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与贾环,大约是红楼梦里最不讨喜的一对母子,他们的出场往往都是负面的,阴暗的,猥琐的,甚至是恶毒的,很少有积极阳光的一面。但偏偏他们的相处模式带有现实中很多母子相处的影子。
赵姨娘这个人,非常接地气,带有很多生活中寻常妇女的影子。她非常勤俭,马道婆来看她“因见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湾角,赵姨娘正粘鞋呢。马道婆道:“可是我正没了鞋面子了。赵奶奶你有零碎缎子,不拘什么颜色的,弄一双鞋面给我。”赵姨娘听说,便叹口气说道:“你瞧瞧那里头,还有那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不能到我手里来!有的没的都在这里,你不嫌,就挑两块子去。”马道婆见说,果真便挑了两块袖将起来。”
这些零碎绸缎湾角,贾府其他主子都是不屑要的。贾府是什么地方,丫鬟们穿的都是绫罗绸缎,王夫人的丫鬟穿的都是“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薛姨妈都没见过的软烟罗,拿来糊窗屉,做帐子,或者加上里子给丫鬟们做夹背心子穿。赵姨娘这些零碎衣料,可能都是别人用剩了不要的,她都收了来,堆在那里,用来做小物件。赵姨娘也有丫鬟婆子,贾环虽然不受宠,但也有分例的,有人。“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赵姨娘虽然有这么多下人可使唤,自己有空还做鞋子,算得上很勤快了。
她也很顾念亲情,给自己兄弟安排跟贾环上学这样轻松的活儿,兄弟死了,不顾女儿脸面去吵闹,想为兄弟多争些葬丧银子。
她缺点很多,粗俗,目光短浅,抠门,爱占小便宜,也是很常见的毛病。她怕自己的丫鬟弄脏了月白缎子的袄儿,就向黛玉的丫鬟雪雁借。探春因为吃油盐炒枸杞芽儿给柳嫂子五百钱,她觉得柳嫂子占了便宜,也来要东要西,想把这五百钱吃回去。
她恶毒又愚昧,被马道婆一怂恿,就把辛苦积攒的大把的银子送给马道婆,使镇魇法儿害凤姐宝玉两个。虽然书里写法子奏效,只因贾宝玉有宝玉护身,和尚相助才免于被害,但现实中这法儿不可能成功,不过被马道婆骗点银子罢了。她被夏婆子一挑拨,越发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去怡红院和芳官大吵一架,脸面扫地。气得探春和尤氏李纨说:“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伏。这是什么意思,值得吵一吵,并不留体统,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计算。这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们的调停,作弄出个呆人替他们出气。”
探春的话,有替赵姨娘护短的意思。因为赵姨娘的种种缺点,探春看不上赵姨娘,但有时候也不得不护着她。探春自小和迎春惜春在贾母院子里跟着老太太生活,后来又有李纨管照,再后来在大观园有自己的房子,把秋爽斋收拾的阔朗又高雅精致有品位,她好强又独立,受赵姨娘影响少。贾环就没这么好运了,和赵姨娘朝夕相处,几乎接收了赵姨娘的全部负面情绪。
据说,美国健康与公共事业部从2004年开始,每年都会发布一份调查,发现超过80%的儿童虐待案例实施者其实都是孩子的父母,并且妈妈的比例高于父亲。这些虐待不只是身体虐待,更多的是精神虐待。
按现在的眼光看,红楼梦里很少有合格的父母,要么过分宠溺,要么简单粗暴。贾府的男人们管起儿子来,往往就是又打又骂。赖嬷嬷曾说贾宝玉“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象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有那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象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如今我眼里看着,耳朵里听着,那珍大爷管儿子倒也象当日老祖宗的规矩,只是管的到三不着两的。他自己也不管一管自己,这些兄弟侄儿怎么怨的不怕他?”
