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春天,我还在湘南老家的沙河镇跟着徐根生老中医学医。那时候我23岁,整天背着个破旧的药箱,踩着早年间我爹给我买的永久牌自行车,走街串巷,跟着徐老头学着开方抓药。
徐根生是个地地道道的老中医,说他老,倒不是因为他年纪有多大,而是他那一身的老派作风。每天早上五点钟,他就会准时出现在他那个小小的“济世堂”药铺门口。他那时候刚50出头,但已经满头白发,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发白的老式对襟布衣。
我跟着徐根生学医已经三年了。说起来,我跟他学医,还真是个机缘巧合。那是1983年的夏天,我爹突然患了一场急病,浑身发烫,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我们家那时候也不富裕,我爹又是家里的顶梁柱,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全家就完了。
当时我骑着自行车,带着我爹去了县医院。可是县医院的大夫说我爹这病很蹊跷,要住院治疗。可是住院要交一大笔钱,我们家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给我指了条明路,说徐根生医术很好,专治疑难杂症。
于是,我就骑着自行车,带着我爹来到了徐根生的“济世堂”。徐根生给我爹号完脉,说是感染了风寒,又兼有暑气,需要清热解毒,化痰止咳。他开了一副药,煎了三天,我爹的病就好了。
从此以后,我就对中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央求徐根生收我为徒,开始跟着他学医。徐根生这个人很有意思,他说:“学医要学心,不是光学手。你要是想学,就先从抄方子开始。”
就这样,我开始了我的学医生涯。刚开始的时候,我连药名都认不全,写得也歪歪扭扭的。徐根生就让我一遍遍地抄,说是:“字要工整,方子要清楚,这是对病人负责。”
在徐根生的药铺里,我认识了林巧玉。那是一个晴朗的秋天,秋高气爽,阳光明媚。林巧玉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碎花布衣裙,扎着两条长长的辫子,提着个竹篮子走进了药铺。
“徐大夫,我要买点川贝粉。”林巧玉的声音清脆悦耳,像是山涧里的清泉叮咚作响。
徐根生正在给一个老大爷看病,就对我说:“小陈,你去帮这个姑娘抓药。”
我赶紧放下手中的医书,走到柜台前。那时候的我,还是个腼腆的小伙子,看到林巧玉这样标致的姑娘,心里就慌得不得了。
“要。要多少川贝粉?”我结结巴巴地问道。
林巧玉掩嘴轻笑:“三钱就够了。我娘最近咳嗽,听说川贝粉炖梨水能止咳。”
我赶紧给她称了三钱川贝粉,用油纸包好。林巧玉从竹篮子里拿出钱来,我却发现她的手上有几道细细的伤口。
“你的手是怎么了?”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林巧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没什么,就是采枸杞的时候被刺划伤的。”
“你还会采药材?”我有些惊讶。
“我家后山有不少野生的枸杞,我经常去采一些。不过我也不认识太多药材,就认识一些常见的。”林巧玉说着,眼睛亮晶晶的。
我突然来了精神:“我跟着徐老头学医,认识不少药材。要不。要不我教你认药材?”
林巧玉眼睛一亮:“真的吗?那太好了!不过。”她突然有些犹豫:“我能不能也教你点东西?”
“教我什么?”
“我看你写的医方,字写得不太好。我可以教你写字,这样你写的医方也好看些。”林巧玉说着,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就这样,我们有了第一次的约定。每个星期天的下午,我们都会在村后的山坡上见面。我教她认药材,她教我写字。渐渐地,我发现林巧玉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很有学问。她是知青的女儿,从小就爱读书,认识的字比我多得多。
在她的指导下,我的字也渐渐工整了起来。徐根生看了我写的医方,还夸我进步很大。我心里美滋滋的,但是又不敢说这是林巧玉教的。
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可真慢。每个星期天,我都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和林巧玉见面。我们一起在山坡上采药材,一起认识新的字,一起说说笑笑。有时候,我们还会坐在山坡上,看着远处的田野,说着各自的梦想。
林巧玉说她想考大学,想去大城市看看。她说她的理想是当一名老师,教更多的人认字读书。而我呢,就只会傻傻地说:“我想当个好大夫,像徐老头一样,给人看病。”
春去秋来,转眼就到了1986年的夏天。那年的夏天特别热,知了整天在树上叫个不停。这天,林巧玉来药铺找我,脸上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陈守义,我考上大学了!”她兴奋地说,“是羊城的大学!”
