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可以这样说，每当有人念起这首诗，抬头看向翩翩的落花，诗人和音乐家就在人们的回忆里重逢了。
王维写过一首《相思》，现在大家都知道那不是情诗，而是写给乐圣李龟年的歌辞，因此这首诗还有一个不太为人熟知的标题，叫做《江上赠李龟年》。李龟年是唐玄宗时期宫廷梨园里的乐工，精通音律，会演奏多种乐器，比如筚篥和羯鼓，尤其擅长声乐，是玄宗时期最著名的两部大曲《秦王破阵子》和《霓裳羽衣曲》的领唱。《明皇杂录》记载，“唐开元中，乐工李龟年、彭年、鹤年兄弟三人，皆以才学盛名。彭年善舞，鹤年、龟年能歌，尤妙制《渭川》，特承顾遇。”
《渭川》应写作《渭州》，是西凉节度使盖嘉运进献给玄宗的曲子，经李龟年改编后在宫廷中演出，盛极一时。曲中写道：杨柳千寻色，桃花一苑春。风吹入帘里，唯有惹衣香。王维嘲笑李龟年这首歌辞写得不好，并应和了一首《李龟年所歌》：清风朗月苦相思，荡子从戎十载余。征人去日殷勤祝，归雁来时数附书。这首诗后来作为《伊州》的歌辞流传下来，而《伊州》是盖嘉运进献并由李龟年加工而传唱的另一首曲子。
公元755年冬天，安禄山起兵反唐，第二年元月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六月率领叛军攻入长安。唐玄宗仓皇逃往四川，途经马嵬坡时杨贵妃被杀。王维本来跟随着玄宗，准备一路护驾到四川的，但他在半路上掉队，紧接着就被叛军俘虏了。王维不是个刚烈性子的人，《旧唐书》说，“维服药取痢伪称瘖病”，也就是吃药假装拉肚子，假装嗓子也哑了不能说话。安禄山爱惜王维的才艺，并没有虐待为难他，而是把他押送到洛阳，关在菩提寺里。
被叛军押送至洛阳的还有数百名梨园弟子。那年秋天在凝碧池边，他们被迫为叛军表演歌舞，稍有懈怠就被毒打。有一位叫雷海青的乐工，因为拒绝表演而惨遭杀害。王维从前来探望的好友裴迪口中听说了此事，悲愤难平，就写了一首七言绝句《菩提寺禁闻逆贼凝碧城上作乐》（以下简称《菩提寺》）。诗里写道：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相思》和《伊州》都是写给梨园弟子演唱的歌辞，前者寄托情人的相思，后者讲述征夫之苦，两首诗都通俗易懂情感外露，为的是感动听者引起共鸣。《菩提寺》讲的则是不久前发生的悲剧，人和事都与诗人息息相关，他感受到的是一种切肤之痛。这种情感冲击因为过于直接和强烈而不好表达，所以诗人借助景色描写来作为衬托。风雨飘摇的国家、凄凉混乱的都城、不复繁华的皇宫、嚣张跋扈的叛军，都被诗人一一写进诗里。诗歌标题更是写实，“菩提寺禁闻逆贼凝碧城上作乐”，仿佛这是一首用来记录叛军罪行的历史档案。
也许是幸运，也许是命运，李龟年不在这些被俘的乐工当中，也没有跟着玄宗逃亡，而是独自流浪到了潭州，也就是今天的湖南长沙。《明皇杂录》说：“龟年流落江南，每遇良辰胜景，为人歌数阙，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则杜甫尝赠诗。”《唐诗纪事》第十六卷说，李龟年曾在湖南采访使的宴会上唱过“红豆生南国”和“清风明月苦相思”，还说，“此皆（王）维所制，而梨园唱焉”。可见，这些往日只在宫廷内演唱的歌曲，战乱之中被李龟年带到民间，从此流传了下来。
