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部动荡,是一个国家最大的危机

温伯陵呀 2024-10-22 14:5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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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文公和秦穆公相继薨逝以后,楚庄王后来居上,春秋的时代主线,便从东西向的“秦晋之好”转为南北向的“晋楚争霸”,而争霸的焦点依然是“伐郑。”因为各诸侯国的博弈、站队变化无常,导致这段历史比较混乱,但如果梳理清楚,就能把晋楚争霸和现在的中美关系对照起来,俄罗斯和欧盟类似于秦国,伊朗或台湾则扮演了郑国的角色。

接下来,我们来梳理一下吧。公元前626年,即秦晋爆发“崤之战”的同年,晋国凭借战胜秦国的赫赫声威,稍做休整便联合陈、郑南下伐许,把兵锋深入楚国的势力范围,试图逐步蚕食楚国的生存空间,巩固晋国的霸业。做为回应,楚国命令尹子上统兵讨伐陈、蔡,成功之后又调转兵锋伐郑,试图以攻代守,把战火引向晋国的势力范围,开拓楚国的生存空间。

于是,晋楚两军在泜水(河南舞阳一带)两岸对峙,但两军都极为克制,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争,经过一番较量,晋楚同时退兵,然后双方都宣称逼退敌军,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国内。这件事,拉开了漫长的晋楚争霸大时代。事后,晋国和楚国的变化各不相同。

楚国的主线是政变灭国。早年间,楚成王准备立公子商臣为太子,为此询问令尹子上的意见。子上毫不避讳的说:“您这么年轻,孩子又多,更何况楚国的惯例是立幼子,现在您立商臣为太子,万一将来要废商臣立幼子,必定有损楚国的根基。依我看,立商臣为太子,不妥。”楚成王不听,还是立公子商臣为太子。

令尹子上阻止商臣做太子的事,商臣是知道的,始终怀恨在心。于是在晋楚泜水对峙以后,商臣以“楚国耻辱”为名,鼓动楚成王诛杀令尹子上。这样一来,楚成王便失去得力助手。再过些年,果然如令尹子上的预料,楚成王又要废黜商臣,改立公子职为太子。商臣知道,自古废太子都没有好下场,便问老师潘崇:“这可怎么办?”潘崇问商臣:“你能屈尊降贵,侍奉公子职吗?”

“不能。”“你能逃离楚国,做一辈子流亡公子,受人冷眼吗?”“不能。”“那你能起兵夺位,做一番大事吗?”“能。”

公元前626年10月,商臣和宫廷侍卫结盟,起兵包围楚成王。楚成王见甲兵林立,有些害怕,但还是向商臣提出要求——吃一只熊掌再死。熊掌又肥又厚,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才能煮熟,所以楚成王要求吃一只熊掌,其实是拖延时间,等待宫廷政变的消息传到外面,然后由宫廷外的军队前来解救他。

在这种生死关头,楚成王的算计,可能很多人都不明白,但商臣是楚成王调教出来的,很清楚他要做什么。于是商臣拒绝楚成王的要求,让他自缢而死,留了最后一份体面。商臣,便是楚穆王,在位十二年。楚穆王在位期间,任命潘崇为太师,执掌楚国军政事务。公元前623年秋,楚穆王基本巩固内政,便出兵消灭江国,把“信阳三关”化为楚国疆土,兵锋再度抵达淮河流域。

听闻江国灭亡,秦穆公痛哭流涕。因为江国是嬴姓国,不仅和秦国同出一门,又是秦国的战略盟友。江国在,秦国就有淮河流域的据点,可以和楚国争锋。江国不在,淮河流域就和秦国没关系了,必须退回西北。故而秦穆公说:“同盟灭,虽不能救,敢不矜乎?吾自惧也。”