我的心突然就凉了半截。羊城,那是多远的地方啊。我握着药匙的手微微发抖,却还要强装笑脸:“真。真好,恭喜你。”
林巧玉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异样,继续兴奋地说着:“等我大学毕业了,一定要当个好老师。到时候,说不定还能教你写更多的字呢!”
我勉强笑了笑,说:“那。那我等着。”
其实我心里明白,这一别,可能就是永别了。羊城那样的大城市,有那么多优秀的人,她怎么会记得我这个乡下的赤脚医生呢?
临走的那天,我没有去送她。我躲在药铺里,看着她提着行李,坐上了去县城的客车。徐根生看出了我的心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男子汉大丈夫,既然放不下,为什么不去追求?”
我苦笑着说:“徐老头,你说她会看上我这样的人吗?”
徐根生叹了口气:“医者,治病救人,也要治自己的相思病啊。”
从那以后,我就更加努力地学医。白天跟着徐根生看病抓药,晚上就点着煤油灯看医书。我想着,也许有一天,我也能成为一个像样的大夫,到时候。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去羊城找她。
可是,时光就像山间的溪水,静静地流淌,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十五年。这十五年里,我没有收到林巧玉的任何消息。倒是我,通过自己的努力,在镇上开了一家小诊所,取名叫“守义堂”。
这个名字是徐根生给取的。他说:“你小子一直守着那份情义,那就叫守义堂吧。”
说起来,我能开这个诊所,还真要感谢徐根生。这些年,我一直跟着他学医,从不敢懈怠。慢慢地,我也能独当一面了。去年,徐根生说他老了,想要退休,就把他的一些老患者介绍给了我。
我的诊所开业第三天,来了一个感冒发烧的病人。那天正是阴雨绵绵的天气,我刚给一个老太太开完药,就听到门口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请问,大夫在吗?我感冒了。”
我抬起头,就看到了那张魂牵梦萦的脸。虽然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林巧玉。
她还是那么漂亮,只是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头发烫成了大波浪,整个人看起来很有气质。但是她的脸色有些发红,似乎真的是感冒了。
我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林巧玉倒是笑了:“陈守义,你还记得我吗?”
我的心狂跳起来:“巧。巧玉?你怎么。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在这里开了诊所,就特意来看看。”她说着,轻轻咳嗽了几声。
我赶紧让她坐下,给她把脉。她的脉象有些浮数,确实像是感冒的症状。我正要开方子,她突然说:“其实。我是特意装病来看你的。”
我的手一抖,笔掉在了地上。
“这些年,我一直在羊城当老师。前几天回老家,听说你在这里开了诊所,我就。就想来看看你。”林巧玉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
我看着她的样子,突然想起了从前她教我写字时的情景。那时候的她,也是这样低着头,脸红红的。
“你。你现在。”我支支吾吾地问道。
“我在羊城医学院教书。”她说,“教的是医学文献。”
我惊讶地看着她:“你是大学老师?”
她点点头:“是啊,所以现在我认识的字,比你还多了。”说完,她俏皮地笑了。
我们聊了很多,聊她在羊城的生活,聊我这些年学医的经历。她说她一直记得我们在山坡上采药的日子,我说我现在写的字都是她教的。
临走的时候,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这些年我一直想对你说的话。”
我接过信封,却不敢打开。直到她走后,我才颤抖着手拆开信封。信不长,但是每个字都像是刻在我心里:
“守义:
这些年,我常常梦到那个在山坡上帮我采药的傻小子。他教我认识了很多药材,可是他自己却不认识我心里的那味药。
其实那时候,我总是故意问你认不认识这个药材,那个药材,就是想多听听你说话。可是你这个傻小子,就知道认真地给我讲解,从来没有发现我的心思。
现在我要结婚了,他是羊城医学院的教授。我们很般配,但是我还是想再见你一面。所以我特意装病来看你,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看到你现在有了自己的诊所,我真的很高兴。你还是那个认真的傻小子,连我装病都没有看出来。
保重。
巧玉”
我拿着信,在诊所里坐了很久。外面的雨还在下,就像我的心里在下着雨。
这是我第一次给病人开安慰剂,可是她却真的好了,到底是药起了作用,还是我们都在安慰自己?
她说感冒是特意装的,可是为什么眼睛里全是泪水?
这十五年,我一直在等她,可是现在又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