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尚书府嫡出长女,却在乡下庄子上出生,成了无人在意的庶女。
下人们都说,我娘亲是恶毒之人,但只有我和锦娘知道,我那可怜的母亲有多善良。
母亲意外身死,我得以被接回家中。
众人皆道,尚书府的主母仁善,不计前嫌,善待仇人之女。
我看着尚书府中,一张张慈眉善目的皮囊,他们笑,我也跟着笑。
他们笑我母女傻,任他们搓圆揉扁可以轻易拿捏,我笑他们蠢,不知欠下的血债终究要偿还的道理。
下人们都说我娘亲是恶毒善妒的女人,因为嫉恨尚书府的平妻得宠有孕,暗下毒手,幸得下人良心未泯,不愿伤害无辜,告发了母亲。
徐尚书虽震怒,但念及夫妻多年,且尚有孕在身,便没有将母亲休弃,只是贬妻为妾,送到庄子上,自生自灭。
自我有记忆以来,娘亲虽已神志不清,且不记得一切了,却从来不会吵闹。
她整日温温柔柔,安安静静的,坐在一个角落发呆。
瘦弱的身子,苍白的脸颊,像极了一个脆弱却精致的娃娃。
娘亲很善良,走路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踩到什么昆虫鼠蚁。
树上的雏鸟被风吹下来了,她捡到后,会立刻爬上树给放回去,哪怕身上的衣衫被树枝划破,脸上也有细碎的刮痕,也笑呵呵的。
遇到流浪的猫儿,狗儿,她还会把自己的饭分给它们,见它们身上有伤,便会在地上寻寻觅觅,拔下几棵草,碾碎了给它们敷在伤口上。
我有记忆以来,娘亲从未开口说过话,也从未叫过我的名字。
而我的名字,还是从跟在母亲身边的锦娘那里知道的。
锦娘不是尚书府的家仆,是娘亲刚来庄子上时,偶然救下的。
那时候,娘亲怀着孕,还要为浑身是伤的锦娘医治,锦娘感激娘亲,伤好了也没有离开。
锦娘说,我的名字是外公取的。
娘亲刚刚被诊出有孕时,外公很高兴,便取了徐昭昭这个名字,男女都可以用。
昭昭君子心,外公是希望这个孩子,能够永远心怀光明。
只是,外公没能等到娘亲生产,便因获罪,死在牢狱之中了。
而娘亲在得知外公死讯之时,情绪起伏过大引发胎动,险些难产一尸两命。
是锦娘剖开了娘亲的肚子,取出了险些窒息的我,后又将娘亲的肚子缝合,保住了娘亲的性命。
只是娘亲再次睁眼,便已经认不得人,也不愿开口说话了,整日痴痴傻傻的,却也过得很开心。
锦娘是会医术的,娘亲救下锦娘的时候,就是按照锦娘所说,寻找的草药,为其治伤。
后来娘亲忘记了所有,却没有忘记那几味草药,能治外伤。
我是被锦娘带大的,但锦娘对我娘亲,更是无微不至。
那时候的我,总觉得锦娘像照顾我娘亲,很像是在照顾女儿,待我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锦娘知道很多,关于我娘亲的故事。
娘亲闺名为周娇娇,其父乃当朝太傅周学礼。
太傅出身贫寒,却才华横溢,参加科举第一年,便蟾宫折桂,高中状元,得先帝赏识。
为官后,太傅忠心为国,清正廉洁,入仕时为巡按,代先帝巡视各地,所到之处,贪官污吏,无所遁形。
几年后京,先帝不忍浪费太傅才华,正式任命其为太傅,为皇子们讲学,科举之时,还参与为朝廷擢选人才。
太傅为人正直,无论高门子弟,还是寒门学子,皆一视同仁,天下学子,都以拜入太傅门下为荣。
就连当今圣上,当年也叫太傅一声老师,对其极为尊重。
并且,在圣上登基之后,还安排太傅在教导皇子之时,着重辅佐太子,成为合格的储君。
太傅忠君爱国,从不参与朝堂之中的蝇营狗苟,且为人专一深情,当年风头正盛时,得无数高门贵女青睐,却始终珍爱青梅竹马,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太傅之妻闺名宛儿,虽是农家女出身,却是自幼跟随父亲读书识字。
宛儿与太傅自幼相识,两家比邻而居,双方父母为两个孩子早早订下婚约。
奈何两人的亲情缘薄,两家父母相继离世,后只剩下他们相依为命。
宛儿种地赚钱,太傅寒窗苦读,靠学识贴补家用,就这样攒下了一些钱,供太傅上京科考。
高中后,太傅立刻将宛儿接入京城。
宛儿早些年太过辛苦,身子不好,后太傅奉旨四处巡视,很少归家。
直至太傅在京中安定下来,可宛儿的身子,却被诊出难有子嗣了。
太傅不在乎这些,可宛儿却觉得对不起夫君,四处问诊求药,最终如愿怀孕。
宛儿小心翼翼的养胎,却在生产时出了意外,太傅要保宛儿,宛儿却央求产婆保孩子。
周娇娇出世时,宛儿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孩子,便咽了气。
太傅丧妻后再未娶妻,一人抚养女儿,情深至极,京城无人不感到唏嘘。
此后,京中谁人不知,周娇娇为周太傅的唯一软肋,掌上明珠。
那时就连太子见了周娇娇,也要叫一声师妹。
人人都以为,周娇娇会嫁入太子府,成为太子妃,却没想到,兜兜转转,她竟选了一介寒门学子,徐闻远。
事实上,太子和圣上都知道,太傅将女儿当成眼珠子一样疼,才不舍得将她嫁入皇家,让她活在这波谲云诡的深宅后宫之中呢。
