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一直是个谨慎的姑娘,“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但是再端庄的姑娘也有自己的少女心事,也有情不自禁的时候。
这天宝钗来怡红院寻谈讲以解午倦,怡红院里不仅丫鬟们在睡午觉,连两只仙鹤都在睡着了。薛宝钗来至贾宝玉房间,贾宝玉在睡觉,袭人坐在他身边做针线,做的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便走了。
袭人走了,气氛就很尴尬。本来怡红院里就她一个醒着的人可以陪薛宝钗聊天,她一走,薛宝钗还能做什么呢,除非薛宝钗也走了。如果贾宝玉醒着,那还好,两人可以聊聊天。贾宝玉又睡着,别说古代了,就是现代,不是男女朋友,哪个女孩子会独自坐在一个熟睡的男人的床头呢。袭人素日是很细致的人,贾宝玉去林黛玉史湘云房里梳洗一次,她气得吃醋不已,大发娇嗔,偏偏今天独自把薛宝钗撇在贾宝玉卧室里。
之前有一回,林黛玉午觉刚醒,贾宝玉掀帘子进来,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都跟了进来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黛玉便翻身坐了起来,笑道:“谁睡觉呢。”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就叫了紫鹃进来说:“姑娘醒了,进来伺侯。”婆子们都不让贾宝玉和睡午觉的林黛玉独处,袭人偏偏特地把自己走开,而且大热天大中午的,还出了怡红院去外面走走,不仅莫名其妙还怠慢客人。
林黛玉史湘云她们看到的是“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不仅黛玉要笑,湘云见了也想笑,只是想起宝钗素日待他厚道,才掩住口不笑,怕林黛玉言语之中取笑,便把林黛玉拉走了。
大观园的姐妹们互相开玩笑其实不少,史湘云本身也是个爱取戏的,这次为什么这么紧张,拉走林黛玉,只因为宝钗做的出格了些,嚷起来怕影响不好,薛宝钗脸上挂不住。两人还不知道薛宝钗绣的是鸳鸯戏水的肚兜呢,如果知道了,估计更要惊掉下巴。
宝钗为什么会失态呢,她和袭人都未觉得此事出格,因为袭人想宝玉以后娶宝钗,而宝钗也把宝玉当成了未来的丈夫。
元妃端午节赐礼,贾宝玉和薛宝钗的一样,贾宝玉反应很大“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并对着林黛玉发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并表示“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
但贾宝玉对林黛玉发了什么誓,薛宝钗并不知晓,她看到的是贾宝玉要看她的红麝串子,并且看着她一段雪白的酥臂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
面对宝玉的唐突,宝钗并没有生气,自己的美貌倾倒了一个男孩子,还是自己对他有意思的男孩,这对一个少女来说是让她羞涩又喜悦的事。“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微微的害羞,细细的欢喜,让稳重的宝钗也有点心慌意乱,以至于她看见林黛玉的时候,“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端午节大热天的,林黛玉身子再弱,也不至于不能吹点风,门槛子那里想来也没有十级大风把林黛玉刮跑了,这就是心跳加快下的没话找话了。
用现在的话说,黛玉算是恋爱脑,谈恋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只求贾宝玉把她放在心上,用她自己的话说“我只为我的心”。宝钗比较理性,她对贾宝玉的爱情基于薛家想凑成金玉良缘的现实,她把宝玉当未来的夫婿看,但这样的爱情一样也有心动温情的瞬间。
宝玉挨打后,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来看他,看宝玉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
还好宝钗不知道宝玉在想些什么,要是知道了,估计要哭笑不得,在心里翻一个大大的白眼。
贾宝玉对林黛玉表白时,曾说“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古人讲究孝顺,长辈是放在第一位的,除了长辈,接下去才是夫妻,宝玉的这番话,是说自己日后只想娶黛玉为妻,是非常大胆地表白了,要是再明显一点,就变成唐突了。
同样宝钗把自己放在老太太,太太后面,也是她平时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宝玉未来的妻子,这时候说急了一下子脱口而出,几乎相当于表白了,宝钗才会害羞到红了脸,娇羞怯怯地低头弄衣带。
等袭人说出焙茗的话,拉上了薛蟠,宝玉惟恐宝钗沉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不可混猜度。”这番体贴,又在宝钗心里掀起了波澜。
