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一点半，周敏约了几个同事一起吃饭。

本来是想去吃烤鱼，一个同事提出，商业街新开了一家火锅店，味道还不错。于是，大家一起来到了位于商业街新开的火锅店。

生意还挺火，刚到饭点儿里边就差不多坐满了。几个人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那是一排整齐的落地窗，能清清楚楚看到街上的人来人往。

周敏正好坐在面对街道的位置，外面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当然，她也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的人。

选菜，选锅底，几个人跟服务员说话都是用“您”！相当有礼貌，让人高看一眼。

一边吃一边聊，周敏的目光不时越过同事的头顶，看向门外的人。

这里是繁华地段，旁边有步行街，有医院，有商场，人来人往，虽然道路不算太宽，也有不少车辆通行。

门里门外，简直就是两个世界。

屋里热气腾腾，欢声笑语，食客们吃着火锅，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屋外，人们或行色匆匆，或愁容满面，或面无表情，俨然一个小型社会。

突然，一个外卖员停在门外，急急忙忙跑进了隔壁的店里。

周敏心头一紧，特别害怕碰见周峰。

周峰是她的弟弟，也是一名外卖员。尽管平常周敏并不觉得送外卖丢人，但是在这个时候，在同事们面前，她还是不希望遇见弟弟。

遇见了怎么说，打不打招呼？如果不打招呼，自己脸上过不去，好像做姐姐的看不上弟弟的职业；如果打招呼，怎么跟同事们介绍？

她见过弟弟穿外卖服装的样子，皮肤黝黑，整日风吹日晒，已经变得很沧桑，完全看不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大小伙子了。

即便是大大方方跟同事介绍了，那是自己的弟弟，就是个送外卖的。同事会不会闲聊几句？比如，你弟弟多大了，结婚了没有，送外卖是兼职还是全职？

她怎么回答？说不要面子是假的。周敏希望自己的家人都是体面的，有稳定的工作，穿着得体干净的衣服，最好是开着轿车，这样在同事们面前腰杆才挺得直；恰恰相反，她的弟弟就是个送外卖的，而且只有初中学历。别看他高高的个子，模样长得也周正，可就是别人口中没钱没房的男人，尤其是，现在还没娶上媳妇。

那些爱八卦的女同事，还不知道背后要怎么描述，越描越黑。

想到这里，周敏突然觉得有些后怕，为什么要选在这个地方吃饭呢？为此，她埋怨地看了一眼提出来这里吃饭的小柳。

小柳是个时髦姑娘，喜欢化大浓妆，穿高跟鞋，手里还经常拎着不同款式的包包。听说她家里不差钱，来这里工作不过是让父母放心，有个地方落脚。人家里根本就不差钱。

时髦归时髦，她自己不差钱，但是也喜欢跟同事们打成一片。

很多事情小柳并不感兴趣，为了显得自己合群，也就跟着闲聊几句。万一真碰上弟弟，周敏最害怕的就是小柳，因为人家是吃过见过，一眼就能看出别人的心思。

因为有了心事，周敏吃东西的时候就显得慢了很多，眼睛也不时往外瞄，万一看见弟弟好有个应对。

同事们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还说着工作中的趣事。

小柳来了兴趣，放下筷子说道，运营部有个小伙子看上她了，时不时跑过来送杯奶茶，送个小甜点什么的，想要用这种方式来打动她。

“那你到底看上没有？”小美挑了挑眉毛打趣道。

“人长得倒是还可以，不过没有眼缘。我这个人，不在乎什么门当户对，看的就是眼缘，我向往的就是一见钟情。”

