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元国,元熹808年,7月4日。
不过是上午八点钟的光景,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树上的知了叫得人心头有些烦躁。
兀元国西南区湖云市高级中学敞开的大门前,挤挤攘攘的全是人头,但能进出校门的只有身穿市高校服的学生。
巴巴赶来的家长们只能守在门外翘首以盼——湖云市高的校规一向如此,从无例外。
兀元国的全国高考统一在每年的7月1日进行,六门科目,每天考两门,一共考三天。
7月4日则是高三毕业生正式离校的日子,每一年的这一天,全国各大高中门前都是这样一副热闹的场景。
有条件的家庭,家长们都会亲自来接学生。
没有条件的,诸如宁汎芯和关雅雅这样,就只能单纯靠自己了。
湖云市高大门外人来人往的大路边,正局促地停放着一辆可拉人又可载货的三轮车,被前前后后的私家车夹杂在其中,显得寒酸又可怜。
三轮车旁,顶着一头及耳短发的宁汎芯,正满脸无奈地问忙得像只搬家小蚂蚁的关雅雅:“我说小姐姐,你到底还有多少东西没有拿出来啊?”
这都来来回回搬了快一个小时了,东西还没搬完吗?这车还是等她搬了快半个小时才叫停的呢。
关雅雅:“哎呀,你有点耐心嘛,我这不是快搬完了吗?你等我再跑两趟就差不多了。”
阳光下,面容清秀的关雅雅披着一头被汗水浸湿的及肩长发,端起笑脸谄媚地朝她嘿嘿直笑。
宁汎芯没好气地接过她两只手里的大包小包:“你动作快点啊,要不我怕人家老板有意见了。”
早半个小时前就被她们拦下来的三轮车老板,是一个四十开外的大叔,听到她们这话笑呵呵地接了口:“没事的,同学,车站离你们学校也不远,你们只要动作快一点就行了,我还赶着多拉几趟客人呢。”
话里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三轮车老板,事先完全没有料到,区区两个女生居然会有这么多的行李!
他原本以为包一趟车才拉两个人,自己算是赚到了呢,没想到这两个人的行李都抵得过他平时拉一车人的份量了。
光是在这里等装车都等了半天,哪里是赚到?亏大了还差不多!
可人家是市高的毕业生呢,他一个跑三轮车的哪儿敢当着这么多学生和家长的面翻脸啊?
“老板请放心,我动作很快的。”关雅雅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快跑,挥汗如雨地来回搬东西。
皱眉看着的宁汎芯要不是领了个看守车上行李的“重任”,早就跟她一起跑回去帮忙搬了。
她们这边的动静不小,加上三轮车上的行李又实在太过可观,很快就引来不少家长和学生关注的目光。
不远处同样在帮自家孩子往后备箱里塞行李的家长,忍不住好奇地问:“那是你们同学吗?才两个人怎么有那么多行李啊?”
被问到的男生口气十足不屑:“不是我们班的,是1班和23班的,全校出了名的山村姐妹花,也不知道是哪个山旮旯里出来的。”
也就只有山里出来的才会弄那么一大车东西了,毕个业像搬家一样,丢人又掉价。
不像他们市里的,有型又有范,形象妥妥的。
不明就里的家长顺口追问:“什么山村姐妹花?说来听听看啊。”
男生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就是那两个人都是山里出来的,土气得要命,偏偏老师都对她们好得不得了。”
每当说到这里,作为本市学生的他们,就真的是怎么想都想不通了。
凭什么那两个山里来的就能学杂费、住宿费全免?不仅能合住一间双人宿舍,还能补贴伙食费!
而他们这些本市的学生不仅学杂费全交,还要住8人间的宿舍?!
一样都是人,又都是湖云市高的学生,学校凭什么玩这出区别对待?!
同学三年,就算没跟那两个人同在一个班,但大家私底下没少议论这事儿。
不服气的人多的是,往校长信箱里投意见信的人也不少,但始终不见学校出面给他们作交代。
就这么三年下来,这口气就算咽不下去,也只能这么梗着了。
眼看自家娃的口气越说越酸,一旁的家长都快要听不下去了:“山村出来的怎么了?你还嫌人家土气呢,老师对她们好却不对你们好,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人家就算是山里出来的也比你们这些市里的牛!”
男生:“……”
您要这么说可就没法比了,谁让人家是学霸姐妹花,而他们平平无奇呢?
人比人,是真的能气死人!
