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书法观,追求魏晋古风,把那种笔意运用到日常书写中去

四海易文字 2024-04-05 09:53:13

鲁迅曾自称身上存在着韩非的峻急,也存在老庄的随便。我们读鲁迅,看到他既有“横眉冷对千夫指”、“痛打落水狗”、“一个都不放过的”的酷烈,又有“怜子如何不丈夫”式的柔软温情。鲁迅首先是多面的、活生生的、充满人性魅力的人,然后才是我们万人共仰的“民族魂”。

鲁迅的精神世界丰富浩瀚,视野之广绝不只限于文学,他对视觉艺术同样关注。鲁迅在绍兴时的描绣像、看社戏,在北京时的抄古碑、辑汉画像石刻,在上海时的看电影、推介珂勒惠支、倡导木刻版画等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鲁迅亲手设计的著作封面至今被设计界推崇,鲁迅设计的北大校徽也沿用至今。书法在鲁迅的总体成就中微不足道。但是,即使在微不足道的一隅,鲁迅亦非等闲人物。鲁迅在现代文学史上光芒四射,在20世纪书法史上同样占有一席之地。

阅读鲁迅书法,笔者完全赞同郭沫若1960年为《鲁迅诗稿》所写序言中的评论:

鲁迅先生亦无心作书家,所遗手迹,自成风格。熔冶篆隶于一炉,听任心腕之交应,朴质而不拘挛,洒脱而有法度。远逾宋唐,直攀魏晋。世人宝之,非因人而贵也。

得益于家属的细致和政府的重视,鲁迅遗物大部分保存下来。鲁迅手迹中绝大部分为日常书写之物,少数为专门的条幅、对联等艺术作品,为我们完整感受鲁迅书法之美提供了方便。

鲁迅书法中存留最多的是日常书写的小字行书,小字行书中最精彩的是他的信札,信札中最吸引青年读者的是他写给许广平的情书。读过鲁迅的情书,我们就会知道:鲁迅的伟大还在于他“事无不可对人言”。他的情书早在生前就结集为《两地书》公诸于世。鲁迅深刻、机智而又幽默,如果活在今日,他的微博一定趣味盎然,人气冲天。

鲁迅的情书引人入胜。他与许广平之间的称谓就非常有趣。许广平开始时庄重地称他为“鲁迅先生”,他的回复是客套、庄重而又古旧的“广平兄”,这个阶段的话题主要是人生苦闷、世界黑暗、社会改革;鲁迅在厦门阶段,许广平的来信称呼开始变为“MY DEAR TEACHER”,或简称“先生”、“迅师”,落款变为“YOUR H.M”,鲁迅先生依然回敬以“广平兄”,这时的交流已经是无话不谈;再后来许广平称鲁迅为B.EL(象兄)、ELDEAR(亲爱的象),鲁迅回复称为“H.M.D”、“乖姑”或“小刺猬”,落款为“讯”、“L”、“哥”或“你的小白象”

(“小白象”的署名有时是用象形纹样、绘图,而不全是文字),交流内容主要以琐事与亲情为主。这些情书,细致、亲切、犀利、风趣,一流的文字加一流的书法,足够许广平幸福到永远。

欣赏鲁迅书法,必须提到章炳麟。鲁迅曾多次谈论章炳麟对自己的影响,周作人、钱玄同、王元化、余英时和众多鲁迅研究专家亦曾在相关著述中讨论到这一话题,其所论一般聚焦于章炳麟与鲁迅在思想与学术层面的关联。这种联系在书法中同样存在。章炳麟在治学同时致力于书法,擅长篆书、行书二体,足称一时名家。鲁迅书法则几乎全部表现为行书。对照两人的字迹,可以看到:第一,鲁迅行书的风格面貌深受章炳麟的影响,行笔的凝重浑厚、结构的朴素方正、章法上的字字独立不相联属,两人是相似的。第二,鲁迅后来达到了出蓝之境,在行书成就上超过了章炳麟。他的运笔习惯是:在平正中寓有留驻,在转折时力求圆融;他的结字特征是:单字外廓饱满平正,单字内部虚实多变;在总体章法上,字与字之间距离均衡,节奏统一,舒缓徐行,很少出现大开大合的突兀变化;总体呈现出虚静安详、恬淡优雅的情调。郭沫若评价的“直攀魏晋”是准确的,“非因人而贵”也是实事求是的。

鲁迅像章炳麟一样对魏晋学术与魏晋风度情有所钟。在技术层面,鲁迅比一般书法家要丰富细腻,不过比经典的魏晋书法仍然相形简单,没有王羲之、王献之父子手札中那些繁多而复杂的衄挫变化,但是鲁迅书法的趣味接近我们从《世说新语》等文献中悬揣的部分魏晋人上的超迈、恬淡、雅致、悠闲的风度。在“五四”之后的书法家中,达到这种境界者是不多的。这使我们坚信精神生活与审美品位在艺术提炼过程中的特殊价值。

鲁迅的书法成就还与他的个人习惯有关。“五四”之后崛起的新一代知识分子纷纷换笔,作为时尚标志物的钢笔成为知识分子的新宠,但是鲁迅仍然长期使用一种他称为“金不换”的绍兴地产的廉价毛笔。由于勤奋笔耕,鲁迅对“金不换”渐渐达到指挥如意,使转自如的境界。周建人记述:“这种笔,鲁迅先生差不多用了一生,我记不起看见他用过别的笔。

他病时,还叫我们托人去买这种笔,但买好寄到时,人已不在了。”透过鲁迅对“金不换”的喜爱,可以见出鲁迅对毛笔性能的细心体会,对工具与技能之间关系的长期体验。鲁迅留下了一千多万字的手稿,这是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在文思之外,他一定在书写中也收获了无声的快乐。鲁迅对包括书法在内的整个传统文化的态度是复杂的,他熟悉书法,也喜爱书法,但是并不重视书法,所以他没有过多声张自己的书写之乐,以免围绕传统文化话题发出让外界误会的矛盾信息。列文森曾提出,中国近代知识分子在理智方面选择了西方价值,在情感方面却丢不开中国的旧传统。这有助于我们理解鲁迅对毛笔书写的默默持守但却不事声张的矛盾现象。

鲁迅没有长期地系统地临摹古代碑帖(他在北京抄碑时着重于文献而非书法),风格模式也没有过多的变化,但是经过长期日常书写,达到了很多书法家都难以达到的境界。这种无意为之而成之的学书模式在传统文人中是常见的,但是在现代社会的专业书法教育中已经罕有。鲁迅的成就,逼迫当代书法教育作出必要反思与部分调整。

晚年的鲁迅偶尔以书法赠人。与日常书写相比,他在创作时风格一仍其贯,字幅更大,但是水准略低,不及日常书写那样灵活自如,这是非专业书法家中常见的因为训练不全面所导致的局限性。但是,从他的创作来看,他对书法艺术的理解是高雅的、深入的,部分作品水准可观。如果能够增加时间投入,增进驾驭大幅作品的实践经验,鲁迅完全有可能留下一批更加精彩的大字杰作。

内容资料来源:许伟东教授《书法五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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