
男人抄起电话,右手一把匕首抵到脖颈处:
「说话!」
尴尬的是,拨通不过十秒,电话那头立马挂断。
男人瞬时僵住。
我冷笑出声:「放弃吧,他不会接的。」
男人不信邪,连着打了十几个电话。
最后一通电话终于接通,男人露出满意的笑容。
「陆警官,好久不见,你的女儿在我手里。想要人活着就来……」
男人一脚一脚踢中我的肚子,我痛得死死紧咬牙关,不出声。
对面冷漠打断。
「陆星,胡闹得有个限度,你再这么闹,以后死了我都不会给你收尸!」
「陆……」
「嘟……」电话挂断。
我知道我爸不会接的。
就在五个小时前,我刚去找过他。
我坐了一小时的火车去找他,求他陪我,陪我过一天生日。
爸爸似有不耐,犹豫着说:
「今天木子幼儿园毕业典礼,我答应了她要去。」
我试探性问他:「能不能让阿姨去,您就陪我这一天,求您了。」
我爸面上有些松动,
「星星?」
就在这时,奶奶从里屋看到我很惊讶。
我爸把事情同她说了一遍,她抬眼看我一眼,瞬时揭穿我的谎言。
「星星,我记得你的生日在下月初二,不是今天啊。」
我爸立刻变了脸色,怒斥我:
「陆星,现在学会骗人了?你老师是怎么教你的!赶紧走,待会让木子看到又要闹了。」
我轻扯他的衣角,企图辩解。
「爸爸?」
身后小女孩声音探出。
他用力甩开胳膊,将我推至门外,立马关上门。
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门口,却撞见阴暗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影。
我眼神空洞,眼泪糊了满脸:
「我说过的,我和我爸感情不好,你拿我威胁不了我爸。」
……
2
两天后,在城郊的一处垃圾桶旁,一个拾荒的老人发现装着疑似人骨的黑色垃圾袋。
当即去派出所报了警。
全市哗然,一场性质恶劣的尸体肢解案浮出水面。
警察发现垃圾袋中只有部分人骨,皮肤组织被切除。
因为夏天天气炎热,尸体散发着恶臭,周围苍蝇成群,尸体上爬满蛆虫。
法医勘探现场后,叹了口气:
「尸体破坏严重,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其余尸块。」
许是死得太惨了,我的灵魂还飘在这个世界上。
我的人骨很快被带到警局,我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没想到,我会再见到我爸。
「陈队,好久不见。」
爸爸笑着打招呼。
他招呼的这人我认识,陈宇,是宁市刑警大队队长。
他是我爸的好友,也是我妈离世后唯一关心我的人。
我这个案子是由他主要负责的。
「好久不见,老陆,辛苦你这么远跑过来,这次的案子影响恶劣,上级很重视,要求一星期内必须破案。我这才想把你请回来。」
是了,我爸行事果断,侦查能力强,可是刑警队的一把好手。
「说笑了,这样的大案子,你不说我也会来。」
他们去了解剖室。
法医告诉他们,经过显微镜观察骨头薄片可以确定是人骨。
爸爸当即反应过来,「我们要加大垃圾桶周围的搜索力度,凶手很有可能在其附近抛尸。」
很快有了消息,出乎意料的是在警察局后门的垃圾桶。
警察局后门很少有人经过,是环卫工人在收垃圾时,掉落一只黑色垃圾袋,刚好被路过的警员注意到。
这次的垃圾袋装着部分人体组织,皮肤组织同样被损坏。
就在案件陷入困境的时候,A省一处城郊的垃圾处理厂报警,发现尸体。
这次是头颅组织。
法医经过检测基本确定,「死者为女性,年龄在16-18岁之间。」
看着残损的尸块,我深吸一口气,移开视线。
陈叔深吸口气:「正是花儿一般的年纪,这凶手怎么下得去手!」
相比陈叔,我爸冷静良久,分析:「不排除凶手为了销毁证据,但我更倾向凶手是有泄愤的情绪。当务之急,要尽快确定死者身份。」
法医给出承诺:「尸体破坏严重,需要更多时间。五天,给我五天时间,一定出结果。」
中午吃饭的时候,陈叔突然想起来,问我爸:「星星,前几天去找你了吗?」
爸爸提到我,满眼失望:「去了,这孩子不懂事,说谎不打草稿,骗我她过生日,让我陪她一天。」
「我那天好不容易休息,更何况我答应了木子,要陪她参加毕业典礼。她都快成年了,还胡闹!」
我的灵魂忍不住苦笑出声,眼泪顺着眼角无意识落下。
本该无知觉的我,心却一刹那涌起细细密密的刺痛。
陈叔盯着他,欲言又止:「星星很好,你多陪陪她,那天你该陪她的。」
爸爸眼神不解,反驳他:「陪她干嘛,看她胡闹吗?」
这次陈叔没有再回答。
他眼中的嫌恶和抗拒还是刺痛到了我。
