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芝,你疯了不是?放着公社会计不要,偏偏要嫁给那个连字也不识几个的?"望着李巧芝倔强的眼神,我一时语塞,站在知青点的院子里,手足无措。
一阵春风卷着槐花香扑面而来,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
1971年的春天,我随支农队来到河北栾城县的小王庄。火车哐当哐当开了一宿,天还蒙蒙亮就到了。
刚下火车,迎面扑来一股泥土和麦苗混合的清香,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给这个清晨添了几分烟火气。
大队长骑着那辆嘎吱作响的二八大杠,带着我们往村里赶。他那双磨破了的解放鞋,在泥泞的路上留下深深的车辙印。
"看见前头那片地没?去年亩产八百斤呢!"大队长指着路边金黄的麦田,满脸自豪。沿途的麦田像金色的海洋,微风吹过,泛起阵阵麦浪。
知青点是一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土坯房,墙上贴着几张褪了色的宣传画,房梁上挂着个老式高音喇叭,每天清晨准时播放《东方红》。
屋里摆着几张木板床,床板上铺着厚厚的稻草,一张缺了角的方桌,墙角还有个烧煤的小炉子,炉子上总是热着一壶水。
分配劳动那天,我第一次见到李巧芝。她穿着褪色的蓝布衫,扎着两条粗辫子,是生产队里少有的高中生。
"这是咱队里的放映员,李巧芝同志。"大队长介绍说,"巧芝,带着小张同志熟悉一下村里的情况。"
巧芝带我转遍了村子,她走路总是快快的,说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样。
路过她家时,院子里晒着几排红辣椒,墙根底下种着几棵葱。她爹正坐在门槛上织筐,手法娴熟,竹条在他指间飞快地穿梭。
"小张同志来啦,进屋喝碗茶。"她爹连忙站起来,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裤子上蹭了又蹭。
日子就这么开始了。白天跟着社员们下地干活,晚上就帮着巧芝写大字报、排练文艺节目。
她家虽然不富裕,但处处透着一股子干净利索。院子里养着几只母鸡,廊下搭着个简陋的木架子,上面爬满了丝瓜,秋天的时候,挂满了毛茸茸的丝瓜络。
"你说你,高中都念完了,咋不去公社当会计呢?"一天割麦子的时候,我随口问道。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衣服都湿透了,贴在后背上。
巧芝直起腰,抹了把额头的汗:"我爹说了,知识分子要同工农相结合。再说了,放电影多好啊,能让乡亲们都开开眼界。"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自豪,就像每次她熟练地操作放映机时那样。
我记得有次放映《地道战》,电影还没开始,村里人就扛着板凳来占位子。老人们抽着旱烟,吧嗒吧嗒响,孩子们围着放映机打转,热闹得很。
巧芝站在机器旁,认真地调着焦距,脸被机器的灯光照得通红。她总是提前两个小时就来准备,生怕出什么差错。
那些日子,我慢慢发现自己总不自觉地往放映室跑。帮她擦机器、打扫卫生,要是赶上露天放映,就帮着支帐篷、搬凳子。
村里人都笑说:"小张同志可真热心。"说这话时,眼睛里带着促狭的笑意。
可好景不长。一个闷热的傍晚,我听见村口有人吵架。蝉鸣声中,传来断断续续的争吵声。
原来是邻村的张建国,说是要来提亲。这小子我认识,老实巴交的,家里就一间破草屋,爹娘全瘫在炕上。
"巧芝她爹欠着咱家的救命恩情呢!当年要不是我爹把最后一口粮给了他们家..."张建国的声音颤抖着,眼圈都红了,像是要哭出来。
这话把我给听愣了。后来才从村里老人那听说,在那个艰难的年月,巧芝她爹病重,是张家二两粮食救了他一命。从那以后,两家就订了娃娃亲。
村里人议论纷纷:"李家这闺女,高中毕业呢,咋能嫁给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
"可不是嘛,多好的姑娘,这不是往河里扔金子吗?"说话的是隔壁王婶,她一边织毛衣一边摇头叹气。
我心里堵得慌,可又说不出什么。眼看着巧芝每天依旧笑眯眯地干活,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夜里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蛐蛐叫,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巧芝放电影时专注的样子,还有她给社员们讲解电影情节时那股子劲儿。
"你就甘心这么嫁过去?"一天晚上收工,我忍不住问。月光下,她低着头整理电影胶片,沉默了好久才说:"恩情就是恩情,这是我爹教我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手一直在摆弄那些胶片,好像要从里面找出什么答案似的。
谁知没过多久,张建国却来退亲了。原来他被征兵选中了,要去当兵。
"我不能耽误巧芝,"他红着眼圈说,"当兵是好事,可我家那光景..."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村里人又议论开了:"这下好啦,巧芝可算解脱了。"
"可不是嘛,这门亲事本来就不般配。"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转眼到了我该回部队的时候,收拾行李时,巧芝来了,手里捧着个用报纸包着的包袱。
"这是我给你做的枕头套,绣的是'为人民服务'四个字。"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你说得对,我决定去公社当会计了。张建国参军是好事,我得对得起他这份心意。"
我攥着那对粗布枕头套,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针脚。枕头套上还绣着几朵小花,虽然技艺不精,却格外动人。
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有些情分,不是用爱与不爱就能说清的。就像这枕头套上的针脚,看似歪斜,却是那么真诚。
村口的大槐树下,社员们排着队来送我。巧芝站在人群中,冲我挥手。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洒下斑驳的影子。
她还是那身褪色的蓝布衫,辫子上系着红头绳,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的眼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转眼五十多年过去了,那对枕头套还安安静静地躺在我的箱子底。布料已经泛黄,针脚却依然牢固。
每次看到它,就会想起那个放映电影的姑娘,想起那个纯粹的年代,想起我们心中都藏着的那份朴实的责任与坚持。
前些日子,我收到一封信,是巧芝的女儿写来的。信上说她妈妈退休前是公社首席会计,张建国后来也当上了民兵连长。
他们都说,那年错过的缘分,让他们明白了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或许正是因为懂得放手,他们才能在各自的岗位上活出更好的人生。
那对枕头套上的"为人民服务"四个字,早已褪色。可那个年代里,我们对理想、责任的执着,永远不会褪色。就像那些年,巧芝在露天电影幕布前留下的倩影,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