次年春,楚穆王出兵消灭六国(安徽六安),把楚国的东部边疆开拓到大别山一带,又出兵消灭蓼国(河南固始),巩固了楚国在淮河流域的强势地位。

不到两年时间,楚国消灭三国、逼退秦国,意味着楚国逐渐走出“城濮之战”的阴霾,开始尝试恢复国际地位和势力范围。

晋国的主线是征伐结盟。公元前626年夏,晋襄公出兵伐卫,攻克戚城。戚城是卫国重镇,同时也是齐、鲁、郑、宋等黄河流域诸侯国往来的交通要道,晋国控制戚城,便是控制了黄河流域的咽喉,方便投放兵员和物资。

正是在晋国夺取戚城以后,鲁国大夫公孙敖,直接到戚城和晋国会盟,给晋国霸业投上自己的一票。公元前625年,秦穆公不甘心“崤之战”的失败,命孟明视再次统兵伐晋,两军在秦国的彭衙大战一场,秦军大败而回。同年冬,晋、宋、陈、郑组成四国联军,西进讨伐秦国,再败秦军,攻取彭衙和汪城。

短短数年时间,秦晋爆发了三场大战,秦军三败,晋军三胜,晋国牢牢掌握着秦晋邦交的主动权。

如果考虑到楚国消灭江国、斩断秦国的臂膀,我们也可以说,秦国被晋楚联手堵在函谷关以西,几乎无法争霸中原。所以秦穆公做为“春秋五霸”之一,在史书里只有“遂霸西戎”的地位。

公元前621年,秦穆公和晋襄公薨逝,拥有晋国血脉的秦国公子罃继位,史称秦康公,而秦康公支持的晋国公子雍没能成功继位,秦晋两国在令狐爆发一场大战,秦军大败,公子雍不知所踪。最终继承晋国君位的是太子夷皋,史称晋灵公。因为晋灵公年幼,赵盾便代替晋灵公执政,成为晋国权臣。

数年间,晋国东征西讨,维护了晋文公留下的霸业,同时力压秦国,保证了晋国的独立自主,但晋国成功的代价就是——1、“秦晋之好”再无恢复的可能,晋国失去强力外援。

2、赵盾执掌大权而晋灵公成为傀儡,晋国内政动荡不休。

当时人评价说:“赵衰,冬日之日也。赵盾,夏日之日也。”世人需要冬天的阳光,却都躲避夏天的阳光,从这个评价来看,晋国内外都畏惧赵盾,而不是真心拥护赵盾。事实上,正是晋国的内政外交困境,导致晋国在遭遇楚国挑战的时候,逐渐落入下风,不得不把霸主地位拱手让给楚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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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国的内部矛盾,很快就爆发了。晋文公刚称霸中原的时候,考虑到形势严峻,便在原有三军的基础上再成立两军,晋国拥有了五支野战兵团,规模仅次于天子六师。赵盾执政以后,可能是为了减轻财政负担,也可能是感觉晋国不需要庞大的野战兵团,便裁撤新成立的两军,恢复了上、中、下三军制。

那时晋襄公还在,他很清楚赵盾的危险,想提拔一批忠于自己的人,逐渐蚕食赵盾的势力。于是在裁军换帅的时候,提出自己的意见——原“五军十卿”里硕果仅存的箕郑父、先都统上军,司空士縠、梁益耳统中军,下军留给赵盾分配。但先轸之孙先克是赵盾盟友,直接反驳晋襄公:“狐、赵之勋不可废也”,没有狐偃和赵衰辅佐晋文公,哪有晋国的今天,哪有您的今天?军国大政,还是交给功臣们吧,您安享富贵即可。

于是在赵盾的安排下,三军主将开始大换血——箕郑父、荀林父统上军,赵盾、狐射姑统中军,先蔑、先都统下军。同年晋襄公薨逝,狐射姑坚决要求拥立公子乐,和赵盾的意见不一致,赵盾便逼迫狐射姑逃离晋国,任命先克和自己共同统领中军。这六个人里,赵盾是晋国权臣,荀林父、先克、先蔑是赵盾的同党,他们牢牢掌握了晋国的军权。箕郑父和先都没有满足利益,对赵盾非常不满,士縠和梁益耳没有得到军权,也站在赵盾的对立面。