3
可是我的爸爸曾经是最宠爱我的父亲,
也是令人夸赞的模范丈夫。
小时候,我的爸爸是警察,是市里有名的侦查高手。
更是院子里这一片孩子们的崇拜对象。
我当之无愧成了孩子王。
整天带着小伙伴们玩抓坏人的角色扮演。
我的妈妈是小学语文老师。
他们自小青梅竹马,毕业即结婚。
相伴二十五年,恩爱非常。
在别的孩子为父母吵架头疼的时候,我享受着他们无尽的宠爱。
爸爸常说:「要是没你妈,我还不知道在哪混日子呢!」
十五岁那年,爷爷因为救落水的孩子,再也没上岸了。
那之后我爸变得消极悲观。
不爱学习,天天去网吧混日子。
妈妈知道了,没有长篇大论地劝说。
除了上学,就整日跟在他身后。
他去网吧,我妈就搬个凳子趴在桌子上写作业。
爸爸跟人去打架,她也能找到位置蹲在一旁学习。
妈妈说:「生而为人,你该有自己想做的事。」
爸爸想了很久,有些羞涩:「我想当警察,做人民的英雄,做你的英雄。」
后来,爸爸开始比以往更努力学习,也顺利考上警校。
我妈原本有更好的未来,为了我爸,留在市里当一名小学语文老师。
我是他们爱情的结晶,自是我爸心尖上的宝贝。
我不爱喝药,他就陪着我喝苦瓜汁。
美其名曰:同甘共苦。
我想吃的东西,不管多晚他都能给我买回来。
我爱吃糖,他怕外面的工业色素,利用难得的休息日给我做了一大包糖。
那时候爸爸立了功回来,抱着妈妈转圈圈。
又贴着我的脸,用他刚冒茬的胡须扎我,笑得我直不起腰。
十岁生日那天,我许愿去游乐园。
爸爸说:「等忙完这阵,我们一家三口去游乐园,玩一天!」
可我没等到这天。
我们的家就散了。
妈妈死了。
因为我。
4
我十岁的那年,
周五的晚上,我和朋友玩到很晚才回家。
在家门口小区的时候,遇到一个陌生男人。
他看到我问:「小姑娘,你知道沈菁老师住哪一栋吗?」
我反问他:「你说的沈菁老师是教什么的?」
他回答很快:「教小学语文,前几天的家访我不在家,今天特意过来向老师了解情况。」
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他回答得没有一丝破绽。
我彻底打消了疑虑,带他上楼,开了家门。
一个小时后,我和我妈被绑在角落。
绑匪用妈妈手机给我爸拨去电话,妈妈被打得鲜血汹涌,死也不开口。
绑匪又把目光转向我,我受不住痛,叫出了声。
爸爸很快赶到,绑匪却不是为了钱财。
他当着我爸和我的面,亲手捅死妈妈,一刀接着一刀,顿时血流成河。
5
我昏死过去,再醒来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
后来,爸爸顺利捉住绑匪,可妈妈死了。
他双眼猩红,眼泪在眼眶打转,恶狠狠道:「陆星,要不是你,你妈就不会死,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爸爸恨我,恨我害死了妈妈。
他不让我参加妈妈的葬礼,给了我一张卡,送我去了寄宿学校。
我再看到他时,是在医院。
奶奶说他出门上班的时候没注意,被车撞了。
我小心翼翼扒在门边,脑袋探着往里看。
爸爸注意到我,一脸茫然地问我:「你是谁?」
他忘了我,也不记得妈妈。
医生说,他得了创伤后失忆症。
奶奶流着泪,喃喃自语道:「忘了好,忘了好。」
奶奶说,只有忘了那件事,你爸才能活下去。
在奶奶的口中,我成了意乱情迷的产物,我的妈妈成了不择手段的女人。
爸爸顺理成章厌恶我的存在,厌恶我的生母。
因为那件事,爸爸顺着绑匪线索顺利摸到犯罪团伙老窝,抓捕一干罪犯。
顺利升迁,从市级被调到省级厅工作。
一年后,他遇到了现在的老婆,李丽琴。
也是个人民教师。
婚后不久,生下一个女儿,取名陆木子。
一个看了父母姓氏便知道孩子是爱情结晶的名字。
留给我的只有空无一人的房子和一张银行卡。
6
由于调查案件需要,爸爸被迫回家暂住,我也跟着他飘回家。
家里被我打扫得一干二净,就期盼着哪天爸爸回来。
却没想到再等来的时候,是在我死后。
生前我再三恳求没能让他回来,死后因为我的事情回来,也算是圆满。
爸爸熟练地把衣服挂在玄关的衣柜处,环顾一周,呆愣了几秒。
「这套房子不是买给陆星的吗?我住过这?」
妈妈的照片、全家福都被我锁在保险箱里珍藏。
奶奶说,一定不要让爸爸想起来。
爸爸走进我的房间看了眼,书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日记本。
那本日记陪伴了我十年,记录了大大小小的事。
我的心一刹那提到了嗓子眼。
