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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时期,李太白开创《忆秦娥》词牌,他的《忆秦娥·箫声咽》一出就是千古绝唱,独领风sao两千年,直到毛泽东的《忆秦娥·娄山关》横空出世,才终结了李白对这个词牌的独霸,变成了词牌双璧。
其实,《忆秦娥》这个词牌,两千年来很多大诗人大词人都填过词,最出名的就是李清照的《忆秦娥·临高阁》,贺铸的《忆秦娥·子夜歌》,纳兰性德的《忆秦娥·山重叠》等。
其中不乏惊艳之作。
李之仪《忆秦娥·用太白韵》,有“迎得云归,还送云别”的白云舒卷;
贺铸《忆秦娥·子夜歌》,有“陇头流水,替人呜咽”的子夜悲歌;
李清照《忆秦娥·临高阁》,有“又见秋色,又还寂寞”的登楼悲秋;
万俟咏《忆秦娥·千里草》,有“一声唤起,又惊春晓”的登临伤春;
刘辰翁《忆秦娥·燃灯节》,有“江山如旧,朝京人绝”的人生凄凉;
纳兰性德《忆秦娥·山重叠》,有“兴亡满眼,旧时明月”的兴亡之叹。
世事变幻,白云悠悠。
千年之来,能与李太白《忆秦娥·箫声咽》并称双璧的只有毛泽东的《忆秦娥·娄山关》,两首词一时瑜亮,难分高下,本文分层作深入解析。
一、大起大落与生死存亡的时刻1、李白与《忆秦娥·箫声咽》的大起大落
公元742-756年(天宝元年-至德元年),李白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
公元742年(天宝元年),不惑之年的他终于得偿所愿,见到了唐玄宗,被授为翰林待诏;
公元743年(天宝二年),李白就被赐金放还,离开了长安;
公元744-754年(天宝三年-天宝十三年),李白一直在各地游历,虽名满天下,但政治前途黯淡;
公元755年(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爆发,李白一路逃难,到庐山避难。
应该就是在天宝年间的后期,仕途不顺的李白,写下了这首《忆秦娥·箫声咽》。
这首词的记载最早见于邵博所著《邵氏闻见后录》,书中记录了此词:“李太白词也。予尝秋日饯客咸阳宝钗楼上,汉诸陵在晚照中,有歌此词者,一坐凄然而罢。”
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李白写这首词的时代,那是盛唐由盛转衰的重要时期,这个时期,王朝看似盛世繁华,但是隐患已生,奸相当道,安禄山必反,世人皆知,潜流暗生。
李白自己仕途不顺,前途未卜。在时代的飘摇中已经与人生梦想越走越远。
图1 汉家陵阙
2、毛泽东与《忆秦娥·娄山关》的生死存亡
1935年1月,在红军长征中最危急关键的时候,遵义会议上确定了毛泽东的领导地位。
1935年1月6日到1月22日,1935年2月24日到2月28日,红军两次打响娄山关之战,余战直至3月5日,共计29天时间。
两次娄山关战斗都有重大意义,第一次娄山关战斗保卫了遵义会议的胜利召开。第二次娄山关战斗是毛泽东正确军事思想的胜利实践,是四渡赤水关键之战,是长征以来第一个大胜仗,是一次重大的军事转折。
1935年2月,毛泽东在娄山关取得胜利之后,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写下了这首《忆秦娥·娄山关》。
忆秦娥·娄山关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毛泽东写这首词的时代,虽然娄山关战斗取得胜利,但是红军仍然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前途未卜。
图2 大娄山
二、以气象胜的同与异李白和毛泽东的诗词本来就是以意境和气象取胜,这两首词更是气象万千。
1、李白《忆秦娥·箫声咽》的意境博大与苍凉深沉
