莅临北洋水师的第一场军事会议,李鸿章火力全开,斩杀黄瑞兰,赦免方伯谦,激励邓世昌,刺激刘步蟾,按照盛宣怀的话说:
见中堂今日在堂上,杀一个,赦一个;奖一个,激一个;一下子就凝聚了军心,焕发了众将的忠勇气概。
黄瑞兰是自己人,必须杀,杀鸡儆猴,以儆效尤,震慑整个北洋!
方伯谦是留洋管带,代表着北洋舰队的中坚力量,杀之容易引发其他留洋管带的懈怠乃至消极。
邓世昌则是正面典型,必须予以充分肯定,激励整个北洋!
至于刘步蟾,有着满腔的抱负,却将热情全都使向了一杆烟枪,不能罚,更不能杀,唯有刺激,刺激出血性,方能达到鼓舞效果!
当然,如此精彩的操作对于戎马一生的李鸿章而言,算不得什么,但让盛宣怀不能理解的是,李鸿章对于军舰走私竟然置若罔闻,甚至连提都没提,全当没有发生。
这就是李鸿章的胸襟,这就是一个上位者看待问题的格局:
水师不能乱。
任何时候,大局稳定才是重中之重,才是所有事情的前提和基础!
军舰走私一案,牵扯面太广,好几艘军舰,一大批官弁水手都牵扯进去了,若追查,势必引起军心浮动,朝廷阅兵在即,稳定要紧。
对于李鸿章而言,当前首要的工作是应对朝廷的阅兵,此次阅兵非比寻常,关乎整个北洋水师于朝廷的名声,关乎李鸿章数年努力的结果,更关乎北洋舰队对诸国的震慑。
军舰走私固然严重,但该案牵扯甚广,一旦启动必竟动辄全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毕竟牵扯太多的人,如此必然造成军心浮动,局面混乱,当然会影响极其重要的阅兵过程。
有鉴于此,李鸿章决定“缓”而不是“放任不管”。
只是,始终坚持“慈不掌兵,义不掌财”的盛宣怀颇为疑惑:
卑职冒昧,卑职不懂得兵法,但总觉得军舰走私,事关国体呀,您总应该抓一批,杀一批,才能够起到敲山震虎之势,您视而不见,总不是个办法吧。
事关国体的大事,唯有雷霆手段方能敲山震虎,最起码也不能视而不见,甚至连提都不提。
有些事,但凡不处置,就是变相鼓励。
只是,李鸿章有着自己的看法,这一段对“权力”的解读堪称“警示钟”一般存在。
要杀人,没人比我更便当,北洋在手,军权在握,想杀谁使个眼色,就会有人忙着帮我去杀。正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为官者,不可不戒。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举一个最是通俗易懂的例子,为什么非要禁止管制刀具?
手里没刀,这件事你可能会这样处理;手里有刀,这件事你就会那样处理;不是不相信你有自控能力,而是从根本上斩断可能性。
更何况,人一旦冲动上脑,哪还有什么理智可言,潜意识里就会激发杀心!
为官者,亦是如此!
手握生杀大权,你就有可能动辄取人性命,不是因为他非死不可,而是因为你有这个权力!
有鉴于此,为官者,才不得不引以为戒!
倘若有了杀生之权,就嗜杀无忌;有了行政之权,就作威作福;有了度支之权,就为己敛财;甚至有一点小小的权力,比如说啊,县衙的差役、收税的小吏、官员的随从,如果把权力都用得无所不用其极,那真是国将不国啊。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的情况如果不加以遏制,情况又会如何发展?
所谓“利器”就会渗透到各个衙门的各位老爷,手握行政,欺压横行;手握度支,疯狂贪腐;甚至就连衙门的差役、收税的小吏、官员的随从,都会想尽办法将自己手中的权力尽可能变现抑或最大限度放大,将欺压进行到底,将贪腐进行到底,甚至将自己的手尽可能延伸,一直延伸到进无可进,到那时,世界将会变成何种模样?
民不聊生,怨声四起,甚至官逼民反,一发不可收拾!
