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王府常年关着一位带脚铐的美人,据说从前是位战功显赫的将军,一夕之间成了叛国贼,众人口中的伪君子。
没错是我。
渊王白祈娶妻前夕,我拿剑指着他未过门的妻:「白祈是我的!」
那女子视那剑锋于无物,狠厉质问:“你是罪臣!况且你还是个男人!”
那又如何?
⒈
渊王府关着的这位,不是贵人,是罪人,世人说,我是万古罪臣……
五年前,边境狼烟四起,我朝与梵安部落激战不止,渊王白祈乃阵前主将,我是随征副将。
当时我二人带领万千将士们凭借着几场酣畅淋漓的胜役,已逼得敌军节节退败,部下拥护渊王与我,“有殿下与楚年将军在,便能永保家国万安!”
事实证明,他们瞎了狗眼,我不败将军的英名毁于朝夕,世人说,“叛贼楚年,碎尸万段!”
有人见到了我出入敌营,与梵安部落首领觥筹交错,罪证铁实。一时间,军心焕散,难以聚力,即便渊王本事通天,也无法应付如此变数。最后一战,我朝败了……
“楚年真是猪狗不如,连渊王殿下的生母都敢虏去敌营胁迫我军,还好殿下识大体顾大局,不然这一役只会败得更狼狈。”众人嗟叹。
经此一役,无数将士的英魂不得安息,白祈的母亲也被无辜卷入,偏偏我却没死,命可真大。
若不是白祈,我现在合该是一具冰冷的死尸,于山野中被恶狗啃食。
醒来后我哪里还敢直视白祈,我从小就敬重的殿下,“为什么要救我?”我心如死灰。白祈大概觉得我在惺惺作态,明明是十恶不赦,却要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为什么?”我低着头,看不到他此刻是何表情。
大错已铸,哪来那么多为什么?白祈见我不打算回应,也不发难,他有些抗拒与我共处一室,再开口时语气冰冷硬涩:“楚年,叛国的下场就是像你这样吗,一把借刀杀人的剑,没有利用价值了就随时可以丢弃?”
“你的新主对你可真不算厚道。”
是啊,我体内的毒是梵安部落的毒,中原的郎中无法将我根治,此刻我能意识清醒地再次见到白祈,想必是耗费了不少心血。
我抬头望向白祈的眼,那双时而柔情时而冷冽的眼,其中似有泪水在淌。
我突然有了说话的冲动,临到嘴边却只凝成了一句“求殿下赐死!”
求生容易求死难,五年了,白祈依旧没有赐死我。
他说我罪同丘山,理应赤九族,但我是个孤儿。
他说我若就那么轻易死了,那这败仗可就真的血本无归,更不足以慰藉万千亡灵和他生母。
他要将我锁起来,慢慢地施以折磨,在孤独中忏悔至死。
所以啊,五年困于一方天地,漫长如斯。万幸的是,郎中说我,大限将至。
⒉
我命不久矣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王府上下,众人皆是幸灾乐祸,说什么“五年久矣!死了才好!”“说实话我早就看不惯他了,成日里无所事事,早该死了。”
众人的口舌淡然无味,我全然不放在心上,白祈却以一个专制暴君的姿态警告我:“你绝对不可以擅自死!”
哈,他曾说过若我不顺他的意,便是倾尽所有、掘地中原也要将我的亲族找到,诛杀谢罪。
我是孤儿啊,虽生于天地间,却于天地无依,我不是话本里的主角,有着惊世骇俗的另一层身份。从前我有白祈,有白祈的阿母,有军营里的生死之交,如今我孑然一身。
白祈日日都要来我房中探查,此刻他正拿着军报蹙眉沉思,我随口问他:“我死后,殿下会怎么处置我的尸身?”
白祈的视线未曾移开,只是眉间的痕迹加重了几分,冷嘲道:“楚将军不会是还想入土为安吧?”
