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节前那几天宝玉怎么了
(2024年10月31日)
今天学习了石问之先生著《见微知著·红楼梦文本探》第二十二篇红文,破费功夫。我也不得不做了一回学究,几本书来回的翻看,希望能解开我胸中的疑惑。
问题由下面一段文字引起——
一时宝钗、凤姐去了,黛玉笑向宝玉道:“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谁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着人说呢!”宝玉正因宝钗多了心,自己没趣,又见黛玉来问着他,越发没好气起来。待要说两句,又恐黛玉多心,说不得忍着气,无精打彩一直出来了。
谁知目今盛暑之时,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之时,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到她院门前,只见院门掩着。知道凤姐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内。
石先生指出,“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这处文字,存在明显的空间方位错误。我对照周汝昌著《红楼梦新证》(上)P121“荣国府院宇示意图”看了一下,是方向搞错了,应该是向“东”走,过了穿堂,就来到凤姐院门前。至于错的原因,既不是字形相似,又不是读音相近,叫人费解。石先生别出心裁,认为“在较早期的抄本上,在‘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与‘到他们院门前,只见院门掩着’之间,或许是脱落了部分文字,而‘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凤姐的院落’这三句话,疑似并非曹雪芹文笔,而是由第三人为了修补明显的逻辑瑕疵而增补上的,并为后来的抄本所继承。”讲了四点理由,还试着草拟出他增补的内容——“正不知何往之时,忽想起前儿凤姐曾有话要对自己说,竟一直没再提起;且自小红去了之后,也不曾去望他一望,于是便往凤姐处来。”也讲了几点理由,我觉得这已经不是严格的校勘,而是改写、创作了。开始,我实想不出这样分析和改写有什么不妥;可是,随着我对端阳节前几日的文本细读,越发觉得实情未必如石先生所言。
方向搞错了,这是事实。至于为什么错,有的可以推断出原因,如形似、音近之讹误;有的可以从其他版本比对猜测其原因,如异文;有的根本就没什么理由。就像我那次报账,分账目都是清清楚楚的,到汇总账目时不知何故少算了好多,就这样稀里糊涂报销了。直到有一天,我突然觉着哪儿不对,半夜起来查账,才发现汇总时加错了分账目。于是赶紧跟财务部门联系,及时纠正了那个错误,而经过的几个审核环节竟然都没有发现错误。至于当时为什么填了那样的数字,至今我也搞不明白,究竟是什么鬼使神差叫我弄错的。
其实,这第三十回一共写了四个片段,是四组画面,中间都是空行处理,犹如切换镜头。第一个画面是二玉和解,凤姐拉着去了贾母那里,正好宝钗也坐着,宝玉跟宝钗说话,得罪了宝钗。第二个画面是宝玉百无聊赖、无精打采,先到凤姐院门前,没有进去,转入王夫人上房,逗金钏儿,引发金钏儿挨打被撵了出去。第三个画面是宝玉回到大观园,提醒雨中画“蔷”的龄官避雨。第四个画面是回到怡红院,不给开门,情急之下踢了袭人。通过这四组画面,宝玉是自己没趣,无精打采,不会再多情,想起什么跟了凤姐的小红。因他而使金钏儿挨打并撵了出去,他都不在意,何况一个小丫头小红呢。这一回宝玉情绪的主基调是“无精打采”,加上盛暑饭后人人困倦,独他一个尚有精神,百无聊赖之际,所以才没头苍蝇似的乱转,毫无目的,走到哪儿算哪儿,直到下雨才赶紧回家避雨。