还好,他没有看,回身离开。
客厅的茶几上,堆放着我没来得及收拾的药瓶。
那是我上个星期刚从医院拿回来的。
值得庆幸的是,爸爸在生活中向来是个神经大条的人。
他没有在意,只是把药瓶一一放进医疗箱里。
嘴里不忘数落我:「陆星,这丫头,这么大人,也不知道收拾好东西。」
7
隔日,案件经过调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陈叔说:「我们细细调查这三个抛尸点,城郊的垃圾桶和警局后门的垃圾桶确定是原抛尸点,而城郊那个垃圾处理厂不是。」
「我们通过询问保洁人员以及查看监控视频发现,第三个抛尸点确定在你家小区门口垃圾桶,你说巧不巧?」
爸爸深思熟虑一番才开口:「这三个抛尸点一定有联系,要仔细排查我家小区的人,家中是否有可疑人物或者……更倾向于失踪人口。」
「至于警局后门口的抛尸点,大概率是挑衅。」
「挑衅?」
爸爸重复道:「对,挑衅。凶手应当对警察有极度不满情绪。」
正在这时,电话声响起。
是一个甜美的小姑娘。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爸爸眼里满含爱意,温柔轻声道:「爸爸在工作,要出差几天,我和你说过的呀。」
对面女孩不满大喊:「爸爸,我想你了!你回来给我做糖吃,妈妈不给我吃外面的糖果。」
「好,好,好,爸爸还有最多一个星期就回家了。到时候爸爸给你做满屋子的糖果。」
女孩终于罢休,最后一道温柔女声传出:
「老公,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好,你照顾好自己和女儿。」
陈叔看着这一幕怔愣住,神色有些复杂,感叹道:
「你们夫妻感情真好。」
爸爸满脸笑意,眼角的鱼尾纹都洋溢着幸福的印记。
「当然,我很爱我老婆,也感激我老婆,给我生了木子那样可爱的女儿。」
「甚至不嫌弃我有陆星那样的孩子。」
爸爸提到我,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我飘在一旁,目睹着一切,眼眶酸得厉害。
原来,我已经成了爸爸的耻辱,不愿提及的污点。
也好。
大概我的死,也不会让他太悲伤吧。
陈叔沉默了一会,眉头微皱,替我反驳:
「星星这孩子很乖,你该多关爱她些。」
「这孩子可怜得很,你现在有了家庭,也不能忽略她的存在啊。」
爸爸不以为然,漠然开口:「陆星就是没教好,现在都学会说谎了,有些孩子从根上就是坏的。」
我浑身剧烈颤抖着,眼底一阵酸涩,脑袋不住地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妈妈很好。」
「是我的错,我是罪人,对不起爸爸和妈妈。」
电话铃响起,我爸顿了顿,接通。
「您好,是陆星的爸爸吗?我们是桐城一中,陆星同学快有一个星期快有三天没来上学了,我想问您孩子是生病了吗?」
爸爸瞬时满脸通红:「是的,这几天发烧在家休养,过几天就会回去上课。」
挂断电话,冲陈叔吼道:「我说吧,这孩子不懂事!就因为我周末没有陪她,她和我闹脾气,到现在没回学校。」
陈叔听了神情凝重,对他说:「星星,不像闹脾气的性子。」
「这几天你有联系到星星吗?」
「没有,我一般不会给她打电话。」
陈叔叮嘱他:「你去问问她同学,知不知道她情况。」
爸爸有些尴尬道:「我……我不知道她同学。」
「我们很少联系的。」
8
我失踪已过二十四小时,我爸抽不出时间。
在陈叔的强烈要求下,只好报了失踪。
陈叔很担心,每天都问我的情况。
爸爸不以为然,「陆星肯定拿我给她的钱出去旅游了,这孩子主意大着呢,等她玩累了就会回来。」
可是爸爸,对不起,我再也回不来了。
我这个抛尸案调查难度系数很高。
城郊的垃圾桶附近没有监控,警察局后门和小区楼下的监控显示抛尸的不是同一人。
爸爸经过查看监控和走访人群,顺利锁定在监控画面中出现的抛尸人。
很显然,他们不是凶手。
根据他们所述,是穿着灰色外套,蒙面的男人给他们一笔钱,请他们扔到指定地点的。
就在案子没有进展的时候,死者身份确定了。
半夜,陈叔打来电话,语气哽咽道:「老陆,你……你赶紧过来。」
爸爸到警局的时候,满脸茫然。
陈叔眼神怜悯,一个人到中年的男人背过身去,掌心颤抖,喉间溢出一阵呜咽。
法医递过来一张检测报告,低声开口:
「我们经过DNA检测确定该死者为陆星,女,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