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驴车和《春明外史》

噩噩文化 2024-04-13 20:51:14

爹 | 16岁,1964年

甲申残秋,祖母仙逝,我回家奔丧,火车转汽车再转摩托车回到家,在灵前跪拜哭完就八点多了,上职帮忙的乡亲们已经陆续散去,院子里临时搭起的土灶的火还没灭。

爹问我吃饭了吗,我说还没,于是他磕了几个鸡蛋切了半根葱,就着灶里的余烬炒了一盘,又顺手从灶台边拎过来多半瓶剩的高粱酒,爷俩一人坐一个小马扎儿,对酌。

边喝边聊,聊爷爷,聊奶奶,聊我们家,不知道怎么爹就说起来张恨水了。

爹年青的时候,经常赶着驴车去德州,为爷爷所在的供销社运货,终日里人在旅途,甚是寂寥,遂千方百计辗转借到了一套《春明外史》。

春明外史 | 2001年,购于北京双龙书市

老驴识途,自动驾驶,爹也不催驴,由着它慢慢走。爹则在驴车上或躺或坐,捧着《春明外史》终日手不释卷,待夕阳西下,炊烟四起,便打尖住店。

有家店经济实惠,所以就常来住,店里的会计姓王,好读书,不分好坏,有字就行。他见我爹老是随身带着书,就过来搭讪蹭书看,一来二去俩人就成哥们儿了。

住下后,我爹点菜,会计买酒,俩人酒足饭饱,我爹呼呼大睡,王会计便赶紧拿起《春明外史》来看,一看就是一宿,待我爹次日醒来,饭罢上路,他又把书还给我爹。时间久了,他俩早把这套书看了不知多少遍,经常在一起就书中的故事情节做一番切磋交流,关于人物臧否还经常会产生不同意见,然后就吵个面红耳赤。下次再来住店俩人又和好如初,互相讲一讲最近看了什么书。

现在想想,这种旅途中的乐事可是不容易再现了。

屈指算来,这段关于《春明外史》的小故事距今已经四五十年了,最近我才把全篇读完,虽然觉得小说里面在北京口语的运用上明显不如老舍,但也钦佩张恨水先生数十年积累的一点一滴,倒也成了江河,洋洋大观。

爹 | 32岁,1980年,牡丹江海林县

关于爹的毛驴车,我哥还讲过一个趣事:那时候大哥、二哥还小,他们在街上玩着玩着,听见毛驴的铃铛“哗楞、哗楞”一响,就往家跑,边跑还边喊:恁爹回来咯~

这往家跑的意思有二:一是等着爹回来把提包打开就是开盲盒,不定翻出什么稀罕玩意呢;还有一个就是在外面疯玩让爹看见可能会被骂。

等后来爹在镇上的供销社上班了,换了一辆德国进口的钻石牌自行车,这个自行车前边有个带绳的铃铛:拉动绳子,铃铛下面的小滑轮就蹭到前车胎上,滑轮一旦牵动铃铛里的舌头,就会发出“叮铃铃”的响声。我哥他们在街上一旦听见车铃响,就会往家跑,还是边跑边喊:恁爹回来咯~

德国产钻石牌自行车 | 1983年,购于北京友谊商店

Diamint,钻石牌,德国产,俗称“白人头”,在七八十年代的鲁西北是奔驰、宝马一样的存在,红旗、飞鸽只能相当于比亚迪。

1980年,五十五岁的爷爷,为了让我小姑接班办了提前退休,我爹为了庆祝爷爷「归园田居」,特意跑北京友谊商店来买了辆德国钻石车送他,时价600元(这个价钱当时可以买一幅齐白石的画了),爷爷去世后钻石车交由我大姑父收藏。

我爹来北京买车在天安门留影 | 1980年,34岁,大北照相

今年清明节回家咨询了我叔,他说爷爷大概是1980或1981年退的休,已经记不清了,但他记得我爹专门跑北京来给爷爷买自行车的事。幸亏又在我爹这张照片上发现了日期,所以才确定爷爷是1980年退休,爹在北京的这张照片就是为了此事而来。可以想象我爹挽着裤腿、穿着凉鞋、背着人造革挎包大摇大摆的走进友谊商店的场景,马未都说友谊商店不收人民币,也不知道我爹从哪儿该搂来的外汇券。

钻石车官网 | 这家百年老店仍在营业

再后来,爹到更远的地方上班了,买了一辆“幸福250”,一发动就“崩崩崩”的山响,比现在晚上炸街的机车动静稍微小点有限,刚到村口家里就能听见,但这时候大哥已经结婚,二哥已经上班,再也没人喊:恁爹回来咯~

爹三十岁时我们姊妹五个到齐,他出门做买卖也改坐火车了,当然,跑的路也更远了。记得爹每次出差回来,他的黑色人造革手提包里除了能掏出压瘪的烟盒,经常还能掏出些书来,有《收获》、《十月》、《钟山》等厚厚的杂志,也有金庸、梁羽生的各种大开本的武侠小说《弹指惊雷》、《萍踪侠影》、《笑傲江湖》等,只是不知道他还看不看张恨水了。

大开本的金庸 | 左:射雕英雄传,右:笑傲江湖

大哥、二哥和弟弟后来都子承父业开始走南闯北的做生意,大哥书生意气浓厚,有次出差时口占一绝,也可以当作我爹的内心写照:

无题

张连文

飞蛾绕青灯,

冷月照空楼;

默思君去久,

此时何地游?

西至嘉峪关,

南登黄鹤楼;

忽听钟鼓响,

潸然双泪流。

全家福 | 1981年,我爹33岁,前左起:弟弟、姐姐、我,中:爹娘,后左起:二哥、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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