而和赵盾结盟以后,先克非常膨胀,直接夺了晋国大夫蒯得的田地,导致蒯得也对赵盾一党有怨气。在这样的背景下,公元前618年春,箕郑父、先都、士縠、梁益耳、蒯得等五人结盟,准备推翻赵盾取而代之。政变的具体过程,史书里没写,《春秋左传》只用三言两语写了结果——“文公九年春王正月己酉,使贼杀先克。乙丑,晋人杀先都、梁益耳。三月甲戌,晋人杀箕郑父、士縠、蒯得。”

总而言之,政变失败了,赵盾诛杀五人。这件事,史称“五将乱晋”,可以视为晋国外姓大臣互相兼并的起点,同时也向各诸侯国传递了一条重要信息,那就是赵盾执掌的晋国矛盾重重,和晋文公的晋国有天壤之别。楚国朝野,显然捕捉到了这条信息。

晋国政变平定以后,楚国大夫范山向楚穆王提议:“晋君少,不在诸侯,北方可图也。”这句话中,范山说出口的是晋灵公年少无知,没有整合诸侯称霸天下的志向,没有说出口的是,晋国内部矛盾重重,赵盾极有可能被反对势力处死,到那个时候,晋国群龙无首,不足为虑。

楚穆王非常认同范山的意见,随即派兵北上,抵达河南许昌一带的狼渊,一战俘虏郑国大夫公子坚、公子尨、乐耳。大败之下,郑穆公向楚穆王求饶请和。

同年夏,楚穆王出兵讨伐陈国,攻克壶丘城,楚国的势力范围开始越过淮河,抵达河南新蔡、汝水一带。

赵盾倒是联合宋、卫、鲁、许等国援救郑国了,但等他们到了郑国的时候,楚军已经打完撤退了,根本没见到楚军的影子。公元前617年,楚穆王亲自到息城和陈共公、郑穆公会盟,随后到厥貊(河南项城)和蔡庄公会盟,讨论伐宋的计划。宋昭公听到消息,一惊,心想与其让楚国出兵来打,不如先投降吧,随即到厥貊迎接楚穆王,归附楚国。

不到两年时间,晋国苦心经营的郑、宋、陈、蔡等中原诸侯国,便倒向楚国。

这一切的源头,就是发生在晋国的一场政变。

除了中原四国以外,鲁国也是两头押宝。公元前616年,鲁国大夫叔仲彭生(鲁桓公曾孙)到宋国的承匡,会见晋国上卿郤缺,说晋国霸业已经到了危险的关头,如果晋国要弹压背叛者,鲁国一定追随。

次年,秦康公命西乞术出使鲁国,送了大量的礼物,希望能联合鲁国讨伐晋国。另一位鲁国大夫东门襄仲(鲁庄公庶子)代表鲁文公,接受西乞术的礼物,并进行亲切友好的交谈,对秦、鲁关系做了建设性对话。鲁国同时和秦晋结盟,其实就是两头押宝,但秦康公认为,秦、鲁夹击晋国的时机到了,立即起兵伐晋。结果经过几场战争的较量,秦国没有占据上风,撤退回国了。

也就是说,在楚国北上轰轰烈烈的时候,晋国抵挡住秦国的挑战,这就在一定程度上,给曾经的追随者们送上一颗定心丸。在这样的背景下,数年前归附楚国的卫、郑等国,又积极向晋国靠拢。因为鲁国既支持秦国也支持晋国,双方都没有得罪,于是代表各诸侯国向晋国表忠心的任务,便落在鲁文公的身上。

为了向晋国说明自己的无奈,郑国大夫子家,还在和鲁文公的宴席上,做了一首《鸿雁》,把要传递的意思隐藏在诗里——“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子家把郑国比喻为没有自理能力的鳏寡老人,请鲁文公怜惜,同时也请晋国怜惜,不要计较郑国的错误。郑国等诸侯国的姿态这么低,归根到底是因为,它们都是地处水陆要冲的小国,必须在大国的夹缝里求生存,谁赢帮谁,根本没有独立自主的资格,更没有挑战大国的实力。