“不若将我挫骨扬灰,警钟万民。”
白祈锋芒视线旋即投射过来,他说:“我说了,还不到时候。”
总有那么一天的,“我知道,死法再酷烈也不足慰告亡灵,只是眼下,我也想不到别的法子。”
白祈眼中的嫌恶剧增,起身离去前丢下了一句:“明日就莫要去前院了,别冲撞了贵客。”
我平日里只在后院逗留,他这嘱咐倒是多余了。
第二日晌午,几个婢女来后院洒扫,随口闲谈,“殿下在前堂迎客,你们看到了吗,那位女公子煞是俊俏。”
“瞧见了,殿下对其礼待有加,怕是好事将近啊!”
“哈哈哈,殿下早该娶妻生子了,难不成还要天天围着那个煞星转啊!”
煞星闻言,自觉转过身去,我心中盘算,成家后若能消减白祈心中的仇恨,便是好事。
闲谈仍未止,她们说到了那贵人的身世,“可仔细想想,她配不上我们家殿下吧,听说是亡故边关总督之女呢,自小在边境长大,如今又成了孤女,我看不成,算不上佳偶。”
李总督竟已不在人世了吗?还是将军之时,我与那总督大人打过不少交道,此人忠厚可靠,为我朝栋梁之臣。
我悄然行至前院,目睹了总督之女——李柔甲的芳容。前院海棠花开正盛,她与婢女正在赏玩,身影袅娜娉婷,与花海浑然一体,倒真是美成了一幅画。
只是……我先前草草与李柔甲有过半面之缘,只瞧见了其背影,个头要比如今矮上好许,眼前人的个头倒像是……
女大十八变,竟如此颠覆了吗?
正思量间,一股异香袭来,我心中惊动。
李柔甲走了过来,我瞬时无所遁形。
李柔甲温吞细语,“天下竟有如此貌美的男子,小女李柔甲,敢问阁下是……”
我如今着粗衣旧衫,被她夸得不免有些难为情,回赞道:“小人不过是王府一无名之辈,不值贵人挂心,倒是贵人国色佳丽,这满园的海棠也盖不住您的芬芳。”
李柔甲掩面一笑,抚了下身侧的物件“不过是香囊在作怪,公子说笑了。”
我亦不着痕迹地打量那香囊,突然便生出一个念头,这婚事我得给他搅黄了。
⒊
我二人又彼此恭敬地攀谈了一会儿,白祈走了过来。
他一把将李柔甲护在身后,略带警告意味:“我昨日与你说了什么,今日你莫要到前院来,你如今是什么身份,还要我提醒吗?”
我坦荡回应,“你交代了便是,反正殿下也打算娶她过门不是吗?”
李柔甲跟随下人先去了客房,前院只留我和白祈二人。
白祈冷嗤一声,“你可知他父亲是何人?”
他无视了我的缄默,自顾说下去,“李总督是为国捐躯的功臣良将,前不久圣上下旨厚葬,而你是什么?你觉得李柔甲知道了你的身份后,还能同你和颜而谈吗?”
我面不改色,“成亲是千秋盛事,我无力置喙,只是还请殿下慎之又慎,莫要被一叶障目,悔之晚矣。”
白祈一听这话脸色立刻沉了去,无情道:“她不是良配?她不是又怎样?!难不成我白祈此生就要围着你一个人转吗?你……究竟算什么?”
海棠花清香沁脾,勾人顿足,无奈我此刻却失了兴趣,只觉索然无味,这前院终究没有后院呆着安生啊,“意气用事。”我转身离去。
白祈嘴上功夫依旧没停,他惯来知道怎么刺痛我,“楚大将军,若有消息,我定第一个告与您,免得劳您惦记。”
……
李柔甲,李柔甲,若她是真是亡故总督之女,若白祈真的娶她过门,那么于白祈而言可谓是如虎添翼。李总督镇守边关数年,心腹部下不在少数,大大小小聚合成的势力绝不容小觑,一旦二人成婚,那势必笼络人心军心,于白祈于家国都是难得的幸事。
可若她不是真的李柔甲,那她接近白祈所谓何?真正的李柔甲又在何处?
翌日清晨,我早早便在李柔甲门前蹲守,弄清她意欲何为倒是其次,我想先让他知难而退!
她手中端着一食盒,挂着如沐春风般的笑容,行迹是往白祈卧房去的,虽着铁链,但我依旧迅疾且不动声色便夺过她手中食盒,她身边侍女大声训斥:“又是你!你抢我们家姑娘食盒做什么!”