七月流火,天上的太阳明晃晃的,仿佛不把地面给蒸出火烟来就不甘心似的。
宁汎芯和关雅雅两人在三岔路口下了客运班车,把小山似的大包小包行李堆到路边的树荫下暂时放着,连人也跟着躲在树下。
这个天实在是太热了,就这么傻站在路边等家里人来接,她们两个能给晒死。
幸好乡下地方什么不多,就大树小树最多,找点树荫躲躲太阳还是没问题的。
树脚下微微仰起头的宁汎芯,瘦削的小圆脸上肤色虽然不够白皙,但五官十分精致动人。
齐眉的刘海下是一双乌溜溜的圆瞳,正被太阳刺激得不自觉地半眯起来,纤长而卷翘的黑睫为她稍稍遮住了一些刺眼的阳光。
十七八岁年纪的女孩儿长得很美,是那种很健康很阳光的中学生形象,让人一眼看去就能感受到无限青春朝气蓬勃的美好。
比她矮上一个头的关雅雅,并肩站在她旁边一边用书本扇着风,一边低声喃喃:“这个天气也太热了吧!我爸爸应该在来的路上了,不过他开的是农用车,可能会慢一点。”
“没事的,雅雅姐别急,关伯伯应该很快就能赶过来了。”同样拿书本扇风的宁汎芯很有耐心地安慰她。
作为沾光搭顺风车的那一个,她是没有立场抱怨的,谁让她家没钱买车呢。
只不过两个女孩子最先等来的不是关爸爸的农用车,而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另一个人。
远远地,就看到一辆摩托车拖着长长的尘土尾巴,一路朝她们呼啸而来:“雅雅,小汎!”
眼尖的关雅雅一下子就认出了车上的人:“是村长爷爷家的生子叔。”
中年的山里汉子,顾不上把车子停稳就急吼吼地开口喊:“小汎,你先跟我走,你奶奶快不行了,赶紧上车跟我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生子叔,你说什么?!我奶奶怎么了?!”
宁汎芯跑步跨上车,小巧的圆脸上瞬间血色全无,连嗓音都劈叉了,声音抖得说不成句。
考试前两天她跟奶奶通电话,奶奶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还很正常啊,怎么会?!
一路上,生子叔絮絮叨叨地跟她说着奶奶的事,宁汎芯的眼泪随着细碎的呜咽声飘散在风中,脸上留下两道染着尘灰的泪痕。
摩托车径直开进宁汎芯家老旧的院门里,当看到满头灰白短发的村长爷爷带着一院子的村中老人守在院中,宁汎芯心底原本还抱存着的一点侥幸心理,瞬间全部被打碎了。
村长爷爷伸出沧桑的老手帮她拉下肩上的大背包:“孩子,你可算回来了,你奶奶在屋里等着呢。”
“谢谢爷爷奶奶,叔叔伯伯们……”宁汎芯跳下车,抹着泪直接奔向奶奶的卧室。
屋中,有几位祖婆陪伴着,瘦骨伶仃的老人就躺在铺地的席垫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被。
纵使是在这暑热的七月天里,老人身上也没有一丝热意。
“奶奶,我回来了!”宁汎芯扑到老人面前,泪眼滂沱,几乎快要看不清眼前这一幕。
她家一向面带微笑的奶奶啊,什么时候竟然苍老成这个样子了?
“汎……汎……,回来……就好……”往日里满脸慈祥的老人,此时面色灰白,眼神已经逐渐涣散。
弥留之际,她的声音哽在喉间,已经几乎发不出来了。
艰难地仰头看向宁汎芯,老人的双眼微微地亮了一瞬。
但很快的,那道光又暗了下去,在众人的注视下,她的眼皮慢慢地合上了。
老人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握在宁汎芯手里的干枯双手慢慢地失去了力度,缓缓地垂下……
“奶奶!奶奶!……”宁汎芯的哭叫声尖锐而破碎,倏地打破了这方农家小院的僻静。
门外站着的长辈们小声地叹息着:“小汎奶奶也去了……唉……可怜的孩子……”
宁汎芯茫然无措地跪在席前,哭得喘不过气来。
爷爷走了,奶奶也走了,他们团聚了。
而她,成了再也没有依靠的孤女……
头七过后,当树影摇曳在窗前的时候,宁汎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端坐在屋檐下的小桌子旁,安静地捣鼓手上的半智能老人机。
这是她家里目前唯一能接收到外界信息的手机,原机主是她已经去世了两年多的爷爷。
爷爷过世后奶奶继承了它,到奶奶过世后,就是她继承了。
只可惜这机子太老旧了,时不时地就会闹点小情绪,比如罢个工什么的。
偶尔吹拂过院子上方的微风,轻轻地拨动她的短发,带来一丝丝乡间草木的清香。
“汎汎,汎汎!你在忙什么呢?”关雅雅小姐姐熟悉的大嗓门由远而近。
很快地,一道身影以龙卷风过境的势头冲进她家破旧的小院,“碰”的一下差点没把她家的老院门给撞散架。
宁汎芯抬头看了看她家可怜的老院门,叹了口气:“雅雅姐,你这是怎么了?激动成这样?”