公元前613年6月,晋国赵盾和鲁、宋、陈、卫、郑、许、曹在宋国新城会盟,重申了晋文公确定的天下秩序,要求各诸侯国服从晋国、抵御楚国。蔡国不参与会盟,赵盾直接命上卿郤缺统上、下两军伐蔡,逼蔡国签订城下之盟。

就这样,晋国在晋楚争霸中扳回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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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就这样下去,晋国霸业能维持很久,楚国几乎没有称霸的机会。但很可惜,晋国很快就犯了两个错误。1、宋襄公的遗孀襄夫人,联合公子鲍等权臣诛杀宋昭公,然后拥立公子鲍为宋文公。晋国赵盾认为这是“弑君”,便命荀林父统兵伐宋,结果荀林父进入宋国以后,收了宋文公的贿赂就回去了——“晋取宋赂。”

2、齐国数次侵犯鲁国,鲁文公请晋国主持公道,同样是晋国出兵伐齐,收受齐国贿赂就罢兵停战——“齐人赂晋侯,故不克而还。”收受贿赂,说明晋国见利忘义,不能主持公道,说明晋国无法履行霸主的职责。这两个错误,彻底宣告晋国和称霸天下的功业渐行渐远。

所以在公元前610年晋国召集会盟的时候,郑穆公招呼都不打,直接不去了。晋灵公没见到郑穆公,以为郑国重新归附楚国了,便有些生气,说了一些严厉的话。消息传到郑国,郑国大夫子家害怕晋国伐郑,立即给赵盾写了一封信,为不去会盟做了解释。信件的第一段是回顾历史,子家详细罗列了郑国和晋国的友好关系,并借此向赵盾表忠心,以示郑国没有“背晋归楚”的动机——“寡君即位三年,召蔡侯而与之事君。九月,蔡侯入于敝邑以行。敝邑以侯宣多之难,寡君是以不得与蔡侯偕。十一月,克减侯宣多,而随蔡侯以朝于执事。十二年六月,归生(子家)佐寡君之嫡夷,以请陈侯于楚,而朝诸君。十四年七月,寡君又朝以蒇陈事。十五年五月,陈侯自敝邑往朝于君。往年正月,烛之武往,朝夷也。八月,寡君又往朝。”

信件的第二段通过晋楚的关系,说明了郑国对晋国的重要性,同时也暗示赵盾,晋国再不降低姿态,郑国就不追随了——“以陈、蔡之密迩于楚,而不敢贰焉,则敝邑之故也。虽敝邑之事君,何以不免?在位之中,一朝于襄,而再见于君,夷与孤之二三臣相及于绛。虽我小国,则蔑以过之矣。今大国曰:尔未逞吾志。敝邑有亡,无以加焉。”

信件的第三段是以郑国的实力为基础,亮明郑国的最终态度,如果欺人太甚的话,郑国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扒下晋国的一层皮——“小国之事大国也,德,则其人也。不德,则其鹿也,铤而走险,急何能择?命之罔极,亦知亡矣,将悉敝赋以待于鯈。唯执事命之。”子家的逻辑清晰、不卑不亢,既向晋国表了忠心,又保留了一定的姿态,实在是现代社会外交谈判的样本。

这就是《古文观止》第二卷的第一篇文章——《郑子家告赵宣子》。赵盾看到子家的信,立即明白子家的意思,便没有继续追究郑国不参与会盟的事,而是命赵穿、公婿池到郑国做人质,做为交换,郑国命太子夷、石楚到晋国做人质,晋郑两国重建互信的外交关系。但,无论写信表忠心还是互换人质,都是郑国的权宜之计。

