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沙子
作者 | 翟备军
每次回到乡下老家,屁股还未挨上凳儿,便先到小河边走一遭,这是多年的习惯。对生在河边的我来说,河同我的亲人一样的重要。
诗人哲人圣人都表达过相同的意思:河能抚慰人的心灵,能给人以生命启示。任何一个人,只要你走近河,用心去感受河,都能有所感悟,无需我来引证。所以,每次走近河,我都是一种全身心的放松状态,脸上不自主地会挂出迦叶一般的微笑。
爱河,是出自骨子里的,至死不会改变。
然而,近些年来,在接近河流以后,我发现较之于以往,心中的愉悦之感在一点点减少,反而衍生出一些别样的情绪。这倒不是因为生活的消磨和年岁的增长改变了我的心绪,而是这河已经不是原来的河。
我所喜欢的河,是潺潺的水、绿盈盈的草、圆润润的卵石与白花花的沙组成的复合体。让我来定义河,水是河流的生命,没有水就没有河;沙是河的灵魂,没有沙,就像人没有思想,毫无趣味。
不说较远的祖辈父辈,就说自己的儿时,那时河里的沙子真是多啊。河流中凡是水滞成潭的地方,河岸全是沙滩,远远地就能看见白亮白亮的一片。我敢说,没有人能抵挡得住沙滩的诱惑。脱掉鞋,光着脚丫踩上去,细细的沙子瞬间没过脚面,一种柔软瞬间从脚心传导到心里。若是晴朗的春秋时节或夏季不是阳光暴晒的时候,沙子是暖暖的,脚掌浸入沙中像母亲的手在轻轻地搓揉,那真是叫贴心与舒坦啊。但这还不是妙处,最美妙的是当我缓缓挪动脚步时,绵软而又略显粗糙的砂砾与我敏感的脚底发生摩擦,脚掌每一处神经受到恰到好处刺激压迫,让心在每一次脚步的挪动中都产生酥痒般的颤动,欲罢不能,不可言状。这时,我往往会蜷下身子,或者干脆扒在厚厚的沙子上,双手反复捧起沙子,搓它、捏它,让它高高地飞起或从我的指缝滑落,感受它的呼吸,欣赏它的纯净,观察它的真性。我一定还会和沙子互动,让沙子变成城堡要塞,变成河道阡陌,变成书稿画布……无状童心被唤醒,乐不可支。个中最惬意的当属夏季游泳时,放浪形骸,把赤裸的埋在沙子里,让沙子抚摸亲吻每一寸肌肤,真正地把自己同沙子融为一体,那简直就是与沙子相处的最高境界。
常见于河的缓流处,半尺厚的沙子静静地躺在水底,水与沙的完美融合是河流最灵动最诗意的地方,云母碎片在河中的沙上一闪一闪地泛着神秘的银光,指甲盖大小的河蚬在沙里似动非动,而那些大大小小被我们俗称为沙棒子的鱼,有的爬在沙面,有的半藏沙中,完全地自由和任性,面对这样的河谁不为之倾心呢。这样的地方不戏水是不行的。双脚踏在水中的沙子上,完全不会有踩乱石上的那种不适与窘迫,被细沙与水双重呵护的脚温润、柔软、舒爽,简直就是进入了温柔之乡。有时,还会在沙中踩到沙棒子鱼和老鳖,不论是下手捉住还是被它溜掉,都能给我带来极大的惊喜和欢愉。你说,能不爱着河里的沙吗?
