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文化经典著作的的教学中,我是先教的“四书”,然后再教的“诸子百家”。我一直提醒自己不要教着教着就成了某一家的“脑残粉”,所以在教儒家的四书时,我避免了“先入为主”的陷阱。
虽然诸子百家的学说我目前只是在教《韩非子》,但我在《国学知识精选》这一启蒙课程中,简单介绍过诸子百家的各种主要观点和代表人物。彼时我就发现,虽然诸子百家之间谁也不服谁,但多半的学说却都在攻击儒家,而儒家在那个时代却又并不受诸侯国君主们的待见。这就有点有趣了。不过更有趣的是,那些反儒的恰恰一开始学的就是儒家学说!
在诸子百家中,道家、墨家、法家都是反儒的。马王堆版《道德经》的出土,《德经》在前《道经》在后,其《德经》的第一章论述是标准的先破儒家的“德仁义礼”然后把“道”立在了前面。讲究“德仁义礼”是“失道”后的排序。如果没有儒家的这种论述在前,你很难想象这种“踩儒捧道”的“先知先觉”的论述是老子所为。庄子嘲笑“厚古薄今”的是“学者之流”,而这“学者之流”,摆明了是针对儒家。
“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
上述这段出自《庄子·秋水》,是河伯见到海若,即河神见到海神后自愧不如的一段感慨!而偏偏有儒家粉故意曲解,认为庄子是在夸赞孔子。这段话的意思是:
俗话说:“听到一百种道理后,认为没人能超过自己了。”说的就是我。况且我曾听说有认为孔子见闻少,轻视伯夷的义,我一开始还不相信。如今我看到你的难有穷尽,我如果没有到你的门下就危险了,我会永远被有学识的人讥笑。
结合孔子以学识见闻广而闻名,孔子以伯夷叔齐为仁德的典范,道家一直认为自己高出儒家一筹,庄子的这则寓言故事摆明了是把河伯比作儒家,海若比作道家,轻视儒家的态度可见一斑,所以才有了下面这段话:
北海若曰:“井鼃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
你就算懒得看这一大段内容,最后这句“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的意思总该懂吧?
伯夷辞让君位以此来博得名声,孔子谈论天下以此获得博学的美名;这两个人(伯夷,仲尼)的自我满足,不正很像你先前看到河水上涨而自满一样吗?”
所以道家代表庄子是根本看不起儒家的,儒家脑残粉就别乱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们的当务之急是提高自己的文言文阅读理解水平。《庄子》是我继《韩非子》之后要教的内容,其中对儒家和儒家分支的各种学说极尽揶揄之能事的寓言故事多了去了。而在我教过的《孟子》里面,孟子(前372年-前289年)对同时代的庄子(前369年—前286年)没有任何提及,这就有点匪夷所思了,所以我在教完《孟子》后写了这篇——《孟子再读》已编完!孟子在我眼中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我在文中有一段评论:孟子的青年时期很可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就造成了他一方面与现实脱节,一方面又幻想着让君主要以民为本之间的矛盾。这是一种理论和实践的矛盾,就有点“空想社会主义”的味道了。
郭沫若也曾经质疑孟子“不知究何居心,而偏不明示当时史实,或者有未见到处耶?”他认为孟子在某些方面可能存在误解或者过于乐观,从而导致其思想难以落实。相比《韩非子》里面结合了当时各种史实来支撑其论点而言,孟子虽然雄辩滔滔,但可以拿得出手的现实论据少得可怜,如何能获得诸侯国君的采纳呢?
