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与芸娘
从《浮生六记》读出生活的真相
(2022年1月21日)
《浮生六记》是我去年图便宜买的一批书中的一本,活动价一两元,加上运费,核下来,每本也就五元左右。这本书买的时候,对于书的内容和作者,我并不了解,只是冲着“浮生”二字,隐约觉着像一本名著。我现在看来,“浮生”这两个字是很好的,反映了生活平淡和生命平实的本质。人活在世上的一个基本形态或者平常状态就像一叶扁舟浮在水面一样,飘飘荡荡,摇摇曳曳,有到岸也有离岸,有航向也有迷茫,有飞升也有沉沦和堕落,人拘在中间,有着各种的可能性。人生的态度,人生的志向,人生的努力,人生的际遇,最后会造成不同的人生命运、状态和结局。所以,在没看这书之前,我猜想这是一本关于人生经历与智慧的书。当然,受着“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的影响,看作者出在清朝,便又疑惑它是不是记录历史恐怖事件真相一类的书。
这本书我老早就带到单位,放在抽屉里,便于闲暇时随手就读。可惜竟一连几个月也没顾上看它,后来又拿回家,白搁着,就是没缘分读它。直到近来,我阴差阳错得了一个空,因为作息被打破了,一时没个头绪,就抓起《浮生六记》,下决心趁这个机会一口气把它读完,了却一桩心事。
我读此书的方法是,先读序,然后读后半部的原稿,读一记之后,回头再读前半部翻译文字,这样交叉对照来读,是我读这类书的第一次,相当于我把这本书读了两遍,后一遍是对前一遍阅读的检验和校正,印象就深刻了。书序是比较吸引人的。一则这本书的来历奇特,是杨引传在苏州冷摊上得的。这种说法,跟之前程伟元“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红楼梦》八十回后的稿件如出一辙。二则这本书也是“断臂”。一共六记,杨引传得的时候该书只剩下四记,末两记早已亡失了。这个遭遇跟《红楼梦》差不多,还有狗尾续貂。三则这本书的作者沈三白与仓央嘉措、纳兰性德、曹雪芹等都处在康乾盛世,都是难得的情痴情种,都对女性刮目相看、一往情深,作品都是人情人性最本真的告白。
读“闺房记乐”,初看到沈复与陈芸,系姑舅姊弟,一见钟情,两小无猜,三生有幸,喜结良缘,叫人羡慕不已。婚后生育一女一子,可谓家庭美满;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共同生活了二十三年,在家里,不拘是哪儿,碰上了也要握手相问“到哪里去?”与人聊天,他俩也是紧挨着坐在一起。他们读《西厢》,谈《楚辞》,说李杜,论礼孝,刻印章,赏月亮,喝花酒,打情骂俏,游山玩水,吃蟹赏菊,女扮男装,招妓纳妾,真是情趣相投,意气奋发,犹如一对神仙侣,叫人不禁联想到赵明诚与李清照“赌书泼茶”、赵孟頫与管道升“你侬我侬”。无怪乎林语堂大师会感叹:“沈三白的妻子芸娘,乃是人间最理想的女人,能娶到这样的女子为妻,真是三生有幸呢。”而沈三白能够带着妻子芸娘一起游乐,这一点要比苏东坡强。蒋勋说,苏东坡也很爱自己的妻子,但叫妻子准备好东西,他们划着船去游乐,而不会想到把妻子带上一起玩。
读“闲情记趣”,可见作者对自己的情趣爱好作了介绍,从一个侧面又关照了芸娘。这一记,作者开始就很坦白,接着就说自己爱花成癖,喜欢修剪盆景花木,讲插瓶,讲屏风,讲花石点缀,讲艺术构造,讲房子装修,一看他们夫妻两个就是爱生活懂艺术有情趣的人。其中专门讲了一次聚会,芸娘巧借卖馄饨的一套家伙什儿,解决了热酒的炉火和烹茶的器具问题,让聚会得以尽兴,博得了众人的赞许。可见芸娘平时的观察和关键时候的灵机妙想。但从这一记开始,就逗露出不好的苗头,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一个是有人因分兰不允就故意用开水浇灌,烫死了他们最喜爱一盆兰花,以至于作者发誓以后不再种植兰花了。另一个是暴露了他们的贫穷,他们夫妻采取的好多方法,都是省俭的法子,大约是被逼出来的。