说着，她双手交织在一起，头向上仰起四十五度，像是电视上的公主一样，甜甜地笑了。

几个人拿她开起玩笑，不时发出笑声。

快吃完了，周敏悬着的心也差不多放下了。她真希望这场饭局赶紧结束，好赶快离开这个地方。之前弟弟等单无聊的时候，给她发过一张附近的照片，她真担心会遇见他。

说来也怪，明明是姐弟，一奶同胞，私底下还是很亲，为什么在同事们面前就会觉得丢人呢？是因为他学历低？是因为他的职业卑微？是因为他还没娶上媳妇？是因为他黝黑的皮肤？

说不清楚，周敏脑袋里像是一团浆糊。

就在同事大周讲完一个笑话，一行人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外卖员风风火火冲了进来。他戴着头盔，戴着口罩，低头看着手机往里走，周敏根本就没看清。

但是声音一响起，她吓了一跳，那个人是，她弟弟，周峰！

周敏心里咯噔一下，整个人都变得僵硬了。她局促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心里都沁出汗来。她在心里默念道，别看见我，别看见我，千万别看见我。

“火锅都能送外卖了？真是太妙了。等什么时候咱们懒得出来，也能在家里叫外卖了。”

“少见多怪，只要你有钱，什么都能送。”

“这么说还是有钱人的生活舒服，”

“那还用说。谁不想过有钱人的日子，住着大别墅，开着豪车，家里好几个保姆，有做饭的，有洗衣服的，有打扫卫生的，自己什么都不用干，想想都觉得美得慌！”

“小柳，你在家不会就是这种日子吧。”

大周的话引得几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我还没到那个地步，不过可以往那方面努力。”

“到时候别忘了我们这些穷人，要饭要到你家门口别装作不认识就行。”

“这是什么话，我是那种人吗？还要饭，不至于，你们这些精英，再加把劲，人人都能住上别墅，开上豪车，是不是周敏。”

没想到，小柳最后把话递给了周敏。

就在周敏犹豫要不要说话的时候，周峰拎着打包好的外卖小跑着出了火锅店的门。他把外卖放进后面的箱子里，骑上电动车就离开了。

动作一气呵成，没有浪费一分一秒，当然，他或许也没有看到火锅店里有他的姐姐周敏。

“对！”周敏松了一口气，微笑着点了点头。

周峰走了，她的自信又回来了，重新变回了那个有说有笑，自信满满的白领。

同事们并没有发现什么，因为并没有人真正地关注她，不过是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谁又会真正在乎谁呢？

一行人走出火锅店，来到热闹的街上，感受着门外的空气。周敏回头看了一眼火锅店，透过那扇窗，她看见里边热闹的场景。现在，她也是门外的人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一点难过。

“你们先回去吧，我去旁边的超市买点东西，”她找了个理由，跟大部队脱离了。

火锅店正对面是房地产交易中心，有不少台阶。周敏找了个台阶坐下，托着腮帮看着路上形形色色的人。

一个拄着拐杖的女孩，扎着马尾，一只脚踩在地上，另一只脚打着绷带，斜着脚尖翘着，离地面有几公分。踩在地上的那只脚，随着双拐的移动而向前挪动，她面无表情，身后跟着一个短头发的中年妇女。

那个中年妇女是她的妈妈吧。两个人都是往前走，女孩昂首挺胸，目视前方；中年妇女的目光始终盯着女孩打着绷带的那只脚，两条胳膊支棱着，像是随时做好扶着孩子的准备。

周敏一下子红了眼圈，她为女孩感到高兴，能有人如此关心她，爱护她。

反观自己，周峰是自己的亲弟弟。两人同时出现在同一家火锅店，自己竟然因为害怕在同事面前丢脸而不敢跟他打招呼。

想起上学时候弟弟还用压岁钱给自己买过一条裙子，周敏觉得自己真是过分。

弟弟的职业卑微吗？见不得人吗？其实，人只要靠自己的双手挣钱，不偷不抢，就可以踏踏实实过日子，没有什么丢人的。

话是这么说，平常周敏也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嫌弃弟弟；没想到，真到那个份上，还是表现出了嫌弃。她不是个合格的姐姐。