李白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
“开元盛世”基本代表了盛唐气象,但是“开元盛世”的后期又与盛唐气象有所不同。
后期的“开元盛世”已经暗流涌动,内有奸相,安禄山,外有吐蕃虎视眈眈,这个时候的盛唐气象整体基调虽然还是意境博大,气势非凡,但已经有了深沉、悲凉之意。
这种气象在天宝后期,李白的作品《古风·一百四十年》、《远别离》、《夕霁杜陵登楼寄韦繇》等作品中都可以看到。
李白《夕霁杜陵登楼寄韦繇》中写道:“浮阳灭霁景,万物生秋容。登楼送远目,伏槛观群峰。原野旷超缅,关河纷错重。”与这首《忆秦娥》格调气象十分近似。
胡应麟说这首词“气亦衰飒”,反映了晚唐王朝衰变的气运。其实此词似是反映了天宝后期表面上依然歌舞升平、内部危机重重的盛唐之衰。
词的上半阙描写的是一位普通女子秦娥梦中惊醒,看到窗外明月高挂,听到窗外箫声呜咽,不禁伤心欲绝的思念之情,是个人的悲欢离合。氛围清冷凄凉。
下半阙直接转换到词人的视角,咸阳古道,西风残照,一下子穿越千年,变成了历史的沧桑。
“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更是大笔挥洒出了千年以来,兴亡更迭的苍茫感。不禁让人想起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
整首词意境博大而又苍凉深沉,既有个人的凄凉,更有时代变迁的沧桑。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评价道:“太白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吴梅在《词学通论》评价道:“太白此词,实冠今古,决非后人可以伪托。”
2、毛泽东《忆秦娥·娄山关》的悲壮浩瀚与慷慨激昂
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苍凉与深沉是主色调。但是这首词却一反常态,以悲壮慷慨的激情划破长空。
词的上半阙基调是悲壮深沉的,一句“西风烈”和“霜晨月”,奠定了凌晨清冷凄凉的氛围。“马蹄声碎,喇叭声咽”两句,把红军行动生动地描绘出来了。词人以表现事物形貌的“碎”来形容马蹄声,以“咽”来描绘喇叭声,准确而精彩。“碎”,表明马蹄声急而低;“咽”,除了表明喇叭声不怎么嘹亮之外,还暗示了战斗的壮烈。
上半阙描写的战场显然是词人根据夜行军情景重新构建出了的场景,是词人根据现实感受投射出来的映像。
下半阙突变。一起句就是词人心中的豪放气象,与上半阙的悲壮深沉形成鲜明对比。
词人并没有继续延续行军之难,道路之艰险,而是一上来就是用革命家大无畏的精神,高歌“而今迈步从头越”。
最后两句“苍山如海,夕阳如血”,更是表露了词人登高临远,气吞山河的气象。而且也表露出即使前边还有万水千山,还有重重艰险,红军的旗帜永远在烈烈西风飘扬,万水千山阻挡不了红军的步伐和决心。
李朝全在《诗歌百年经典》评价道:“这是一首气势豪迈的词,在铁军脚下,雄关漫道只等闲。诗人运用了诸多意象,采用了动静结合的手法和顶针、对仗等修辞,使得词句旋律豪放、悲壮、强烈,富于冲击力。这首词画面感强,景色景物搭配犹如油画一般讲究、贴切。”
三、上下阕的跌宕与升华1、李白《忆秦娥·箫声咽》,从个人离别到兴亡之叹
全词上半阙讲的是个人幽怨思念之情。
上半阙“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秦娥独守秦楼,月夜梦醒,天上明月高悬,窗外箫声呜咽,这个初春柳色如烟的夜晚,不禁想起远去的丈夫。
她从秦楼月色联想起灞陵柳色。“柳色”是离别的象征,“灞陵”代表送别地点。程大昌在《雍录》记载道:“汉世凡东出涵、潼,必自灞陵始,故赠行者于此折柳相送。”
柳色绿了,一年又一年,而伊人依然远隔一方,只有那鸣咽的箫声和着低声的啜泣,冰冷的残月陪伴着消瘦的倩影。
如此清冷的月夜,如此凄凉的场景,怎么能不让她凄然若绝?
