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子玉

乱世是量产枭雄的时代，尤其是魏晋南北朝这样的特殊历史区间，由于这个时代的叙事方式是快进式上演，所以，许多历史人物并不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常客”，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们的枭雄底色，慕容垂就是这个时代的明星，既有出色的文武才干，又具备一定的个人操守，属于乱世中的完人。

367年四月，燕国太宰慕容恪病重，为了保证燕国在强敌环伺的恶劣生态中能够生存，为了保证燕军的开拓战略能够顺利落地，慕容恪就用尽最后的能量准备将慕容垂推上前台，至于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从他对燕主慕容暐的话中就能看出来：“吴王垂将相之才，十倍于臣，先帝以长幼之次，故臣得先之。臣死之后，愿陛下导国以听吴王。”

慕容恪的话中最大的信息是，慕容垂是绝对的人才，能够在内忧外患之际支撑燕国的局势，其才能在自己之上。因此，他最大的期望是，希望在自己去世之后，慕容暐能够重用慕容垂，只要燕国的人才能够形成接力，就不怕南方的东晋和西边的秦国。

为了保证慕容垂能够顺利执政，慕容恪还做了乐安王慕容臧的工作：“吴王垂天资英杰，智略超世，汝曹若能推大司马以授之，必能混一四海；况外寇不足惮也！慎无冒利而忘害，不必国家为意也。”

秦国和东晋为什么不敢图取燕国，就是因为慕容恪的存在，只要慕容垂接力慕容恪的权力，燕国就可以继续维持其在乱世中的竞争优势。

同样的话，慕容恪还讲给了太傅慕容评，希望慕容家族能够以国事为重，团结一心。

但慕容暐最终还是辜负了慕容恪，以车骑将军中山王慕容冲为大司马，以荆州刺史吴王慕容垂为侍中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

幼主最害怕的就是功高位重的老臣，慕容暐在燕国的前途和权力之间果断选择了权力。结果在第一时间就引来了东晋的强势北伐，因为，桓温最忌惮的就是慕容恪和慕容垂，如今，慕容恪去世，慕容垂被边缘化，桓温肯定会迅速落地自己的北伐战略。

369年四月一日，桓温正式率领晋军进行北伐，晋军开局就是一阵猛烈输出，桓温很快就推进到了枋头（河南浚县西南），威胁邺城。在严峻的生存危机面前，燕主慕容暐和太傅慕容评就秘密谋划逃归龙城。此时，慕容垂及时站了出来：“臣请击之，若不捷，走未晚也。”

如果是一般人，此时肯定是幸灾乐祸让对方明白将自己边缘化的代价，但慕容垂还是及时站了出来，说明此人是极具家国情怀且相当有格局。

于是，慕容暐以慕容垂为使持节南讨大都督，率领征南将军范阳王慕容德等人迎战桓温。此战，慕容垂将自己的军事才华发挥得是淋漓尽致，在迎战晋军的同时又派慕容德率领骑兵袭击晋军的后方。九月，慕容德奇袭晋军后方，杀伤甚众。桓温在战事不利后方粮道又被袭的情况下只能撤军。

在追击晋军的过程中，慕容垂的军事才华再次得以验证。慕容垂判断，晋军初败，桓温在撤军的过程中肯定会以精锐断后，所以只是率军紧紧尾随，等到对方放松警惕以为安全之后才果断出击，最终拿到了斩首三万级的胜利结果。

再加上来援的秦军，此战，桓温几乎全军覆没。

桓温北伐以惨败收尾 图源/剧照

只是，解决了燕国的生存危机，军功也同时给慕容垂带来了杀身之祸，太傅慕容评和太后可足浑氏都将慕容垂视为了威胁，开始秘密谋划将其除掉。当时，慕容恪之子慕容楷等人都劝慕容垂先发制人，发动政变，强势上位，但慕容垂却说：“骨肉相残，而首乱于国，吾有死而已，不忍为也。”

考虑的还是燕国的安危，不想因为内乱给燕国带来危险，如果燕国真的呆不下去了，那么他宁愿流亡在外。

最终，在燕国失去生存空间之后，慕容垂选择流亡秦国。对于慕容垂的到来，苻坚大喜，亲自前往郊外迎接。这些年，他之所以忍着没有对燕国动武，就是因为慕容垂的存在。如今，对方主动来投，这对苻坚来说绝对是件喜事。当时，苻坚拉着慕容垂的手高兴的说：“天生贤杰，必相与共成大功，此自然之数也。要当与卿共定天下，告成岱宗...”

