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节至，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张灯结彩，置办年货，而常家却是安静无言。

常孟兰老人站在屋顶的大平台上，望着天边的夕阳一点点被晚霞吞没，心中悲伤的情绪难以扫空。

他刚刚好像又听到了军号声，但又没听到，随之而来的是子女们吵架的声音。

“爹！你都七十多了，能不能别折腾了啊！”

“就是啊，爹，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不放下？”

儿女们不停地质问，常孟兰甚至觉得自己理亏，不愿开口辩解，他因为这心病，连累自己，也连累儿女们好多年了。

妻子早逝，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为了挣路费寻找军号声，更是捡起了破烂，孩子们跟着他吃不饱穿不暖。

回到刚刚，常孟兰的一句话成了这场争吵的导火索。

“那个，俺想再借点儿钱，去趟辽宁。”

这一句话如同一颗定时炸弹，炸开了本来欢声笑语的一大家子人。

面对儿女的眼光，让他如芒刺背，低下了头。

“俺从一位军校教授那得知的消息，他百分百确定俺之前的部队现在是辽宁本溪的一个炮团。”

就这样才有了开头的一幕，儿女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常孟兰独自一人爬上屋顶，开始思考自己坚持的这一切是否值得。

这五十年来，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可能不存在的声音，毕生的积蓄也花在了这上面，这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确切的消息，他却犯了难。

儿女们都有了自己的家庭，也有各自的事情要忙，他已经年过七十，独自一人在冬天跑去寒冷的东北，也着实令人心惊。

“爹，下来吧，俺们决定好了，给你凑钱去。”

小儿子踏着夜色来到屋檐下，他轻声喊道。

“俺们这些做儿女的，就想您好好的！”

闻言，常孟兰眼含热泪，他看着孩子们责怪却又关切的样子，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俺就找这最后一次了，找不到就算了，咱们一大家子好好过日子！”

就这样，在春节之际，常孟兰一人背着一个包袱，拿着东拼西凑的路费，踏上了从河北到东北的路途。

正值寒冬，那鹅毛大雪无情地铺洒在东北大地上，雪厚好几尺，常孟兰一路奔波，几经辗转，因部队驻扎的地方偏远，他只好披着大雪，步履蹒跚地走在寒冷中。

或许是残酷的寒冬，或许是家人们的无可奈何，亦或是不曾响起的军号声，常孟兰视线逐渐模糊，他只觉得好累好累，随即便晕倒在了大雪之中。

幸运的是，路过此处的部队运输车发现了这位老人，连忙将常孟兰抬上了车，往部队驶去……

等常孟兰缓缓醒来时，团长王永久正好守在床边。

突然，老人双眼浑浊，颤颤巍巍地下床，用挺拔的身躯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报告首长，原晋察冀军区四纵10旅30团3营8连2排排长常孟兰，奉命于1948年11月19日带领多名战士，在延庆县桑园镇执行阻击任务掩护全团撤退，按照上级命令，坚持到最后，在战斗中我与部队失散，两名战士牺牲，其余人员下落不明……”

在场的人都面面相觑，团长王永久更是摸不着头脑，他仔细辨认了一下，大吃一惊，面前的老人，竟然是团里荣誉室中英雄合照中的一位！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1945年，还是一名普通百姓的常孟兰去石家庄探亲，而那个亲戚正好在国民党军中当兵，恰巧那晚遇到两军交战，他便被当作俘虏押进了俘虏营。

彼时的常孟兰心里惴惴不安，“没承想来探个亲还要交待在这里了。”

他常听闻传言八路军“惨无人性”，对待俘虏毫不留情。

但没承想，八路军不仅没有严刑虐待，而且还给了他们回家的盘缠。

随着和八路军战士几日的相处，常孟兰不仅对自己当初的偏见懊悔不已，还主动要求加入八路军队伍。

在此后军旅生涯中，大同战役、清风店战役、石家庄战役等多次战役，常孟兰一直英勇杀敌、冲锋陷阵。

而他最著名的一场战役就是清风店战役，在那场战役中，常孟兰仅凭一架轻机枪竟击落敌人的一架低空飞行的轰炸机。

1947年10月，我军与敌人在河北的清风店开战，而敌人的制空权使我军处于被压制的一方，敌军疯狂轰炸，我军战损惨重。

望着身边的战友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常孟兰红了眼眶，他抄起身旁的一架轻机枪，冲出去对着上方的敌机开始疯狂扫射。

敌人也没想到会有人冲出来反击，一侧的机翼遭到常孟兰的重创，黑压压的浓烟冒出，没一会儿便坠机了。

我军大受鼓舞，士气大振，纷纷拿起机枪扫射天上正在轰炸的敌机，直到战役彻底结束，常孟兰才发觉手臂疼痛难忍，原来不知何时受了弹伤。

聂荣臻听说了此事，连夜致电嘉奖，常孟兰荣获特等功，升为排长。

11月，常孟兰带着他的队伍冒着敌人的火力猛夺高地，我军很快赢得石家庄战役，《晋察冀日报》的记者专门到前线为他们拍了一张合影。

而那张合影，便是开头常孟兰得以与部队相认的证据。

1948年，战争迎来了关键时刻，解放军乘胜追击，遭到了敌军的疯狂反攻。

这天，10旅30团因任务向关外撤退，不幸遇到了敌军主力队伍，敌强我弱，况且主要任务是撤退前往支援，不能恋战。

第一场激战结束后，我军损伤惨重，决定连夜撤退，最后任命常孟兰所在连队负责断后，掩护大部队完全撤离。

“誓死守住，为部队争取最后的时间！”