又是一年科举将至,学子徐闻远,在街上卖字画谋生计,被周太傅得见。
因着观字如识人,便对此子格外赏识。
得知徐闻远居于城外破庙,见寒冬将至,便暂时将他安顿在府中。
徐闻远偶然得见周娇娇,惊为天人,科举之后,被圣上钦点为探花郎,这才鼓起勇气向太傅求娶。
周娇娇原本对徐闻远并无太深的印象,只是太傅说他很好,所以周娇娇便嫁了。
徐闻远成为太傅准女婿,仕途颇顺,置办了自己的宅子,将老家的寡母李氏接了过来,没想到跟来的,还有母亲娘家的小表妹。
那女子名为阿灵,身世颇为可怜,家中闹了灾,就活了她一个,当初前去投奔姨母时,衣衫褴褛,瘦骨嶙峋。
李氏唯一的兄弟没了,便对灵儿视如己出,虽家中并不富裕,却也从未亏待过她。
徐闻远当时不知,母亲竟有撮合他们,亲上加亲的念头,没想到儿子高中后,在京城得了贵人赏识,要娶高门小姐为妻。
但李氏始终觉得,论亲疏远近,儿子身边还是应该有个更亲近的人,所以即便周娇娇入门,依旧没死心。
在周家的庇护之下,徐闻远仕途顺遂,可那灵儿却日日给李氏灌输,徐闻远有今日成就,全凭他的才华,周家女入门,是周家捡了便宜。
长此以往,李氏占着周家的便宜,花着周家的钱财,还觉得理所应得。
周娇娇对婆母的庸俗,灵儿的不安好心,都不太在乎,只是一心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将府中打理得也是井井有条。
她从未向徐闻远说过婆母的任何不是,反而是李氏经常在儿子面前嚼舌根。
周娇娇的不在意,令李氏也闹不起来,徐闻远后宅宁静,本应欣慰,却总觉得和妻子之间,少了些什么。
灵儿看出了徐闻远和周娇娇之间的问题,撺掇李氏相助,钻了空子,终于成了徐闻远房中人。
在灵儿有孕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徐闻远失信于岳父和妻子,后周娇娇也被诊出有孕后,更是心怀愧疚。
可没过多久,太子谋逆案被当朝丞相爆出,牵连到了太傅,圣上震怒,太子府上下,太子妃母家镇国将军府,以及太傅府全族,悉数入狱。
这桩大案,震动朝野,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太子为中宫嫡出,亲舅舅为镇国大将军,太子妃也出自镇国公府,自幼受周太傅教导,储君之位稳固,哪里需要造反。
是以,无数文官武将,为太子,镇国将军,太傅喊冤,奈何证据确凿,无辩驳之处。
纵然皇后脱簪请罪,自囚于坤宁宫,镇国将军与太傅舍弃全族性命,也只留下了太子和太子妃唯一的孩子,年幼的小皇孙。
虽然小皇孙被留下了性命,却被送进了皇家寺院,重光寺,名为祈福实为囚禁。
太傅府满门获罪,周太傅更是死于牢中,幸得周娇娇虽为太傅之女,却因外嫁,免受牵连。
可周家没了,李氏便再无忌惮,竟想在周娇娇面前好好摆一摆婆婆的款。
幸亏当时徐闻远怕妻子因母家之事太过伤神,影响身体和腹中的孩子,给全府下令,无事不得打扰主母休养,才令李氏没能得逞。
只是,一味躲着麻烦,不代表麻烦不会找上门来,灵儿觊觎主母之位已久,如今怀有身孕,更不想让孩子低人一等,竟不顾自己的身体,故意跌入池中,构陷主母。
当时已然入秋,池水冰凉,灵儿虽早早安排好了人,迅速将自己救出,却还是受了寒。
更令她意外的是,徐闻远虽发了怒,却没有休弃周娇娇,只是将她送到了庄子上。
灵儿当时月份已然不小,寒气入体,又不能喝药,遭了好大的罪,就连生产之时,也险些没挺过来。
最终生下了一个女儿,先天不足,很是孱弱。
可灵儿表现得再凄惨,徐闻远依然没有将徐家主母的位子给她,她撺掇婆婆找徐闻远闹,得到的回应只有一句,周家刚刚蒙难,他便休弃发妻,让别人如何看他。
李氏觉得儿子说得有理,便不再强求,只安慰灵儿,好好养身体,待日后为徐家生出一个儿子再说。
徐闻远将妻子送走后,便再也没有去见过她。
冬至那日,我娘亲生下了我,锦娘常常夸我,打小便知道心疼母亲,几乎没怎么折腾,就出来了。
庄子上虽然地处偏远,但我那没有见过面的父亲,从未在衣食上亏待我们。
庄子上的奴仆不多,嘴有些碎,却从不敢克扣东西,怠慢我们,想来,我那父亲为了自己的名声,也是做到极致了。
娘亲生下我后,便忘记了很多事,也不开口说话,锦娘说,是娘亲为了我,忍得太辛苦,如今生了孩子,身体里的那根线断了,心里放松了,也将所有的痛苦都给忘记了。
锦娘将娘亲盯得紧紧的,生怕她有什么磕碰,有时候,连我都顾不上。
以至于有一次,锦娘稍微没看住我,我就溜出了庄子。
那年我五岁,第一次走出庄子,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锦娘给我讲过很多故事,唯独没有告诉我,外面有人会抓小孩子,当我意识到,自己遇到坏人的时候,已经被敲晕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