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注意:一个是时间问题,即“目今(现在、如今)盛暑之时”说的是哪天?另一个是宝玉的状态,即为什么走到凤姐院门前,需不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先说第一个问题。在第一个画面中,在贾母那儿,凤姐、黛玉、宝玉、宝钗和丫头们是有说有笑的,好不热闹。到第二个画面,“谁知目今盛暑之时,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之时,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一下子就静悄悄的了,那么向来跟着贾母吃饭的宝玉、黛玉在哪儿吃的早饭呢?盛暑之际,贾府是三顿饭还是两顿饭。若是三顿饭,到了午间饭点,贾母也不留二玉吃饭?若是两顿饭,则二玉、宝钗可能是跟贾母吃早饭的(说吃生姜时,可能就在吃早饭),饭后闲聊一会儿散了,各回各家。从这个散的点到宝玉从贾母那边到凤姐院前的点,中间的空当,宝玉背着手已经转了不少地方,起码有几处吧,才说“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因为“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我们从“荣国府院宇示意图”上看,从贾母那边到凤姐院门口并没有多远的路,沿途也没有其他住户人家,这宝玉又是如何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呢?从空间上的不远,挤出时间上的不对。显然,第二个画面已经是次日即五月初四。金钏儿挨打撵了出去(午间)、龄官画“蔷”(下午)、袭人挨了宝玉的窝心脚都是这一天(“明日是端阳节”),晚上宝玉又伺候袭人一夜。到三十一回,就到了五月初五端阳节了。回看第一个画面,说的是五月初三,既是清虚观打醮最后一天,也是薛蟠生日。薛蟠请宝玉没去,贾珍那儿唱戏也没去。不管是吃饭、看戏,都不可能是早上,尤其生日宴一般在午后或晚上。宝玉跟宝钗解释没去赴宴原因,说这话时,应该已经是下午以后了。所以,他们不可能在一起吃早饭,这都是五月初三的事。
因为第二个画面是次日的事,所以宝玉早饭后在大观园里溜达消食,转了几处都静悄悄的。就去给贾母请安,从贾母这里出来,无精打采,漫无目的,背着手(低头琢磨什么)沿路往前走(实际上是往东走,过了穿堂),不经意间走到凤姐院落前。这时一抬头,只见院门掩着。这是“软闭门羹”(打断思路),才想起来。这“知道”(凤姐素日的规矩)就顺其自然,不显得突兀了。然后转到王夫人那儿也不是先存着一个目的去的,也是见了金钏儿,才本能的撩拨几下,到王夫人突然醒来打了金钏儿看,宝玉一溜烟儿跑了,根本没放在心上。他还在跟着自己的感觉走,这是他五月初四这一天的状态。
其实,那三句话是通灵宝玉的分身术。一方面是宝玉背着手漫无目的地走,一方面是通灵宝玉即石头作者跳出来告诉读者宝玉那天实际走的路线。宝玉不知道自己走到哪儿,误打误撞,而读者看得清楚,是镜头前看着宝玉的表演。所以,第二个画面开始的几句话,是远镜头和近镜头、分镜头的切换,多少有点跳跃性,这也不足为怪。
这四个画面,第一、第二、第四都是近景画面,第三是远景画面。因为是远景,看得不真,彼此都有好感。等到宝玉找龄官想听戏时,走近了看,龄官并不搭理他,也还是没意思。而那三个近景画面,要么是宝玉得罪了宝钗,要么是叫金钏儿挨打被撵了出去,要么是给袭人窝心脚,都是宝玉在闯祸,惹是生非。这就是那两天宝玉的真实状态,由此来看是不大可能想起小红还要去凤姐那儿探望的。
再说凤姐跟宝玉说了要小红的话后,又道“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说。”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话等我回来罢。”说着,便来至贾母这边。此后,有两次见面,如清虚观打醮的间隙,凤姐拉宝黛到贾母那边的空当,都有机会说或问的,却一直不提。记得贾蓉借玻璃炕屏那次,凤姐也是这样,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等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后来也没接这茬儿。这就是凤姐说话的一个特点,真是“理她呢,一会子就没事了”。从凤姐跟宝玉私下里说过的话,左不过是多嘱咐几句,别的她也并不在意。所以拿凤姐那句话来接,恐怕也落不到实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