其实,这里秦娥不仅仅是秦娥,更有词人自己的影子,词人到底在思念什么?一定是在思念他治国从政的梦想,思念他曾经辉煌过的长安。
全词的下半阙突然转到了时代兴亡。
下半阙“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词人角度突然一转,一下子从秦娥转到了自己。看似突然,其实情理之中。因为上半阙的那个秦娥,就是词人的化身。
重阳节登高临远,大家都在欢度佳节,惟有词人自己茕茕孑立在西风残照之中。
夕阳西下,词人满目沧桑,古道悠悠,音尘杳然,繁华、奢侈、纵欲,一切都被埋葬了,只剩下陵墓相伴着萧瑟的西风,如血的残阳,还在百年、千年地存在下去。
那些曾经辉煌的时代早已过去,沧海桑田,留下里的只有这些古道残阙,遥想秦,汉,词人不禁联想到现在的盛唐。那么盛唐的未来又是什么?是否也要被历史的长河淹没?
周汝昌在《千秋一寸心——周汝昌讲唐诗宋词》评价道:“立一向之西风,沐满川之落照,而入我目者,独有汉家陵阙,苍苍莽莽,巍然而在。当此之际,乃觉凝时空于一点,混悲欢于百端,由秦娥一人一时之情,骤然升华而为吾国千秋万古之心。盖自秦汉以逮隋唐,山河缔造,此地之崇陵,已非复帝王个人之葬所,乃民族全体之碑记也。良人不归,汉陵长在。”
安旗在《李白词二首之我见》评价道:“‘西风’二句表现的思想感情不是仅仅悲征戍、怀远人的妇女所能有的,不是一般思念丈夫的妻子所能有的。”
2、毛泽东《忆秦娥·娄山关》,从凄凉悲壮到豪气干云
全词的上半阙凄凉悲壮,写的是红军凌晨行军和词人投射出来的战斗场景。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一开始三个字“西风烈”,悲声慷慨高亢,英雄落寞之情划破寒空,直上云天。
凌晨,寒霜漫天,西风猛烈地吹荡,晓月依然挂在天边,这时雁的叫声阵阵传来,长空浩大无涯,大雁哀凉清幽,凄婉悠长的景致出现了,更增添几分冷峻与悲壮,可以想象到即将来临的战斗的紧张和艰险。上阕确定的基调是凄凉悲壮的,一句“马蹄声碎,喇叭声咽”让人变得心情沉郁。
下半阙豪迈乐观,信念坚定。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突然,词人笔锋一转,横空出世。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突出了夺取这座雄关的艰辛,而句中的“漫道”二字却又展露出藐视艰辛的豪迈情怀。“雄关漫道真如铁”这个句子的内涵极为丰富。“而今迈步从头越”是上句的自然延伸。经过战斗,“雄关”而今已变成通途。“从头越”这三个字凝结了多少内心的奋发突破之情。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可比李词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此时,已经是黄昏,行军了一天的词人登高临远,看到夕阳下的群山叠嶂。
前方还有数不清的关隘和艰险,但是在革命家眼里,万水千山,任何艰难险阻都挡不住红军的步伐。
这种豪迈的格局更是超过了李词。
最后:
李太白的《忆秦娥·箫声咽》,与他的另一首词《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一起被誉为“百代词曲之祖”。
这首词气象宏大,大开大阖,意境深远,字字锤炼,掷地有声,已开宋代豪放词格调。
毛泽东的《忆秦娥·娄山关》,也是以气象取胜,宏大不下于李太白《忆秦娥·箫声咽》,而且那种革命家的乐观、坚定的信念,比李词少了一丝凄凉哀怨,更多了一丝人定胜天的豪迈。
图3 娄山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