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挚友到陌路:王笑随笔中的友情与人生变迁

昀智锦文化 2024-09-30 09:31:11

《寻人启事》

秀明是我初中时候的挚友,第一次读艾斯奇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是他推荐给我的,成了我哲学的启蒙;优尼獒的《牛虻》和司汤达的《红与黑》也是他推荐我读的,成了我少年文学的启蒙;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艺术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也是他推荐给我的,使我从此有了对美学的肤浅认识。

平时我们除了上课、逃课、吹牛,他还约我一块去写生,一块画画写字。他的书法写得太

好,我望尘莫及,只有仰望的资格,他的画也画得妙,我只画些花花鸟鸟,入不了大雅之堂。他天资聪慧,原来祖上当过清朝皇太子的太傅,这是我后来听说的,才知道我样样不如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那时在想,将来的秀明一定会成为一个杰出的画家、杰出的书法家,一定是能够登的了大雅之堂的人。

事与愿违,秀明的家境比我家糟糕透了。我家只是个工商业,好在还下了乡当了知青。他家父亲早期就镇压了,他连个下乡的资格都没有,只有去当临时工。他家的大哥靠奋斗成了武汉一个大学的讲师,三十好几了连老婆都找不到,原因是成分不好和白专不红。到后来听说表妹替他大哥急了,跑去与他结了婚,多悲哀的事情呀。

我们分开后,我去看过他。在他当临时工的地方,满地堆满了木材,整天是电锯轰鸣,锯木粉如同尘土一样飞扬,弥漫在空中。他请我吃了饭,我才第一次尝到洋葱炒肉的味道,才知道有洋葱这种东西,在乡下待久了,我本身就孤陋寡闻了。我问他:“还画吗?还写吗?”他咬着

牙,半闭着眼摇了摇头,问我:“你呢?还画吗?”我告诉他在乡下偶尔去跟农民画窗纸,混顿饭吃。我不画不写字可以,但秀明兄不画不写字真的是可惜了。我知道省内一位著名的书画家看过他的作品后的高度评价,说他是难得的青年才俊,书画界的后起之秀,还亲自为他题写过一幅字,不知道他保存下来没有。

后来,他到我下乡的地方来玩,他还是那样的文质彬彬,白面书生一样,说话依然是轻言细语。我同他一块在田间地头溜达,看山里的梯田风光,看溪流潺潺地奔流,聊着彼此相逢的知心话。当走到大队部的院门处,我和他同时看到一张人民法院的布告,其中一个叫秀儒的名字使我大吃一惊,罪名是企图偷越国境反革命罪,判十九年有期徒刑。我看见秀明脸色立马苍白,汗如雨下。我赶紧和他离开,走了一段,我没问,他低声告诉我,那时他二哥,是他们家最有才华最聪明的人。我和他都没有说了,默默无语地回到住地,生火做饭。第二天一早,他要走,我无论如何不让他离开,他母亲前些年离世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看到了二哥的下场,内心一定悲伤极了。此时回到单位,布告早就贴满了,满城风雨,往后日子怎么过。光是闲言碎语和歧视的目光,就会使他走到生活绝望之路。我留他住了几日,幸好我那里还有十来本书籍,供他暂时排

遣心中的郁闷。

我已经从知青到工厂当了工人,干的是钢铁厂最苦铁矿石烧结工,就是把铁矿石破成粉,拌合煤粉在巨大的铸铁锅里烧结成团,再破碎后送进高炉冶炼成铁。那是最原始落后的烧结方法,冶炼技术。上班连工作服都穿不上,七八百度近千度的高温灼烧,大冬天都汗流浃背,赤膊上

阵。

秀明来了,我喜出望外。虽然还是一副白净文弱笑嘻嘻的样子,说话依然轻言细语,但是人变了,变得显老了。我是干重体力活,每日在高温下工作也还不至于此。我问他这么些年跑哪去了,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一点音讯都没有?他告诉我,是在受不了原来工厂里歧视的压迫,流浪去了。没有了家,走到哪干活就住到哪,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建筑工干过,搬过砖,拉过板

车,体力不行,才跑到峨边,大凉山一带少数民族地区做点小生意。我听他一说,担心起来,那是投机倒把呀,不怕抓吗?他告诉我被抓过,关过,没啥,习惯了,要生存还得继续。因为只有这样才像鸟儿一样飞来飞去,自由自在,不用看别人的眼光,听别人的闲话。