连长下了死命令，常孟兰深知使命重大，他看着一脸义不容辞的战友们，问道：“连长，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撤退？”

“等我在山的那头吹响长号，你们就可以撤退了。”

就是这句话，让常孟兰记了一辈子。

他郑重地行了个军礼：“一定完成任务！”

他挑选了五班七名顶尖的优秀战士前往高地驻防，他望着年龄最小的那位小战士，轻声道：

“你耳力好，隐蔽好，听着军号声，我们去前面埋伏。”

小战士虽然也想上战场奋勇杀敌，但他明白常孟兰的用心良苦和军号声的意义，便也应了下来，仔细隐蔽好，等待着那声“希望”。

由于地势优势，常孟兰几人一开始完全拖住了敌人的脚步，敌军被打乱阵脚，不知我军军力究竟如何，只好分批前往试探。

“敌人很快就能探出咱们的虚实，准备好充足的弹药，准备强守！”

就这样，敌军察觉到了自己被戏弄，发了疯似的加强火力，势要快速结束这场战斗。

血战一个多小时后，天色已全黑，常孟兰始终没有听到撤退的军号声，他心中愈发焦急，好几名战友身负重伤，弹药也是越来越少。

“难道连长忘记吹响军号声了吗？还是炮火声盖过了那军号声？”

常孟兰不解，直到小战士来到身边，连忙汇报。

“排长，都过了这么久了，军号声还是不曾响起，都过去这么久了，部队一定安全撤退了，咱们也撤退吧！”

望着小战士迫切的眼神，他何尝舍得身边的战友惨死战场，可是那声军号才是军令，“再坚持一会儿！军号还没响起，任务还没有完成！”

敌人的炮火更为猛烈，越来越多的敌人蜂拥上来，身旁战友们的身影逐渐走散，常孟兰身负重伤，惊险地突出重围，却发现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排长，那声军号一直没有响起吗？”

“排长，撤退吧，再打下去兄弟们都会死的！”

战友们的声音一直时隐时现，巨大的自责与悲痛涌上心头，常孟兰一人跪倒在地抱头痛哭。

那声军号，也开始成为他一生的心病。

在敌人的管辖区，他只能装作流浪的乞丐，一边躲避敌军的搜捕，一边寻找着部队，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

1949年新中国成立，他才敢带着攒了许久的积蓄北上首都，到专门安置失散军人的部队投放了很多自己的信息，期盼有一天能找到部队。

就这样，一找就是几十年，他从一开始意气风发的青年战士，到了穷困潦倒的垂暮老人，但他一直没放弃的就是到各个军区打听当年的部队信息。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毫无进展的追寻迎来了转机。

河北石家庄陆军学院新建的训练场地，就在常孟兰所在村子的旁边。

这天，常孟兰刚从外地打听无果回乡，一回家才瞧见了新生部队。

瞧着朝气蓬勃的年轻新兵们，常孟兰饱经风霜的脸上流下了泪水，忆往昔峥嵘岁月，他和战友们也共同奋斗过许多时光。

随着多次前来，常孟兰与他们逐渐熟络起来，从他的口中，新兵们仿佛看到了这位老人曾经意气风发的模样。

有新兵问常老：“您打的哪场战斗最激烈？”

常孟兰眼神望向远方，随后说道：“就在石家庄，对，就在这里，解放石家庄！”

新兵们面面相觑，又有人问道了：“那您为什么和部队分开了？您一直在找他们吗？”

至此，常孟兰深叹一口气，这些年也有很多人问过他，“我想知道团长吹没吹号，那声撤退的军号，要不然都以为我们是逃兵……”

天色渐晚，常孟兰也准备起身回家，他看着星星渐隐渐现，当年只有他自己逃出重围时，也是这样的夜色。

他其实多次进京寻找过，说他的部队当年出国作战了，也没有具体的信息。

后来军队来了消息，说是华北烈士陵园可能有他牺牲的战友，常孟兰这才离开北京，回到这里。

军院的一位教授看出了这位老人的与众不同，决定帮他找到失散已久的部队，并且联系到身边可能知道当年部队分散情况的人，找到现在的辽宁本溪的一个炮团部队。

尽管找到了部队，但当年的团长和战友们依旧联系不上，那声到底有没有响起的军号声也无人为他解答。

身边人都劝他别再纠结了，“进荣军养老院安享晚年吧，奔波了那么多年，该好好享福了！”

“我不是为了享待遇的！

这么多年了，他们总说牺牲的战士是有烈士证明的，他们不信我，我只好一直找、坚持找，只为了证明我们不是逃兵！我们一直坚守到战场最后一刻！”

多年后有记者了解了常孟兰的事迹后，特地策划了一栏节目，《为了那声军号》，帮助常老寻找团长。

幸运的是，真的找到了当年团长和有海的后人。

“常孟兰是个好兵，他是我带过最好的兵！”

这是和有海老团长接受采访时说的第一句话，两人见面时，也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当日大部队突围，若吹集结号，必使敌军警惕，我没有得到上级命令，也不敢下令吹号，这才……”

和有海团长颤颤巍巍地起身，握住老战友的手，多年的歉意尽在不言中。

至此，常孟兰归队复命，恢复军队荣誉，两人也一起去了烈士陵园，看望了许多同行作战的战友们，似乎伴着一声声军号，这些年的坚持得以如释重负。

-END-

【文｜糕糕】

【编辑｜长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