宝钗听说,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话相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这个形象,疼还顾不过来,还是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可见在我们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作工夫,老爷也喜欢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
宝钗的这番心理独白,初次看,容易把“可见在我们身上也算用心了”里的我们当成众姐妹们,因为宝玉对每个女孩子都是很体贴。但仔细联系上下文的,宝钗的这段心理活动亲切稠密不下于她刚刚的那段表白,虽然她更希望宝玉在外头大事上下功夫,但对于宝玉对她的用心是受用且感动的,那显然不是泛泛而指了,这里的“我们”指的是袭人和她自己。
宝钗和袭人是心照不宣的同盟,袭人在贾宝玉那里和别的丫鬟不一样,宝玉把她当未来的姨娘看,这一点宝钗很清楚的。在宝钗看来,贾宝玉这一举动是把她放在心上,也把袭人放在心上,怕她沉心,也怕袭人得罪了她,为未来的一妻一妾打造和谐关系,所以才有这个亲密的“在我们身上也算用心了”的想法,并有了后面一大段“我宁可你出去搞事业,而不是只顾儿女情长,不要吃亏,我更欣慰”的心理活动,也正是一系列情感因素作用之下,心就偏了,认定是自己哥哥告了歪状。
袭人对宝钗一直是十分推崇的,在宝玉面前常常夸宝钗如何如何好,鼓励他和宝钗多亲近,为他们创造机会,这次在宝钗面前造次了,对宝钗更是感激。第二天,在贾母王夫人等都在时,笑着提醒宝玉“可是又忘了。趁宝姑娘在院子里,你和他说,烦他莺儿来打上几根络子。”宝玉笑道:“亏你提起来。”说着,便仰头向窗外道:“宝姐姐,吃过饭叫莺儿来,烦他打几根络子,可得闲儿?”宝钗听见,回头道:“怎么不得闲儿,一会叫他来就是了。”贾母等尚未听真,都止步问宝钗。宝钗说明了,大家方明白。贾母又说道:“好孩子,叫他来替你兄弟作几根。你要无人使唤,我那里闲着的丫头多呢,你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使唤。”
袭人早和宝钗有约定过,贾宝玉的针线让宝钗帮忙做,打络子这种事,也不是要紧事,袭人自己有无数机会和宝钗莺儿说,故意让宝玉自己在贾母众人面前对宝钗喊,是有意让宝钗在贾母等人面前再露露脸,挣点面子人情。
莺儿打络子打了没多久,跟贾宝玉倒是说了好多她姑娘“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更提起宝钗来!便问他道:“好处在那里?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他去。”
这时宝钗吃了饭又来怡红院了,宝钗的兴致也很好,建议打个络子把贾宝玉的玉络上。
宝钗这天心情是很愉悦的,刚刚她奉承了贾母“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贾宝玉勾着贾母想她称赞林黛玉,结果贾母称赞起宝钗来,贾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薛姨妈听说,忙笑道:“这话是老太太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贾宝玉意出望外,便看着宝钗一笑,宝钗早扭过头去和袭人说话去了。
这个“早扭过头去”很传神,宝玉对她的这一笑,宝钗害羞了,没理会,但更多的是欢喜,贾母称赞她,王夫人喜欢她,在她眼中,宝玉的这一笑就有点家长认同的小情侣的暧昧味道了。
宝钗和宝玉之间是有认知的偏差的。人生常有的一大错觉就是: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即使是聪慧如薛宝钗,也免不了这样的青春期的芳心萌动。看书的人知道贾宝玉一心想娶黛玉为妻,但宝钗没有上帝视觉,她不知道呀,贾宝玉的一系列行为在她眼里宝玉对她也是十分倾慕的。怪只怪贾宝玉,书里写他长的“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长的就是很多情的相貌,性格又温柔体贴,大约看谁都是一副情意绵绵的样子,是很有欺骗性的。
比如他对着莺儿,他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更提起宝钗来!便问他道:“好处在那里?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这样的行为,怎能不让莺儿误会贾宝玉也倾慕她家姑娘呢。但实际上,贾宝玉那句“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不是假的,他确实艳羡宝钗主仆两人,但有福消受这两人的不是他,不知是谁,因为他就没想过娶宝钗,他想娶的只是黛玉。