对于和慕容垂同来的慕容令和慕容楷，苻坚都给足了面，赏赐巨万。

对于慕容垂的才干，我们还可以从王猛的话中得以验证：“蛟龙猛兽，非可驯之物，若籍以风云，将不可复制，不如早除之。”

王猛对慕容垂的提防之心越重，说明慕容垂的能力越强。但苻坚还是任命慕容垂为冠军将军，封宾徒侯，以慕容楷为积弩将军。

苻坚之所以重用慕容垂，一是爱才，更重要的是，苻坚要利用外来人才来制衡苻氏宗亲和氐族豪杰，因此，慕容垂在秦国的生存环境也非常恶劣，因为，大家都将他视为敌人，想要除掉，王猛在出征燕国之前设计谋害慕容垂就是具体表现。

在没有归属感的情况下，慕容氏自然存有二心。

对于秦国庙堂对慕容氏的排斥我们可以举出大量的例子——秦国太史令张孟为了说服苻坚放弃南征东晋就将矛盾转移到慕容氏身上：“慕容暐父子兄弟，我之仇敌，而布列朝廷，贵盛莫二，臣窃忧之；宜翦其魁杰者，以消天变。”

苻融也上疏苻坚：“东胡跨据六州，南面称帝，陛下劳师累年，然后得之，本非慕义而来。今陛下亲而幸之，使其父子兄弟，森然满朝，执权履职，势倾勋旧。臣愚以为虎狼之心，终不可养。星变如此，愿少留意。”

解析苻融话中的“势倾勋旧”我们就可以得出两个信息：苻坚是在以慕容氏制衡秦国宗室和勋贵；秦国勋贵和慕容氏的关系已经势同水火。

也就是说，慕容垂父子兄弟在苻坚眼中就是工具人的角色，是矛盾的集中点，只能依靠苻坚个人生存。一旦苻坚去世，慕容氏就会直接面对生存挑战，其生存环境就如当年的商鞅在秦孝公之后的秦国一般恶劣。

374年十二月，甚至有人直接闯到了秦国的光明殿大呼：“甲申乙酉，鱼羊食人，悲哉无复遗。”然后就消失不见。

鱼羊的合体明显是鲜卑的“鲜”字。笔者推断，这绝对不是什么神秘事件，肯定是秦国反对鲜卑的势力一手策划的。

当时，秘书监朱彤和秘书侍郎赵整都强烈主张诛杀鲜卑人。面对苻坚和慕容垂夫人段氏同游后庭的场景，赵整甚至直接以歌来劝谏苻坚：“不见雀来入燕室，但见浮云蔽白日！”

很可能，段夫人得幸苻坚都是慕容垂自保的手段。

对于鲜卑人读史者一般的看法是，这些人不讲武德，辜负了苻坚，但要是了解了慕容氏在秦国的生存环境，你就能理解他们之后的行为了。

375年七月，王猛病重，他对苻坚交代了两件事：一是不要急着南征，因为东晋乃正朔相承，此时又上下安和，不是南征的最好时机；二是，希望苻坚逐步除掉鲜卑人和羌人，这些人才是秦国真正的隐患。

在第一次南征结束之后，苻坚又将氐人大量外徙，以增强对关东的控驭力，当时，赵整又出来劝苻坚：“阿得脂，阿得脂，博劳舅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当语谁？”

苻坚又只是笑了笑，没有当回事。

383年八月初二，苻坚正式派兵发动举国之力进行南征，冠军将军慕容垂也是主力之一。由此我们也可以明白苻坚重用胡人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想要以慕容垂、姚苌等胡人精英助力自己的开拓战略，因为，仅仅凭借氐人的力量，苻坚是无法实现其混一六合的宏愿的。

此时的慕容氏是蠢蠢欲动，出征前，慕容楷和慕容绍就对慕容垂说：“上主骄矝已甚，叔父建中兴之业，在此行也。”慕容垂回答：“然！非汝，谁与成之。”

其实早在王猛去世之后，慕容氏就在谋划反秦，377年慕容农就对慕容垂说：“自猛之死，秦之法制，日以颓靡，今又重之以奢侈，殃将至矣，图谶之言，行当有验。大王宜结纳英杰，以承天意，机不可失。”

慕容氏一直在处心积虑想要复兴燕国。这也是苻坚在作出南征的决策后秦国大臣大部分都反对的情况下慕容垂为什么会支持苻坚的核心原因：“弱并于强，小并于大，此理势自然，非难知也。以陛下神武应期，威加海外，虎旅百万，韩白满朝，而蕞尔江南，独违王命，岂可复留之以遗子孙哉？”

苻坚大喜：“与吾共定天下者，独卿而已。”

只是，苻融对慕容氏依然是极不放心，在开战前夕，他还在劝苻坚：“鲜卑、羌虏，我之仇雠，常思风尘之变，以逞其志，所陈策划，何可从也？”

苻融认为慕容氏才是肘腋之患 图源/剧照

苻坚依然不听。

很遗憾，秦军在淝水之战中遭遇惨败，苻坚只能投靠慕容垂。此时，大家都劝慕容垂除掉苻坚，复兴燕国，但慕容垂却直接拒绝了，理由是，他不能不讲武德，毕竟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是苻坚收留了他，慕容垂当时的原话是：“然坚以赤心投命于我，若之何害之？”