读“坎坷记愁”,画面完全变了,叫人大跌眼镜。原来这对神仙侣,真实的生活状态,有那么多的不如意,有那么多的辛酸,有那么多的人情牵绊,这是最现实的部分,也是最冷漠最残酷的部分。正是在这样一种环境,在这样一种际遇,在这样一种困苦,还生发出那样一种举案齐眉、共甘共苦,甚至忍辱负重、以苦为乐的爱情生活,更是叫人敬服不已。作者的父亲母亲和弟弟,对芸娘的误会、不公道,甚至冷漠、严厉,弟弟对过继出去的哥哥(作者)那份防备和算计,小仆人对贫苦交加的这对夫妻还要“下手”,“卷了东西逃走了”。这就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屋漏偏逢连夜雨的一种社会的残酷。当然,作者没有一味抹黑,还是对照写出了人性的光辉,社会温暖的一面。如危难之际,芸娘的结拜姐妹、沈三白的朋友夏氏兄弟、租赁给他们房子的老妇人、作者帮助过的曹老汉,都能伸出援手,这也是支撑他们这对贫困夫妻一路走下来的支柱。这一记,连译者都愤不过,指责作者不敢触碰封建礼教,虽然一往情深,但还是不免迂腐,满腹家庭伦理纲常,毫无半点是非观念。这也难怪,就是我读《红楼梦》,看宝玉跟黛玉表明心迹,也不过是说,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第四个就是妹妹了。那么有叛逆性的宝玉,或者作者曹雪芹,也越不过伦理纲常。作者沈三白讲他父亲很有侠气,对别人挥金如土,却对他们做儿子媳妇的苛刻无比,甚至赶出家门,叫他们颠沛流离,东挪西借。父亲死了,弟弟继承了不下三四千两银子,哥哥净身出户,结果下葬时,还要让哥哥另出一笔钱。这个大家庭有什么?给了他们小家庭什么?逼得芸娘病了八年不治而亡,逼得孙女早早给人做童养媳,逼得孙子早早出去跟人学做生意最后夭亡,这就是礼教逼出的家破人亡,逼得作者要退隐山林修行。这时,我联想到了南宋大诗人陆游因为母亲不喜欢爱妻唐婉,囿于礼法,最后不得已休妻,造成自己内心挥之不去的“错!错!错!”还联想到徐志摩与陆小曼,他们与徐的父母分开来过,一方面是徐的父母不喜欢陆小曼,因为有徐的原配前妻张幼仪的因素。另一方面是徐的父母以封建礼教要求他们,陆小曼受不了这种拘束,主动要求搬出去另过,徐的父亲断了他们的供给。陆小曼大手大脚惯了,徐志摩不得不四处奔波,同时打好几份工赚钱养家,几乎是在挣命,而陆小曼当时却醉生梦死一般,不懂得怜惜,当然也因为她的病。所以,冰心曾不无痛心地说“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好处就得不着,女人的坏处就使他牺牲了。”看来不受父母祝福的婚姻是到底也是不幸的,备受坎坷,叫人心碎。
读“浪游记快”,情形又为之一变。作者似乎也在努力把自己从那样一种窘迫、悲苦的境遇中抽身出来,回到自己浪迹萍踪、游山玩水的快乐生活。作者说,自己当幕僚三十多年,天下的地方除了云贵川外,差不多都走过了,天南海北,甚至琉球也去过的。所遗憾的是,这些游乐都是跟着人家,不能自主不够尽兴。作者能诗能画能游能赏(美学),对父母孝,对妻子爱,对弟弟忍,一往情深,这是他的优点。但是我在这一记也看到他的不足,是他写给我们看的。一方面是他自己有才学无功名,一技无成,坐馆当幕宾卖画,入不敷出,到南方经商赔得一塌糊涂,老婆孩子跟着他受穷受苦。另一方面是他到底也没个算计。到了广东这个“让人销魂”的地方,他也是随波逐流,招妓取乐,“在广州待了四个月,费了一百来两银子,尝到了荔枝鲜果,也算是生平快事。”自己还说这是“半年一觉杨帮梦,赢得花船薄幸名”。这般潇洒,再不想想为了跟姐夫借钱(给他挪借二十五两),自己雇不起车马,装着干烧饼,步行走了八九十里地那样一种风餐露宿的艰辛。他跟妓女喜儿高乐,不想家里芸娘受着怎样的白眼和煎熬。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以现在的眼光看待,自然是挑剔和批评。若是以那时的眼光,又是不一样的看待。记得我看《老残游记》,老残朋友黄人瑞不也一样叫他去招妓取乐吗?老残没有混得这么惨,所以就不容易把这种批评按在他的头上,然而事理都是一样的。
至于“中山记历”“养生记道”,虽有伪续,但书中不载,也无缘得见。但是,统观六记的题目和风格,按照记叙的内容推测,我觉得以作者艺术家的眼光和色彩,从“闺房记乐”开篇,这是最鲜艳的,是最美好的,因为生活中有了芸娘,就有了绚丽,有了绽放。然后一层一层推进,从美好到现实,生活的残酷一点点显露出来,真相被一点一点揭露出来,芸娘包括他们的家庭和生活受到了“迫害”,记叙的色彩就逐渐暗淡下来。其实,“坎坷记愁”就是前半段下降到谷底,形成转折,“浪游记快”明显是抽身,试想等到“中山记历”“养生记道”,芸娘就会成为一个幽灵一般的存在,但沈复的生活,不管他走到天涯海角,仍是形单影只,不过排解而已;到了苍凉的晚年,没有了色彩,没有了喧闹,回归默片一样的寂静。从早年对白,到中年告白,再到晚年苍白。这该是作者一生的写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