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子,你说实话,这些年,你后悔过吗?”林梅抬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复杂,像是既期待又害怕我的回答。
我愣了一下,手里的烟差点掉地上,半天没吭声。
1972年,我20岁,背着铺盖卷,跟着一辆吱呀作响的拖拉机,颠了整整一天,才到了这个叫青石村的小山沟。
村子穷得出奇,四周全是土路,一到雨天就变成了泥塘,抬脚都能吸得鞋拔不出来。村口有一条小河,水流缓缓的,偶尔能看见几个孩子在里面捞鱼,岸边是一片稻田,田埂上散着几头耷拉耳朵的黄牛。
村头的土坯房是生产队的知青宿舍,屋顶的瓦片歪歪斜斜,墙上裂了不少缝。门一推开,扑面而来的霉味差点把我呛得后退一步。屋里已经住了四个知青,都是城里来的,比我到得早,看见我,倒挺热情:“快进来,别嫌破,将就住吧!”
我挤出个笑,放下铺盖。心里却打鼓:这地方,我能熬得住吗?
生产队长叫李大勇,五十岁上下,脸黑得像煤块,嗓门特大。他一见我就乐呵呵地拍着我的肩膀:“强子,咱这地方苦,你别嫌弃啊!好好干,饿不着你!”我点点头,心里却没底,谁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日子呢?
第一天下地,我就出了洋相。
秋收的季节,队里的人都在稻田里割稻子。看着别人挥着镰刀一下一下地割得麻利,我也学着样子,可镰刀在我手里根本不听使唤,不是割到自己脚边的稻子,就是“咔”一声直接把稻杆切断。没一会儿,手一滑,刀口直接划到了我的手背,血一下子冒了出来。
“哎哟!”我疼得蹲下身子,手上的血滴滴答答地流。
“你咋这么不小心!”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抬头一看,是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眉眼清秀,脸上还带着点稚气。她跑过来,手忙脚乱地从兜里掏出块手帕,按住我的伤口:“别动,我给你包上!”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心里竟然涌起一阵说不出的暖意。
后来我才知道,她叫林梅,村里的姑娘,18岁,家就在村东头。因为家里穷,她初中没念完就回家帮忙了。
从那以后,她总是有意无意地照顾我。干活时,我动作慢了,她会跑过来帮我;饭后,她会悄悄往我碗里塞一块地瓜。有时候,她还会从家里带点红薯干给我,说:“你们城里人,估计吃不惯我们这些粗粮吧!”
我嘴上说不要,手却老实地接了。
其实,那时候的日子确实难熬。生产队的饭食粗糙得很,地瓜干、玉米面是主食,稀的能看见影子的粥就是“奢侈品”。知青宿舍里潮湿寒冷,冬天连个像样的被子都没有,晚上冻得直打哆嗦。
可每当林梅笑盈盈地跑过来,递给我一块热乎乎的地瓜时,我竟然觉得,这苦日子没那么难熬了。
1974年春天,我鼓起勇气跟林梅表了白。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咬着嘴唇低下了头,半天才轻轻点了点头。从那以后,村里人就开始拿我们打趣:“强子,啥时候娶林梅啊?”我挠着头笑,心里却藏不住的喜悦。
半年后,我们领了证,简单办了几桌酒席。那天晚上,我坐在炕头,看着忙里忙外的林梅,心里踏实得很。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才发现,婚后的生活比我想象中更难。
1975年,我们的大女儿出生了。我既高兴又发愁:家里本来就紧巴巴的,再添个孩子,日子怎么过?第二年,林梅又生了一对龙凤胎,三个孩子嗷嗷待哺,家里的压力一下子就像山一样压在我肩上。
林梅没法下地干活了,责任田里的活全靠我一个人。可是挣工分哪够一家五口人吃喝?孩子们穿的衣服,都是林梅用旧布拼拼凑凑缝的,有时候连一顿饱饭都难得吃上。
我心里憋着一股劲,可又无处发泄。每次下地干活,我都铆足了劲,恨不得一天能干两天的活。可再怎么拼命,工分换来的粮食还是不够一家人吃饱。我开始后悔,后悔那年拒绝了林场的招工名额。要是当初去了林场,现在是不是就不用过这么苦的日子了?
1980年的一个冬天,我爸突然来了村里。他告诉我,我妈退休了,厂里同意让我回去接班。我当时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回城接班,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机会啊!可转念一想,林梅和三个孩子怎么办?她一个人能撑得住吗?我心里七上八下,根本没法拿主意。
林梅却很平静,她说:“强子,你去吧,机会难得。家里有我呢,放心。”
我点点头,眼圈却红了。
回了城,我在环卫所当了一名清洁工,每天起早贪黑地扫大街。后来单位让我学了开车,我成了垃圾清运车的司机。每个月的工资,除了留一点生活费,剩下的全寄回村里。
那几年,我过得浑浑噩噩的。每次回村,看到林梅瘦了一圈,孩子们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心里就像刀割一样难受。可我没办法,只能拼命省钱,多寄点回去。
1985年,有一次回村,林梅突然病倒了。她发着高烧,躺在炕上直冒虚汗。村里的赤脚医生来了,说是积劳成疾,让她好好休息。但她嘴里还念叨着:“强子,这玉米还没收完呢,秋收可不能耽误了……”
我坐在炕边,握着她的手,心里满是愧疚。我说:“林梅,咱不干了,回城吧。我拼死拼活也要把你们接过去!”
林梅只是微微笑了笑,没说话。
1987年,我终于把林梅和孩子们接到了城里。为了办他们的户口,我跑了多少趟派出所,求人送礼,光腰都快弯断了。那年,我的大女儿已经15岁了,她不愿意继续念书,去了美发店学手艺。老二和老三却争气,双双考上了重点大学。
厂里知道后,还特意资助了我们五千块钱。那天晚上,林梅坐在炕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后来,林梅也进了厂,当了一名清洁工。她不怕吃苦,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领导看在眼里,给她转了正。日子一点点好了起来,可我知道,她这些年吃了多少苦。
1999年,大女儿开了自己的美发店,老二成了老师,老三在城里开了公司。林梅总算松了口气,她说:“强子,你看,咱们的孩子都争气,你没白回来接班。”
现在,我们都退休了,住在小儿子买的新房里。日子过得平静,但我知道,林梅这一生,付出的比我多得多。
“强子,这些年,你后悔过吗?”林梅又问了一遍。
我看着她,笑了笑:“后悔?要真说后悔,我只后悔让你吃了那么多苦。”
林梅眯着眼看着窗外,夕阳洒在她的脸上,柔得像水。
窗外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她轻轻叹了口气:“强子,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