懵懂少年只觉得河沙好玩,并不探究沙与河的关系。成年后的我,每当坐在沙滩上,把玩之余,开始思考一些关于沙与河的一些问题。沙的形成太过壮烈太过隐秘也太过漫长,简直不可思议,从岩浆到岩石,再从岩石到沙砾,上亿年的挤压、淬裂、崩塌、搬运、侵蚀、风化,其嬗变过程是我们人类无法直接感受和肉眼观察到的,一粒沙子就是一个远古的字符、一个神秘的密码,要解读出手里捧起的一把沙子还真是不能太随便。沙子它在诞生的过程中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感悟了什么,我们几十年的生命过于短暂,根本无法产生代入感,所以,想准确地理解一粒经过亿年修行才形成的沙子究竟有怎样的精神情怀是困难的,只能姑妄言之。
沙子是一位哲人。它是绝对的变与相对的不变的统一体。裸露在山脊的岩石,经受着日晒夜露、风吹雨打与千击万磨,坚韧顽强难以撼动,不变是它品格与修养;然而时间的耐心雕刻,远方的不断呼唤,终归让它放弃了无谓的固执,蜕变成为河流中晶莹圆润的沙子,变则是智慧与担当。时间把岩石变成沙子,不是无情,也不是一场悲剧,是必然。所以,必须要有所坚持,也必然要选择放弃,这是辩证法也是自然之道。
沙子是一位诗人。它的灵感来自于沧海桑田,来自于风雨雷电,源远且流长,它的每一首诗都是关于天地、自然、命运和美的吟诵,都是人类难以模仿的史诗;它的每一个字符都在河水中经过亿万遍的淘洗、打磨、凝练、沉淀而得,绝对精粹、高妙、纯净、至臻。沙子用他的诗句在改变着河,让河由桀骜散漫变得斯文尔雅;沙子在塑造着河,让它从简单变得丰富而有内涵。沙子不仅是诗人也是诗本身。君不见,“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蒹葭采采,白露未己。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濯锦江边两岸花,春风吹浪正淘沙”“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多美的意境啊!沙子也早已成了诗人情感寄托的对象,成就了无尽的风花雪月。
沙子是一位智者。沙子的一生都与水难分难舍,知道是水成就了自己,故它顺从于水,匹配着水,也涵养着水。一粒粒沙子被水从高处带下来后,便顺着河水的意志行事,水急它走,水缓它留,水能走多远,它便跟随多远,不忤逆,不张扬,也不会扰乱彼此的节奏。水揽它入怀,沙子顺从者水,与水互相依存,美美与共。水推它上岸,便守望着水,陪伴着水,一旦被水召唤便毫不犹豫地再次投入水的怀抱,继续携手如初。沙子一生都不会远离水,因为它知道,一旦拉开太远的距离,它就与荒漠不远了。沙子最懂得水胸怀,河发轫之时,淙淙细流承载有限,沙几乎遁形于无,河面逐渐增大,它便芸芸从之,到了宽阔的涛涛大河,沙便沉积如洲了。
沙子是一位仁者。江河敞开胸怀拥抱一切,也将污浊毒垢收纳其中,为保护河水不被玷污,沙子默默地承担起了责任,它像过滤器一样留住污染物和沉积物,使河水保住了她应有的纯净和尊严。同时,沙子还在水里用它们的区区之身为各类生物营造出舒适的乐园,为他们的生生不息提供无私的帮助。而对于人类,沙子更是仁义之至,无论是基本的需求还是过分的索取,甚至要被抽干吸尽,它都予以最大限度的满足,任由人类把它变成各种僵死冰冷的混凝土,也绝不抗拒,毫无怨言。
对于沙子这样一位伟大的哲人、诗人、智者、仁者,我无法不对它保持敬意。
如今,站在鲜有沙子的河边,心里总有一丝惆怅,感觉挖空了沙的河,其灵魂也随之被掏空了。踏上这样的河床,脚下坚硬而冰凉,连步履都踉跄局促,更不要说心境。原本是沙子领地,如今被龇牙咧嘴的片石、破碎的水泥块以及如同大战之后的丢盔弃甲所占据,参差的水草不见了,河蚬小鱼遁形了,涉水的飞禽迁徙了,戏沙的孩童没有了,逡巡于小河边,心里难以溢出半点诗意。
失掉了灵魂的河如同我们人缺乏了思想,很是无趣,也很可怕。人的思想寡薄,是我们的大脑被太多的欲望、太多的俗媚、太多的自我挤占了,完全是我们自己造成的。但河流失掉灵魂却不是河流自身的错,而是人类贪婪所导致。也许有人会说,只要水还在流,沙子还会从上游源源不断地下来,河的灵魂还会回转而来,可河里的沙子是上亿年的风化、冲刷、搬运、沉淀下来的,我们短暂的生命能等得到吗?
还念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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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翟备军,亦用笔名河边草,有散文及诗歌作品发表。2020年,出版首部长篇小说《白河黑河》,2021年出版长篇小说《狼娃子》。陕西省作协会员。现居陕西略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