郑国不参加会盟,已经说明了郑国和晋国离心离德,后面做的一切事情,无非是害怕晋国冒然伐郑而已,一旦郑国完成“归楚”的准备工作,和晋国的关系就可以结束了。所以在公元前608年,即子家给赵盾写信的两年后,郑穆公便归附楚国,已经继位六年的楚庄王随即统兵北上,在郑国的配合下讨伐陈、宋。“郑穆公曰:晋不足与也。遂受盟于楚。”“秋,楚子侵陈,遂侵宋。”

郑楚会盟和楚侵陈宋是两件大事,能够衔接的如此紧密,显然是做了大量的前期工作,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时候,已经是既定结果了。面对这样的突发事件,晋国赵盾立即统兵南下,救援陈、宋,但无功而返。想和秦国恢复盟友关系,共同遏制楚国,但秦国毫不理睬。这样的局面,意味着晋国处于楚国挑战、郑国背叛、秦国旁观的困境中,晋文公建立的霸业如昨日黄花,再也不复往日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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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晋国,理应沉心静气,用一段时间来梳理内部矛盾并重建外交关系,然后再南下遏制楚国,重建天下秩序,恢复霸主地位。然而,晋国爆发的一场权力斗争,直接给晋国霸业衰落按下加速键。

公元前607年,晋灵公已经继位14年,完全具备了成年人的行事能力,但赵盾没有交权还政的意思。这就导致晋灵公对赵盾非常不满,他准备用自己的方式做掉赵盾,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9月,晋灵公请赵盾饮酒畅谈,正当酒酣耳热的时候,晋灵公埋伏的甲士突然暴起,同时放出一条西北猛犬,专咬赵盾。

经过一番惨烈搏斗,追随赵盾的猛士提弥明战死,早年间结下善缘的一名晋灵公卫士为赵盾战死,赵盾才脱离险境,逃往晋国南部边境、河南修武县境内的温山。随后,赵盾的堂弟赵穿诛杀晋灵公、迎回赵盾,继续执掌晋国军政大权。在这件事情中,赵盾付出的唯一代价是,史官董狐在史书里写了一句:“赵盾弑其君”,除了给后世留下一些骂名以外,赵盾的现实利益几乎没有任何损伤。

《春秋左传》里写过:“赵有侧室曰穿,晋君之婿也,有宠而弱,不在军事,好勇而狂。”晋灵公年少,赵穿不可能是他的女婿,那么“晋君之婿”的意思就是,赵穿是晋襄公的女婿、晋灵公的姐夫。理清这层关系,我们就能明白,赵穿诛杀晋灵公绝对是晋国政治的里程碑事件——晋国经过宗室权力斗争(曲沃代翼、尽杀群公子)、新旧外姓大臣权力斗争(五将乱晋)的数次洗牌,已经进行到外姓大臣和国君的权力斗争。在这个过程中,如果外姓大臣的利益受到威胁,国君可杀、盟友可杀、至亲亦可杀。

从权力斗争的角度来看,三国司马氏事实上是晋国赵氏的衣钵传人。赵衰即司马懿,赵盾是司马师,赵穿是司马昭。重回晋国朝堂之后,赵盾迎接晋文公的幼子、公子黑臀回国,拥立为晋成公,然后就做了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重建晋国宗室。在晋国历史上,各支宗室嫡长子出仕做官,称为“公族”,其余嫡子务农、作战、习艺,称为“余子”,庶子陪国君出征,称为“公行”,可谓是一支嫡庶有别、老中青搭配的晋国宗室干部梯队。

但在“曲沃代翼”成功以后,晋国历代国君都严格防备宗室,要么直接诛杀,要么流放到其他诸侯国,绝不允许他们留在国内,染指最高权力。《春秋左传》里写道:“自是晋无公族。”既然晋国没有公族,那么也不可能有余子、公行,晋国的宗室干部梯队彻底烟消云散了。

可是赵盾发现,这是一个权力真空地带,便利用诛杀晋灵公、拥立晋成公的绝佳机会,提议给正卿、大夫的嫡长子封官授田,做晋国的公族,给其他嫡子封官,做晋国的余子,给庶子安排工作岗位,做晋国的公行。“宣公二年,及成公即位,乃宦卿之嫡而为之田,以为公族。又宦其余子,亦为余子。其庶子为公行。晋于是有公族、余子、公行。”