我带他回了宿舍,宿舍是六人住房子,其他人都上班去了,我拿了饭盒与他一道去食堂吃

饭,然后一道去职工大澡堂洗了澡。然后一道去了河边散步聊天。他告诉我,想在我这儿住段时间,在附近的区镇街上做点生意。我说没问题啊,反正一张床,夜班他一个人住,白班晚上两个人挤一挤没啥。从第二天开始,他吃过早饭就去街镇上了,晚上回来睡觉。我也把他介绍给了室友,没想到一个室友小时候原来是秀明的街坊,认识他。知道他的家底,就风言风语在室友中讲了他的事情,大家对他鄙视的神情和眼光冷漠透了,就像提防小偷一样。我和他都感觉到了,才住了两天,他就向我告辞,提出离开。我一再挽留,安慰他,用不着管那些人的闲言碎语。他难过地摇摇头,无可奈何伤心的说:“习惯了,没啥,你回吧。”我知道此刻他肯定难过极了,伤心极了,我也难过伤心了。看他远去孤单的身影,我忍不住滴下几滴泪,那一刻我的心情糟糕透了。

回到宿舍,我彻底爆发了,把手中的饭盒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大声朝室友们喝到:“关你们屁事,他偷了你们的,抢了你们的吗?用得着这么提防吗?”把心中的怨气都发了出来,室友们都被我的火气惊得目瞪口呆。他们怕受影响,而我恰恰运气来了,此后调到厂子弟校当了高中教师,还成了干部编制,脱离了烟熏火烤的工作。

从此再无秀明兄的消息,不见他的踪影,时间一长,也渐渐忘却了。

我结婚生子,过上了平常人的安稳生活,儿子都十多岁了。一天,有邻近企业的朋友跑来找我,说是秀明在区里医院,腿摔伤了。我急急忙忙跑到医院病房,又看见了多年不见的他,惊得我不敢相认。人还是那么白净,说话轻言细语笑嘻嘻的样子,但已经是衰老成十足的老头了,嘴也干瘪缺牙了。我一问照护他的朋友,才知道现在票证取消了,“投机倒把”的生意没法做了,他就靠打牌过日子。他们牌术太高明了,十赌九赢,甚至只赢不输。别人怀疑他出老千,要抓

他,他才跳楼,从三楼跳下来摔坏了腿,腿上已经打了石膏。我问他疼吗?他还笑着对我说那句

话:没啥,习惯了。我问他出千了吗?他说肯定没有,我相信他说的话,他不是那种玩阴谋诡计耍手段的卑鄙小人,而是太聪明绝顶了。

我还是找了辆面包车和他朋友把他送回了城里的暂住地,那地方的阴沟里臭气熏天,还露着人的粪便。

我没见他对如此糟糕的环境流露出不悦,我反正是无法忍受。他反而津津乐道地跟我谈起了他多年的收藏,给我看了一件康熙官窑的瓷器,告诉我如果开放了艺术拍卖市场,仅这件瓷器就价值近千万。我瞠目结舌,我不懂这种艺术品的价值,但我看到他眼中放出了光,是一种希望之光。如此艰难困苦的生活,腿上打着重重的石膏,他还想到了以后,充满希望。

从此一别就再也没见过面了,从此一别就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了。但一想到如果那件瓷器是真的,如果艺术品拍卖了,一千万,秀明应该生活得很好,应该富足得五彩缤纷,应该一扫他一生中的晦气,应该使他体面有尊严的活着。

但是如果那件瓷器是假的呢?如果那件瓷器是真的,却没去拍卖会,而被骗走了呢?我不敢再往下想。

一个本该是有为的少年,一个本该成为画家、书法家,有着无数种可能的秀明,你到哪儿去了啊?你还在吗?不管在还是不在,肯定要写入我的创作中去。

2022年,春初

 

王笑,本名王世明,定居蓉城成都,四川大学杰出校友。其人生轨迹丰富多彩,曾下乡历练为知青,后转岗工人,更在教育领域耕耘,担任企业子弟学校教师。其电影剧本力作《风雨大渡河》,在改革开放春风中,荣获全国职工文学大赛二等奖,一时风头无两,后因个人选择,转而深耕建筑规划设计领域,笔耕暂歇。

直至2021年金秋,王笑重拾文学梦,笔下生花,相继推出《绽放,桃花》的绚烂、《孤独者》的深邃、《雨天过后总会晴》的希望、《战乱,爱情》的纠葛以及《葬送江山》的壮阔等多部中长篇小说,均获国内外正式出版认可,部分佳作亦在中国作家网闪耀,连续三年在青年作家网文学盛宴中摘得荣誉。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孤独者》这部力作,不仅在中国作家网长篇连载,收获广泛好评,更在“归一文学”平台掀起热潮,累积超二百四十万次点击与无数赞誉;同时,“喜马拉雅”平台推出的有声版《孤独者》,亦以八、九十万次的播放量,证明了其跨越文字界限的感染力与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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