他和宝钗不一样,宝钗认可金玉良缘。这时候贾府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贾宝玉家世家私门第相貌都好,性格温柔体贴,比起很多纨绔子弟,品性算的上端正。宝钗对他的爱情虽然不热烈,却也不乏温情,贾宝玉虽然不爱读书,但他年龄还小,薛宝钗可以劝他,他天资聪颖,大家都觉得他未来是个可造之材。而且薛姨妈一力撮合,王夫人贾母也夸奖她,贾宝玉对她也含情脉脉,她这段时间可以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中,而刚晋升为准姨娘的袭人是她可靠的同盟,她才会毫无心防,一时忘情,坐在宝玉床上绣起了肚兜。
但金玉之说传的越盛,贾宝玉受到的压力就越大。贾宝玉天生多情,他也会艳羡宝钗,也会意淫其他美女,但想娶的确实只有林黛玉一个。他看似天真不知世事,其实并不傻,王夫人对黛玉的疏离,他都看在眼里,还有袭人湘云等人对宝钗的夸奖,元妃的端午礼,支持金玉之说的人越多,他和林黛玉的阻力越大,他就更焦虑。人压力大了,容易在梦中释放压力,压力大了,有人会梦到自己被人追杀,有人会梦到自己考试考不出来,有人会梦到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裸奔……贾宝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直接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听到这声情绪激烈的喊骂,宝钗不由的怔了。贾宝玉和林黛玉关系好她是知道的,但贾宝玉不是对她也颇为喜欢么?她做梦也没想到,贾宝玉为了木石姻缘,居然是这么厌恶金玉之说,这让宝钗绣的鸳鸯仿佛成了笑话。
宝钗没有失态,她和袭人说了回话,离开了怡红院,但从此她就很少去怡红院了。
本来宝姐姐对贾宝玉是极好的,时时主动去贾宝玉房中聊天,为他做针线,担心他被贾政骂,虽然贾宝玉不读书上进,宝钗还是觉得他可以改造,借机常劝导他,即使宝玉“不管人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宝钗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但自己讪了一会子去后,待宝玉还是照旧一样温柔。
但这之后不一样了,褪去让人昏头的爱情光环后,宝钗对他态度差了很多,探春结海棠社时,宝钗就嘲讽宝玉“无事忙”这个号很适合他。宝玉没答应后,更又嘲讽他是“富贵闲人”。
等到惜春告假那回,宝钗对贾宝玉简直算得上疾言厉色了。短短的一个聚会,宝玉莫名其妙被宝钗怼了很多次,宝钗道“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宝钗道“”我说你是无事忙”宝钗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多亏宝玉其他优点没有,但脾气好,不容易生姐姐妹妹的气。
宝钗是一个颇为傲气的人,她才貌双全,素来自信,她妹妹宝琴来了,贾母多疼了些,她心里也不自在“我不信我哪些儿不如你”。唯独林黛玉,林黛玉一开始忌惮宝钗,在许多小细节中能看出宝钗何尝不吃黛玉的醋,这一番爱情的较量,宝钗以为自己赢了,结果却输了。就算后来黛玉死后,宝玉与宝钗结了婚,这事或多或少会成为他们心中的一个心结。
女人就算再理性强大,也会有许多的情感需求,没有女人不希望自己的丈夫认可自己,欣赏自己,发自内心的爱自己。被别人比下去,是一个如鲠在喉,无法释怀的打击,会让她变得冷漠而尖锐。
比如凤姐儿,贾琏和鲍二家的偷情,她还能沉住气在外面听,听到贾琏和鲍二家的都说她不好,称赞平儿的时候,才瞬间丧失了理智,和贾琏大闹一场。事后她哭着问贾琏,“我怎么象个阎王,又象夜叉?那淫妇咒我死,你也帮着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怜我熬的连个淫妇也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来过这日子?”比起贾琏偷腥,贾琏在别的女人面前咒她,说她不好,称赞平儿,才是最伤她的心的。她为什么拿着平儿出气,平儿的为人她不知道吗?不过是因为贾琏称赞平儿,把她比下去,让她愤怒伤心,因为自尊又宣泄不出口,所以冤枉平儿打平儿出气。
宝钗和宝玉婚后的感情大约不会太好,其实绣肚兜事件后,两人的互动就变少了,远没有之前有说有笑的亲密。宝玉去蘅芜苑,一次是因为林黛玉在那儿吃早饭,一次是去探望卧病的湘云,和宝钗是肉眼可见的生疏,还远不如与湘云等人亲厚。
薛宝钗对他大约是很不耐烦的,八十回后有一回是“薛宝钗借词含讽谏”,除了家业凋零后,对宝玉的失望外,还因为两人之间缺乏了温情。同样的劝告,前八十回有“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一个娇嗔,情意绵绵,一个讽谏,还不明说,要借词,足见隔阂与生疏。比起当初嘲讽宝玉“无事忙”,“不中用”,宝钗对宝玉的鄙视可能更进了一步,而当妻子看不起自己的丈夫时,两人的婚姻也几乎走到了头,这大概也是宝玉出家的一大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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