这项意见,初来乍到的晋成公无法拒绝,便同意了。封官授田的时候,赵盾认为自己是赵衰和狄女叔隗之子,而异母弟赵同、赵括、赵婴齐都是赵衰和晋文公之女所生,在血脉关系方面,这三兄弟比自己更正统,便请晋成公封赵括为公族,出任大夫职位,赵盾则以余子的身份,平时训练正卿、大夫的余子,战时统帅他们出征。表面上看,赵盾是高风亮节,其实赵盾是务实不务虚。

因为赵盾已经是晋国的权臣,再兼任公族大夫的职位,并不能提高他的地位,让赵括做公族大夫,反而可以壮大赵氏的势力。而余子的地位高、人数多,事实上是各个家族的中坚力量,赵盾做余子的老师兼领导,便可以和各个家族结下善缘,进而让各个家族团结在赵氏周围,为赵氏的功业服务。

这才是赵盾的真实意图,绝不是所谓的嫡庶之分。做完这件事,以赵盾为代表的晋国外姓大臣,便迈出鸠占鹊巢的最重要一步。从此以后,外姓大臣的势力更加膨胀,并在礼法层面上,破除了取代晋国国君的重要障碍。赵盾是成功的,但政变夺权给晋国造成巨大的内耗,导致晋国更没有精力出兵征伐,维护天下秩序。于是在这个难得的窗口期,楚庄王出动了。

公元前606年春,楚庄王利用晋国无力南下的时机,以讨伐陆浑(河南嵩县)的戎狄部族为借口,统兵北上直抵洛水,然后在周朝王畿阅兵示威。楚庄王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周王挑衅,绝不是不懂周朝礼法、用一句“我蛮夷也”就能解释的。楚庄王的真实目的可能有三个——1、宣告楚国有进取中原的军事能力。

2、宣告楚国有取代周朝的综合国力。

3、试探周朝承认楚庄王为霸主的可能性。

周定王见到甲兵林立的楚军,非常担心楚庄王趁机进攻洛阳,便命王孙满到楚军大营慰问楚庄王,表达友好的态度,结果楚庄王问了一句:“周朝的九鼎到底多大多重啊?”“宣公三年,楚子伐陆浑之戎,遂至于雒,观兵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王孙满见楚庄王野心勃勃,说了一大段辞令,其中有两句千古名句——“在德不在鼎。”“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言外之意就是,周朝虽然衰落,但余威尚在,你想改朝换代或者做天下霸主,绝不是阅兵示威就能成功的,而是要给天下提供稳定的秩序。现在你还没机会,回南方去吧。王孙满的这段辞令,就是《古文观止》第二卷的第二篇文章——《王孙满对楚子》。王孙满的话,楚庄王显然听明白了,便没有过分纠缠,随即统兵东进,讨伐了归楚之后、又在晋楚之间摇摆不定的郑国,返回郢都。

尽管没有实现最重要的目的,获得周朝承认的霸主地位,但楚庄王此次北上,让各诸侯国看到楚国的军事能力和综合国力,成为各诸侯国都承认的第一流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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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八年,晋楚争霸进入决赛季,两国展开白热化的竞争。谁都没有退路,退一步,即是万丈深渊。

郑国处于两国的正中间,自然是晋楚争霸的焦点,而晋国和楚国没有决出最终胜负,郑国便无法做到“谁赢帮谁”,始终在“归晋、归楚”之间摇摆不定,晋楚两国也围绕“伐郑、救郑”激烈交锋——“宣公四年冬,楚子伐郑,郑未服也。”“宣公五年冬,楚子伐郑,陈及楚平。晋荀林父救郑,伐陈。”“宣公六年冬,楚人伐郑,取成而还。”“宣公七年冬,郑及晋平。”“宣公九年,楚子伐郑。晋郤缺帅师救郑。”“宣公十年,郑及楚平,诸侯之师伐郑,取成而还。楚子伐郑,晋士会救郑,逐楚师于颍北。诸侯之师戍郑。”“宣公十一年春,楚子伐郑,及栎......乃从楚。”