我打量着那食盒里的吃食,自觉这招的确有辱君子之风,但眼下可管不了那么多了。
“姑娘亲手做的马蹄糕,可是要为殿下送去?”
李柔甲依旧端着笑容,波澜不惊:“自然是的。”“还请阁下归还。”
我摆摆手,“姑娘舟车劳顿,好生歇着,这种事便由我代劳吧!”
李柔甲面色一僵,此刻她正目睹着我将一大块马蹄糕往自己嘴里塞的场景。
那侍女无可忍耐:“你这贱奴,可知我们家姑娘是何身份,竟如此僭越无礼!待呈报给殿下,你就死定了。”
“那我还得谢谢你咯!”
我故作深沉,问李柔甲:“你心悦白祈?那你不想知道他的喜好吗?就拿这马蹄糕来说,他顶不爱吃!嫌腻得慌!”
李柔甲回问:“那殿下喜欢吃什么?”
“行军之人吃什么,他便爱吃什么,有时候粮草告急,他就吃些糠咽菜,摘些野果子果腹。”
“白祈吃不了你做的细糠。”我偏头一笑,继续吃着独食。
李柔甲嘴角微漾,竟一丝不恼,她回道:“阁下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家仆吗?”
“直呼殿下名讳,指点他的饮食偏好,双足却被铁链拴着……”
若放在从前,我定自豪说来,我与他是自幼一同长大,情深义重的手足知己情谊。
如今,我的自白等同于自取其辱。
还未岔开话题,一道朝气清朗的男声贯耳,“阿年!阿年!我好想你!”
来人衣袂随风飘荡,一路跑了过来,我及时行礼,却被他一把箍在怀中。
⒋
“阿年,你在吃什么呢?好香啊!”
李柔甲看我的眼神瞬间染上了几分不明意味。
“太子殿下用过膳了吗,你拿去吃吧,别浪费。”我挣脱出来,将食盒递给他,这孩子眼睛顿时笑成了一条缝。
太子白羽,白祈的弟弟,素来与我交好,三年前登上储君位置,但依旧是孩子心性。
李柔甲行过礼后,便要告辞,吩咐身旁人:“我们再去做一盘。”
白羽拦住她,突然惊喜道:“你不会就是本宫的新嫂嫂吧!”
李柔甲听后含羞掩面,欢喜不已。
什么情况?太子如何下的定论?
白羽随即向众人说明:“今日早朝,陛下亲自为三哥赐的婚。”
我心中一沉,不知为何又突然想起了那句“难不成我白祈此生就要围着你一个人转吗?”
我说的话他就一定要信吗?我究竟算什么,一个在危难时刻背刺他的罪人罢了。
白羽与我一同回到了屋里,满嘴抱怨道:“三哥他到底还想关你多久?这破烂屋子能住人吗?”
“阿年,如今我想你了,就只能偷偷来瞧你,你看你,怎么又瘦了这么多。”
白羽是唯一一个事发之后依旧视我如己出的人,他说他不信我会那么做,我是被陷害的,我才不是他们口中的叛贼。
皇帝将对我的处置权全然交给了白祈,因此白羽就算贵为太子,也无可奈何。
他曾经说要偷偷带我出府痛玩个大半天,旋即便后悔了,他告诉我,若真的将我带出去,可能就再也带不回来了。
我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存在,苟生于王府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庇护。
“太子殿下以后还是莫要来看我了,我不想让外面的流言牵累了您。”我思量道。
五年之前,白羽还是齐王,立储尚未有定论。但那时满朝皆心如明镜,渊王白祈战功赫赫,德才兼备,乃是储君不二人选。
只可惜,最关键的那一战他却没能延续不败神话,我朝损失惨重,白祈一夕之间便失去了优势,而齐王逐渐得势。所以坊间有传闻,我与白羽是一伙的,为了储君之争而设下的阴谋诡计。
白羽恍若未闻,根本不听我的话,随后却问出了一个更致命的问题:“阿年,你跟我说实话,我三哥要娶妻,你是不是心里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