当然，慕容垂一是考虑到苻坚对自己的恩情，更重要的是，此时的秦国并没有出现崩溃的迹象，他不想冒险，他是想等到秦国崩溃的时候再动手，如此，既不用背良心债，又可以光明正大地取天下。

而且，慕容垂的目标也只是想恢复燕国故地：“若氐运必穷，吾当怀集关东，以复先业耳，关西非吾有也。”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秦国并没有崩盘，苻秦宗室依然掌控着邺城、洛阳、并州等战略重地，而且，苻坚也有能力调动凉州、蜀幽冀的军队。这个时候要是举兵，很可能会付出巨大的代价。由此可见，慕容垂在军事和政治层面之成熟。

慕容垂坚持将手中的兵交给了苻坚，并护送苻坚回长安。但如此大好良机慕容垂也并不想放过，因此在行至渑池的时候，慕容垂向苻坚提出了东归的请求，理由是，秦军战败，河北人心不稳，他想前往河北为苻坚抚慰人心。

苻坚同意。

但权翼却是坚决反对：“国兵新破，四方皆有离心，宜征名将，置之京师，以固根本镇枝叶。”

慕容垂此去肯定是蛟龙入海。

确实，此时苻坚最应该做的就是，掌控兵权，然后将慕容垂、姚苌这些鲜卑和羌人豪杰放在身边，以防他们趁乱搞事。

但是，此时的苻坚又表现出了其人性中可爱的一面：“卿言是也。然朕已许之，匹夫犹不食言，况万乘乎？”

在苻坚的认知中，如果天命真要灭亡秦国，他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而且，苻坚还派季蛮、闵亮和尹固率兵三千护送慕容垂。

慕容垂东归之后，秦国的冀州牧长乐公苻丕当然不是其对手。借着率兵平叛的机会，慕容垂停留河内进行征兵，很快就招募了八千之众。

同时，邺城中的慕容农、慕容楷和慕容绍也逃出邺城，在列人起兵。利用慕容氏在当地的影响力，慕容农很快就得到了乌桓族酋张让，鲜卑诸酋屠各、段毕聪等的支持，大家共同推举慕容农为使持节都督河北诸军事骠骑大将军监统诸将。当时的燕军是步骑云集，众至数万。

在开局顺利的情况下，慕容农又派出使者西招库搙官伟于上党，东引乞特归于东阿，北召光烈将军平睿和其兄长汝阳太守平幼于燕国，大家都在第一时间响应了慕容农。

也就是说，燕国的复国大业是从河南和河北同时发起，慕容氏能够迅速崛起也说明了一个问题：

前燕当年的灭亡只是个意外，完全是由用人不当造成的。

随后，燕军又大败前来平叛的秦军，斩杀秦将石越。石越是苻坚派来辅佐苻丕镇守邺城的，如今石越被杀，局势就进一步失控，加上此前被杀的毛当，秦国对关东的控驭力已经是相当之弱。

秦燕在战场上的胜败只能说明一点：燕国在人才层面形成了接力，而秦国的少壮派却是根本扶不起来。

秦国末年，不管是河南、河北战场，还是关中战场，慕容氏的表现都相当抢眼，用后燕和西燕的相继建立证明了其实力。

由此可见，淝水之战后苻坚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放弃关东，收缩力量，保有关中，同时将慕容垂、姚苌这些枭雄死死控制，不给他们联系部族的机会，然后再休养生息，等机会成熟时再出关打天下。

只是，苻坚在兵败后却还进一步分散兵力经营关东，如此，只能加速秦国的灭亡。

和当年的大秦一样，苻坚也犯了不能及时调整战略保有关中的错误，致使帝国迅速沉沦。

苻坚应该在淝水之战后放弃关东 图源/剧照

384年正月，在洛阳有秦豫州牧平原公苻晖镇守而燕军又四面受敌的情况下慕容垂最终选择引兵东归。行至荥阳时，慕容垂应众人的请求，称大将军大都督燕王，承制行事，此时，他所控制的兵力已经达到了二十万之众，其扩张堪称神速。这也反向证明了秦国对关东的控制力之弱。

正月二十六日，慕容垂抵达邺，改秦建元二十年为燕元年，正式复兴了燕国，史称后燕。

当年六、七月之间，慕容垂派慕容麟克常山和中山。

在据有邺城之后，慕容垂派兵四出略地：使慕容麟、慕容隆等，自信都略渤海、清河等地；使慕容农出居庸关，历凡城至龙城，以安辽东等郡。

当年十二月，燕王慕容垂以中山为都。

至394年秋天，后燕进攻西燕王慕容永，又据有上党、太原、平原等地，其领土面积比前燕还要大。

慕容垂坎坷一生，最终还是实现了其王者之志。而苻坚也于385年八月二十六日被姚苌缢杀于新平佛寺中，前秦在经历了三十五年周期之后灭亡。

历史呀，从来不会按照个人的意志发展，那些被上苍选中的人的人生也往往是大起大落，剧本频繁切换。

五胡十六国量产的枭雄很多，但慕容垂则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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