这八年时间,晋楚的目的都是拉拢郑国,双方极少发生直接交锋,始终在保持实力。倒是郑国做为战场,在战争的摧残下,极大损耗了国力,逐渐沦为实力不济的小国,失去摇摆不定的资格。而在这个过程中,楚庄王还抽出时间做了两件事——1、消灭舒蓼,然后继续向东征服,把楚国的东部疆界开拓到安徽巢湖一带,并和吴越会盟,初步整合长江流域。

2、诛杀夏征舒,消灭陈国,在陈国故地设立一县。但楚庄王考虑到灭国兼并可能给其他诸侯国造成压力,对楚国名声不利,随后又册立陈国太子午为国君,恢复陈国社稷。

一边和晋国争霸,一边开疆拓土,可见楚国的实力雄厚,在晋楚争霸中更占上风。在这样的背景下,公元前597年春,楚庄王决定不再继续纠缠,一战解决问题,便统帅楚国精锐兵马北上,包围郑国首都新郑。3月,新郑城破,郑襄公肉坦、牵羊出城投降,向楚庄王说道:“孤不天,不能事君,使君怀怒以及敝邑,孤之罪也,敢不唯命是听?其俘诸江南,以实海滨,亦唯命。其翦以赐诸侯,使臣妾之,亦唯命。”

我错了,以后不论到江南做战俘,还是您和其他诸侯国瓜分郑国,我都听天由命。从这个态度可以看出来,郑国彻底服了,没心气了。但楚庄王依然是以前的态度,既不愿意瓜分郑国给其他诸侯国造成压力,也不愿意直接统治郑国故地,拉长楚国的战线,便和郑襄公结盟,恢复了郑国的社稷。6月,晋国见郑国差点灭亡,立即明白,这才是楚国真正的实力,决战的时候到了。

于是晋国命士会和郤克统上军、荀林父和士縠统中军、赵朔和栾书统下军,此外命巩朔和韩穿为上军大夫、赵括和赵婴齐为中军大夫、荀首和赵同为下军大夫,希望集结晋国的全部精锐人马,伐楚救郑,取得决战的胜利。结果,晋楚第一次爆发大规模决战,楚庄王便获得大胜,晋国外姓大臣统帅的精锐人马一败涂地,晋军士兵逃命时,为了争抢过河的小船,被砍掉的手指能铺满船底。“夏六月,晋救郑,与楚战,大败晋师于河上,遂至衡雍而归”——《史记·楚世家》。“中军、下军争舟,舟中之指可掬也”——《春秋左传》。

公元前595年9月,楚庄王为了彻底征服中原,出兵包围宋国首都商丘。宋文公派出使者到晋国求援,晋国大夫伯宗说道:“天方授楚,未可与争。虽晋之强,能违天乎”,拒绝为救宋和楚国开战。这说明晋国在决战失败以后,也丧失了霸主的傲气,服了。到了次年5月,商丘已经沦落到易子而食,没有任何战争潜力了,便向楚军投降,楚宋罢兵言和。经过这三场大战的胜利,楚国如日中天,正式超越晋国,成为天下最强国,赢得晋楚争霸的胜利。

自公元前710年楚武王出场,到公元前595年楚庄王称霸,楚国整整奋斗了115年。这份荣耀,最终凝练成《史记·秦本纪》里的一句话:“当是之时,楚霸,为会盟合诸侯。”这期间的主线,自然是楚国历代君臣的努力奋斗,但晋国激烈的内部斗争、郑国的立场倾向、秦国的隔岸观火,同样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变量。任何一个变量出了问题,楚国都难以成就霸业。

而要等待这些变量出现,最重要的是保持战略定力,始终不下牌桌,一旦发现机会就以狮子搏兔之势迅猛出击,争取利益最大化,最终积小胜为大胜,成就无上的霸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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