高考分数应该还没这么快出来吧?小姐姐这是瞎激动个啥呀?
“当然是因为有天大的喜事啦!”关雅雅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人家的院门都被她糟蹋成什么样了,径自展开念叨神功,“哎呀,我说汎汎,你怎么一天到晚都在捣鼓这个破烂手机啊……”
宁汎芯很没有诚意地敷衍了她一句:“我这是在研究手机的内部结构呢。”
作为自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她总不能那么直白地说:姐姐,你这是富人不知道穷人苦啊。问题的答案难道不是因为我家里穷,买不起新手机吗?谁有了新手机还喜欢去折腾个破烂手机啊?
但这实话是没法子说的,幸福窝里出来的小姐姐压根儿不能理解穷人的世界到底有多窘迫。
“什么天大的喜事啊?难道你捡到金子了?”在人穷志短的宁汎芯这里,除非捡到金子,天底下就没有更可喜的事了。
关雅雅先是白了她一眼,才喜滋滋地说:“村长爷爷说今天有剧组进村,听说还要在我们村里找几个群众演员呢。”
整个湖东村的人都知道,关家的闺女关雅雅从小就有个演员梦,一心只想长大了当演员做大明星。
所以,今天的这个消息对她来说确实是件大喜事。
“找群众演员?那你怎么不早早过去?”宁汎芯帮她高兴的同时,又感到很意外。
梦寐以求的美食都摆在眼前了,饕餮吃货竟然还能忍住干看着不下嘴?反而跑来找她?
关雅雅无奈摊手:“这不是听我爸妈的,要拉你去凑热闹吗?”
全村人都担心她这个失去了所有亲人、无依无靠的小孤女会想不开呢。
尤其是住在隔壁的关家,更是时不时就赶自家闺女过来陪她说说话,尽量开解她,就算今天这种情况下也不例外。
宁汎芯这下可坐不住了,站起身拉着小姐姐就往外跑:“赶紧去!可不能错过让你梦想成真的好机会啊。”
看不看热闹的她无所谓,但小姐姐的梦想要是因为她而出了差错,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两个女孩子一起手拉手,拔腿一路狂奔向村头的那棵大榕树。
远远的,就看到白花花的日头下,大榕树不远处、村头篮球场的旁边,停了好几辆大车。
一辆辆的,都正在往下落客卸货呢。
大榕树的树荫下,湖东村近百号的村民,正挤挤挨挨地站在一起,个个都在指着两辆大客车上陆陆续续下来的人群,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小话呢。
湖东村的村民们就爱看热闹,平日里闲着没事就喜欢凑在一起说两句没有恶意的闲话,这是宁汎芯从小就知道的。
两个女孩跑近了,渐渐能看清下车人的脸,对娱乐圈明星知之甚详的关雅雅,一边嘴里不停地发出惊呼声,一边摇晃着宁汎芯的手给她介绍那是谁谁谁。
可惜宁汎芯当了多年的书呆子,对娱乐圈那是一分一毫都不曾了解过的,只能配合地猛点头:“哦哦哦,看起来都好了不起的样子呢。”
作为遍扫兀元国整个西南片区的知名学霸,宁汎芯一向关心国事家事天下事,但娱乐圈的事除外。
搞到最后,关雅雅小姐姐才恍悟:原来她隔壁家的小妹妹、湖云市高知名的学霸——宁汎芯同学,竟然茫然到一个明星都不认识的地步!
真是白瞎了她的一番热情普及!