《明皇杂录》所说的杜甫赠诗，就是那首广为传诵的《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安史之乱平定以后，杜甫一度在唐肃宗的朝中为官，公元759年他离开长安，带着一家妻小辗转来到四川，投奔镇守在成都的郑国公严武，并在成都郊外修建后来著名的杜甫草堂。严武去世之后，大约在765年，杜甫离开四川去了夔州（今重庆奉节）。那时的川蜀地区内乱不断，民不聊生，杜甫和家人只好再次逃亡，来到了湖北湖南一带，770年暮春的时候在潭州与李龟年相遇。
杜甫这首诗里说到的岐王李范是玄宗的弟弟，《旧唐书》说他“好学工书，雅爱文章之士，士无贵贱，皆尽数礼待”。李范在东都洛阳有一座宅子叫尚善坊，他常在那里招待文人雅士。崔九也叫崔涤，在玄宗朝上担任秘书监，而崔家是唐朝时的名门望族。李龟年的出身无法考证，但他是玄宗最为恩宠的乐工，《明皇杂录》里说他“于东都大起宅第，僭侈之制，逾于公侯”。诗人杜甫幼年曾寄居在洛阳的姑母家中，应该就是在那段时间与岐王和崔涤都有过交集，在这两人的府上见过李龟年，听过李龟年唱歌。
比起《相思》和《菩提寺》，杜甫的这首《江南逢李龟年》在情感表达上要含蓄内敛得多。诗里说到，在“岐王宅里”和“崔九堂前”赴宴赏歌的日子，当时只道是平常。如今各自飘零死生难料，这次意外地在他乡故人重逢，真是感慨万千。我们一个是四处逃亡的诗人，一个沿街卖艺的音乐家，心中有多少对故国的怀念和对亲友的关切，如此复杂而沉重的话题不说也罢。一是为了压抑自己的情感，同时也是为了安慰朋友，诗人说，这个时节的江南风景不错啊，让我们欣赏这落花之美吧。
岐王对王维有知遇之恩。王维在20岁那年想通过科举考试走仕途之路，而当时有传言说，状元已经内定了宰相张九龄的弟弟张九皋。岐王为王维策划了一个计谋：他让王维混在伶人当中，一起来到玄宗之妹九公主的府上。王维在伶人簇拥之下，弹了一曲新创作的琵琶曲《郁轮袍》，令在座的人无不动容。当公主注意到这位风度翩翩的才子，擅长书法的他又展示了几首事先写好的诗作，公主更加仰慕。具体是哪几首诗现在已不可考，但是据《郁轮袍传》记载，都是公主“素所诵习”的作品。这个计谋最后成功了，在公主力荐之下，王维在那一年顺利地考中了状元。
或许李龟年所唱的《相思》和《伊州》，让杜甫想到了王维和这些往事，因而才有诗歌开篇对岐王的回忆。然而，他们共同的朋友王维，却早在九年前就去世了。王维在战乱之后的经历也相当传奇：757年唐军收复长安和洛阳，对凡在叛军手下做过伪官的人一律严惩，王维凭借《菩提寺》获得了特赦，从此过上半官半隐的生活，还一度官至尚书右丞。公元761年春天，他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就辞去了官职解甲归田，在那年七月于家中安然离世。
李龟年在采访使宴会上唱《相思》这件事，《西溪丛语》的记载更为详细：有一次，李龟年唱完《相思》之后，在座的人无不相顾凄然、不胜唏嘘，而龟年“闷绝仆地”昏迷过去。四天后李龟年苏醒过来，说自己在梦里见到了杨贵妃，还奉贵妃旨意教侍女唱超度亡灵的歌。贵妃告诉他“主人即复长安”，并安慰他说：“汝何忧乎！”不久之后，李龟年就在殷殷的期盼中与世长辞了。
而在他们重逢那一年的冬天，杜甫也病死在去岳阳的船上。宇文所安在《追忆》一书中讲到这首绝句，他说：“四行诗句句是讲回忆、失落和怀念：往日的繁华际会如今都已经不再，未来更不可能再有。然而，全诗却没用一个和失落有关的词，它说的全是重逢。”或许可以这样说，每当有人念起这首诗，抬头看向翩翩的落花时，诗人和音乐家就在人们的回忆里重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