反观今日之世界,李鸿章哪里是强调的什么大清王朝,乃系上下五千年的历史,乃系不断轮回,始终不灭的现实。
所以,李鸿章给出的劝诫就是:
一个当权者有了权力,第一要紧的是什么,不是运用权力,也不是滥用权力,而是要遏制自己的权力欲啊。
手握权力的同时,就应该头悬警钟,而且必须警钟长鸣。大者如慈禧太后,权力的欲望一旦失控,遭殃的是整个国家;中者如李鸿章,权力的欲望过分膨胀,最起码该管的衙门都会沦为欺压的工具抑或灾祸的理由;小者如衙役、税吏,如果过分使用自己手中的权力,不仅会严重影响朝廷的形象,更会逐渐滋生“民”和“官”之间的矛盾,任由矛盾发展,最终的结果就是爆发。
遏制自己的权力欲,真正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角色,到底要干什么,是作威作福,还是为人民服务,这一点非常关键,甚至决定着未来的升迁乃至整个国家的命运。
正如盛宣怀所言:
中堂,此番议论,直追古哲先贤,当为今世为官者戒啊。
当为今世为官者戒!
盛宣怀口中所言之“今世”,远不止一个晚清,远不止一个清朝,甚至可以涵盖千百年,从过去到现在再到未来!
只是,对于盛宣怀的夸赞,李鸿章并不打算接受,并非因为谦虚,而是他对自己的身份有着清醒的界定,更对自己的影响力有着充分的认识:
张香帅大才,以为文章千古事,一支笔可以指导天下苍生,或许他可以做得到。但是一个干实际事的人,一手不能遮天。我的恩师增文正公,一手锦绣文章,一生经世致用,可他能影响的也就那么几个人,我也只能学德他老人家一点皮毛啊。
李鸿章和张之洞或许有着政见不合,或许因为各自代表着南洋和北洋而冲突颇多,但如果说到“治世”,他对张之洞的推崇绝对真心。
对于当时的清朝,仅仅是当时的清朝而言,“实干兴国”或许已经无法改变晚清的颓势,中国的命运应该寄托于意识形态的改变,也就是张之洞等文人才能做到的“文人治世”。就连曾国藩这样的大佬,也只是尽可能影响身边人,尽可能扶持身边人,然后以这些人为基础尽可能向外延伸,再去影响更多的人。若想影响整体国人的思想,李鸿章做不到,曾国藩亦然,或许真就需要张之洞等人的锦绣文章,渲染进每个人的内心,影响每个人的根本!
奈何,大佬亦有无奈,他对自己的要求不如曾国藩,但却仍旧令人发醒:
我讲十分,他们能够听五分,实行一分,我就知足矣。
锦绣文章,经世致用的曾国藩尚且只能影响数人,时势在变,人心在变,环境亦在改变,李鸿章改变不了那么多人,关于北洋舰队,他能做的都做了,能挡的都挡的,就连不能放任不管的军舰走私都给予了最大的宽容;北洋将领们,他用尽了心思震慑、刺激和鼓舞,但他仍然清楚的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邓世昌;朝廷百官面前,慈禧太后面前,他尽可能解释了北洋舰队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但他仍然清楚类似翁同龢一般的人物还有很多,就慈禧太后也在紧盯着北洋军费,瞅准机会就会挪一点再挪一点。
还能怎么办呢?
已然如此,已然尽力,等到北洋水师全军尽没,大家或许才能明白李鸿章的苦心,但真到了那个时候,不就晚了吗?
奈何,李鸿章顾不了那么,改变不了那么多,只能妥协,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知肚明的等着。
有人说,《走向共和》严重洗白了李鸿章,但《走向共和》的成功之处就在于杜绝了历史人物的脸谱化,他将每个人物就摆在人们面前,不加修饰,不加遮掩,任凭世人评价。
反观晚清时期的林林种种,若将全部的罪过都归结到李鸿章一人的身上,或者归结到慈禧太后一人身上,并不理性,甚至并不清醒,反倒是软弱的表现,反倒会阻碍进步。
一代人只能干一代人的事!
或许,这才是李鸿章最大的对亦是最大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