“算了,不说了,反正跟你说再多也是对牛弹琴。”关雅雅小姐姐彻底放弃了,完全不想再跟年幼无知的小妹妹说话,干脆直接拖着人往大榕树脚下跑去。
与其弹琴给牛听,她还不如去跟村里的乡亲们打探点有用的消息呢。
进村的剧组在经过一个中午的休整之后,下午三点钟左右,终于让村长爷爷通过村集体的广播,准备召集村民挑选群众演员了。
午后的艳阳下,宁汎芯和关雅雅两个依然是手拉着手,狂奔在七月中旬的烈日高温下,眼睛都快被白花花的太阳晒花了。
等她们前脚贴着后脚地跑到村头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整个村子的人都集中在大榕树下站着了。
湖东村近百号的村民们全都站在一起,那场面还是顶壮观的。
乌压压的人头一颗贴着一颗,压根儿分不出来谁是谁。
宁汎芯眨了眨眼睛,瞳孔遭受了不小的地震:原来小小的湖东村竟然有这么多人口吗?
要不是村头这棵大榕树已经长了大几十年,枝叶足够繁茂昌盛,那树荫还真不一定能把大家都给笼罩住呢。
宁汎芯和关雅雅并没有等太久,剧组那边应该是急着要赶进度,很快地,就有工作人员过来了。
一个手里拿着小喇叭的男青年,几个跨步站到村民最面前,颈部青筋尽爆地扯开喉咙大声吆喝:“大家都到篮球场上排队了啊!分男女两队排好,要按年龄站位啊!从左到右,低于三十岁的排前面,超过三十岁的往后面排!”
早就见识过剧组选人场景的村民们,排队经验可谓异常丰富了,一听完要求立即就冲进篮球场里。
湖东村的村民们毕竟是农民出身,早就有了应对暑热高温天气的经验,全村人头一顶草帽,妇女们手上还不忘带一把扇风用的葵扇。
有了这些装备,就算是站在大太阳底下,他们也能多撑上一会儿。
在小喇叭青年的指挥下,行动力十足的村民们,很快就分成两排在篮球场上站好了。
个个仰起草帽下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脸庞,眯起被阳光刺激得只想流泪的眼,巴巴地盯着男青年看,就等他宣布下一步呢。
每个人心里都暗自嘀咕着:妈耶,这鬼天气可真是热死人了,赶紧排队完事躲凉去吧。
赶紧儿的,看中哪个就捡走拉倒吧,看不中的就让人趁早闪走了事。
看看大榕树底下多凉快啊,这球场上的地板都能烤熟人了,谁爱站这儿谁站吧,他们反正不想站。
不明真相的小喇叭青年,被他们盯得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心里毛毛的。
同样戴着草帽的村长爷爷,手里提了一杆烟枪,正陪着头戴鸭舌帽,一身中裤配短衫打扮的中年汉子,以及几个看起来身份不低的人过来。
一行人在球场边站定,村长爷爷顶着草帽走到村民们排好的队伍前,慎重其事地开始介绍短衫中年汉子:“这位就是剧组的总导演,任时任导演。”
“导演好!”村民们很有经验地啪啪啪热烈鼓起掌来,人人脸上都流露出见到大人物的惊喜仰慕之情。
村长爷爷满脸欣慰地点点头,接着介绍其他有身份的人物,诸如副导演,制片人,编剧等。
村民们早就跟村长爷爷配合过无数次,当即很捧场地给每一位有来头的大人物都奉上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时而还很应景地夹杂上几句惊叹的话语。
剧组的人第一次见到这么配合这么高素质的村民,不禁为他们的识大体、高觉悟而深受震撼,当即豪兴大发,派出好几位代表作了激情发言。
大家顶着烈日,在高温炙烤下的水泥地板上站了好一会儿,场面话说了一箩筐,剧组这边的人还意犹未尽。
村民们:我们刚刚是不是表演得太好了?现在后悔来不来得及?
只是,剧组选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都是严格地按照剧组需要的角色标准来选的,根本就无暇去理会村民们想要快点闪人的想法。
挑来挑去,最后选定了几位大叔大婶,外带关雅雅、宁汎芯和一个名叫蓝宇林的男生。
名单一宣布,湖东村的村民们就集体欢呼起来,早就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大榕树下纳凉了。
剧组的工作人员不明所以地看了村民们一眼,被他们的情绪所感染,忍不住也跟着笑了笑。
全体村民一起走回大榕树下,被选中的几位大叔大婶,一脸平常地笑了笑:也就是随便挣点零花钱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关雅雅一把抱住宁汎芯高声尖叫:“太好了,汎汎,我能演戏了!我被选上了,你也被选上了!”
宁汎芯起初还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听力劈叉了呢,等被关雅雅抱住后才恍然大悟:啊?剧组选人都这么随意的吗?怎么连我这样的都被选中了?
她可从来没想过要当演员啊,演戏当明星什么的,那是小姐姐的梦想,不是她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