要知道贾政打起贾宝玉来可不含糊,那是真下死手打。贾赦打骂儿子也不手软,连贾琏这么大个人,贾赦一火,也打他一个动弹不得,连脸都打破两处。赖嬷嬷还觉得他们没学到祖宗的精髓,打的不够多不够狠。而贾政贾赦们打儿子的习惯也是开源于他们的父亲,他们小时候是暴力的受害者,长大后就成了施暴者。
父亲想展示自己的权威,母亲同样想对孩子精神控制。尤其是自己本身就高度焦虑抑制的母亲,赵姨娘在贾府过的是尤氏口中“苦瓠子”的生活,用赵姨娘的话是“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多年”,守着半主半奴的身份,一把年纪了还要在王夫人房子里给少爷小姐们打帘子,被凤姐踩在脚下骂,精神的压抑可想而知。她的怨气无处发泄,只能出在比她更弱小的贾环身上。
她抠门吝啬,贾环的零花钱都捏在她手中,以至于贾环也猥猥琐琐,赖莺儿的钱反被莺儿讽刺哭了。回来后,赵姨娘第一句就是“又是那里垫了踹窝来了?”一问不答,再问时,贾环便说:“同宝姐姐顽的,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我来了。”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
小孩子怕家长责骂,撒谎其实是常有的事。贾环没回答之前,赵姨娘就认定了他在哪儿垫了踹窝,被人欺负嫌弃了,这其实是她自己长期被人鄙视被人看不起的心理折射。而贾环撒谎说自己被欺负后,赵姨娘反而啐他,骂他下流没脸,自己去讨没趣。赵姨娘这时对莺儿,贾宝玉是非常愤恨的,然而她自知惹不起,一腔怨气反而发泄在贾环身上,她被排挤在贾府的主流圈子外,长年经受着精神的冷暴力,敏感易怒,她纯粹是自己发泄罢了,骂贾环其实是在骂无能的自己。
贾环被芳官拿茉莉粉当蔷薇硝欺骗后,其实他和彩云都不以为意。赵姨娘却骂贾环“有好的给你!谁叫你要去了,怎怨他们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脸摔给他去,趁着这回子撞尸的撞尸去了,挺床的便挺床,吵一出子,大家别心净,也算是报仇。”并骂出更难听的“呸!你这下流没刚性的,也只好受这些毛崽子的气!平白我说你一句儿,或无心中错拿了一件东西给你,你倒会扭头暴筋瞪着眼У摔娘。这会子被那起屄崽子耍弄也罢了。你明儿还想这些家里人怕你呢。你没有屄本事,我也替你羞。”
这时候贾环年纪已经不小,都有了相好的丫鬟彩云了,赵姨娘丝毫不顾及儿子的自尊心,一味辱骂刺激他,希望他去闹事。这时候的她,脸色必定是很狰狞的。
其实赵姨娘这样的母亲生活中是很常见的,她们或许婆媳不和,夫妻关系冷淡,或许在单位受气,在生活的压力之下,把怒火撒在无辜的孩子身上,一点小事就在孩子身上撒气。我就见过一个邻居,在她婆婆面前揍自己的儿子,发泄对婆婆的不满。
而很多的母亲会给孩子灌输仇恨,诸如“爷爷偏心”,“奶奶坏”之类,希望儿子女儿能站在她这边帮她出气。
贾环在赵姨娘这种教导下,用油灯烫过贾宝玉的脸,也告过歪状害贾宝玉挨打。而这些,只是让贾母王夫人等更厌恶贾环罢了。贾环说赵姨娘“你这么会说,你又不敢去,指使了我去闹。倘或往学里告去捱了打,你敢自不疼呢?遭遭儿调唆了我闹去,闹出了事来,我捱了打骂,你一般也低了头。”可见因为赵姨娘自己不敢,却指使贾环去闹事,害得贾环挨打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人生在世间本来就有很多痛苦和无奈,父母的爱和温暖本来是孩子最可靠的后盾,但有时候父母的负面情绪又会给孩子带来许多压抑和痛苦。这样看起来,贾环也是个可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