在《论语》里道家的接舆等一众隐居者都嘲讽孔子且被记录,而在《中庸》里孔子对他们反唇相讥: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到了孟子时期,却连一句反击之语都没有,只有庄子对儒家的无尽嘲讽,岂不怪哉?这些就留待史学家们去研究分析了,我要做的只是正确解读这些文献想要表达的意思。
墨子之前学的是儒家学说,后来他就对儒家提倡的各种繁文缛节有意见了,然后就创立了墨家。墨子的兼爱与儒家提倡的仁爱并无不同,且奉献精神更重。在丧葬礼仪方面的节俭,道家和墨家都对儒家提出了批评,在《论语》里儒家嫌弃道家在礼仪方面的简约,《墨子》的《节葬》就是冲着孔孟提倡的厚葬去的。汉代道家的王充在《论衡》的《薄葬》篇中把儒家和墨家都批了一通,但核心观点还是提倡薄葬,并且明确提出“无神论”的主张,“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就是其中的金句。而在《论衡》的《问孔》,《刺孟》中王允批驳儒家起来毫不客气,不过他也写了《非韩》,也把韩非子批了一通。
那么韩非子呢,非但师从儒家的荀子,照样批驳儒家,甚至连墨家都没放过,至于纵横家,就更瞧不起了。而儒家的荀子本就是儒家中的另类,孟子是“性善论”,而他却持“性恶论”,而要改变“性恶”就要通过教育来实现,这一点倒是一以贯之,所以在“使民有智”这一点上,永远是儒家思想的一个闪光点。相反,道家提倡的“愚民政策”就是针对儒家来的:
不上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不乱。是以圣人之治也,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恒使民无知无欲也。使夫知不敢弗(拂)为而已,则无不治矣。(马王堆版)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传统版)
绝圣弃知,民利百负;绝仁弃义,民复畜兹;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言也,以为文未足,故令之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而寡欲;绝学无忧。(马王堆版)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思寡欲,绝学无忧。(传统版)
无论道家脑残粉要如何为老子(虽然写《道德经》的大概率不是他)洗白,这通过愚民来统治国家的策略是明摆着的,这口锅让儒家一起来背就莫名其妙了。所以你就能理解为什么某个年代会拼命打倒“孔老二”和说出“知识越多越反动”这种话了。
我在之前的文章曾经分析过,法家代表韩非子的“以吏为师”根本不是“愚民政策”,就在那段论述中韩非子也说过:
然则为匹夫计者,莫如修行义而习文学。行义修则见信,见信则受事;文学习则为明师,为明师则显荣:此匹夫之美也。
“匹夫”就是普通男人的意思,普通男人通过学习就可以成为“明师”。成为“明师”就有了名声地位,这对“匹夫”而言是好事。这与儒家倡导的“使民有智”岂非“志同道合”?只不过师出同门的李斯到后面对儒家“痛下杀手”,才让后世的儒家学者们对法家泼起了脏水。
李斯的手段固然狠辣,但应和的是韩非子紧接着“此匹夫之美也”后的这段论述:
然则无功而受事,无爵而显荣,为有政如此,则国必乱,主必危矣。
然而没有功劳的就能做官,没有爵位就能荣耀显赫,形成这样的治理政策,国家必乱,君主就必然面临危险了。
韩非子反对什么?放到今天来讲,就是反对那些“民间智库”和“口力劳动者”!法家是“改革派”,儒家是“守旧派”,这才是两家在彼时最根本性的矛盾!
今有美尧、舜、汤、武、禹之道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韩非子《五蠹》
时移世易,拿过去一套政策来治理已经变化了的当今之世,其中的历史教训难道还没吸取够?但偏偏有人非但怀念过去,竟然还要美化那个荒谬动乱的年代。
诸子百家的年代虽然世道纷乱,却是中华文明和思想碰撞最辉煌的年代,儒家的“使民有知”,培养出一大批“知识分子”,但却有些“抱残守缺”;所以又有墨家、法家,道家等反思、质疑儒家学说而产生新的学说和理念,如此才缔造出中华文明的灿烂时光。
任何阻碍和束缚思想自由的行为,终将成为社会发展的拦路猛虎。而敢于质疑、勇于创新者,才能引领时代不断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