火锅店门口依然有外卖员停在那里，站在电动车旁边，或者是推门进去取外卖。火锅店里边，依然高朋满座，人们谈笑风生，无比惬意。

有人在门里边，有人在门外边。有人在生活，有人在谋生。

周敏打开手机，给弟弟发了一条信息，问他忙不忙。不等他回复，她就给他发了红包，两百块，说是自己发了奖金，让弟弟也沾沾喜气。

心里舒服多了。

一家人就该相互帮助，相互扶持。周敏心想，如果下次再碰见弟弟，还是跟同事们在一起，她起码要打个招呼。

就在她心满意足准备离开的时候，对面火锅店门前一个中年男人突然摔倒了，不知道是踩到了香蕉皮还是怎么回事。

男人发出巨大的哎呦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双手支撑着地面，表情痛苦，似乎伤到了腰；透过窗户，周敏看到刚才他们吃饭的桌子上，坐着一群打扮时髦的男男女女，他们笑得前仰后合，像是看大马猴表演。

回到单位楼下，周敏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保安。

他站在门外，目无表情地看着进进出出的美女，帅哥，好像已经习惯了被忽视。

“你好！”周敏路过的时候，热情地跟他打了个招呼。

“您好！”小伙子赶紧跟周敏打了个招呼，他特别开心地笑了。

看着他脸上的笑，周敏觉得似乎是弥补了自己对弟弟的亏欠。坐在办公桌前，看着干净整洁的办公环境，周敏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狭隘。

除去工作身份，门里门外的人都是一样的。一样有父母兄弟，一样有梦想，有追求，一样靠着一份工作努力维持着生活。

工作有高低贵贱之分吗？

记得刚工作的时候，周敏的工作地位很低，谁见了她都跟没看见一样，只有一个主管，是个男的，姓鲁，到现在她还记得他姓鲁，对她特别好。

确切地说，是对所有的同事都很好。每次大家喊他鲁主管，他都会笑着摆摆手，说大家只是分工不同而已，没有什么主管不主管的，叫他老鲁就行。

身份是一扇看不见的门。门里边的人跟门外边的人像是两条永远不会有交集的平行线。

周敏的老家在一个小村庄，那是一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庄。九十年代末，不少年轻人外出打工，大部分留在了外地，一小部分回到了村里。

见过世面的人跟没见过世面的人是不一样的，说出来的话也不一样。

周敏有个亲戚，准确地说，是爷爷的亲弟弟，她得叫三爷爷。三爷爷一家也是九十年代末出去的谋生的，走的时候大家经济情况都差不多；等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就有钱了。

三爷爷一家在城里买了大房子，做起了生意，一双儿女也改了名字，落了城市户口，成了光鲜亮丽的城里人。

生意做得好，房子买了好几套。

手里有了钱，亲戚们上门的时间就多了。借钱的，借车的，借宿的，借力的，什么人都有。三爷爷嘴笨，要面子，不好意思拒绝；三奶奶是个麻利人，谁去了都热情招待，也管饭，也管住，就是不借钱。

时间一长，三爷爷一家的待客之道大家都知道了，也都不跟他来往了。

钱有了，亲情没了。

想到三爷爷，周敏又想到了自己跟弟弟。这小子现在就是村里人口中的光棍，没出息，没个正经工作，没钱，娶不上老婆。谁见了都能嘲笑一番。

自己能跟别人一样嘲笑弟弟吗？她不忍心。

“谢谢了！”弟弟发来信息，红包已经收了。

“刚才送了个火锅，店里生意挺好的，有时间我带你去吃一顿。”弟弟紧接着发来的信息让周敏心头一紧，她不知道弟弟是不是看见了她。

如果看见了，这是在拿话点她；如果没看见，那是想把好东西跟姐姐一起分享。

不管怎么说，看见好吃的能想着姐姐，说明还是个不错的弟弟。

“小周，周敏，你来一下。”耳边突然传来的张部长的声音，把周敏吓了一跳。她合上电脑，快步朝张部长的办公室走去。

那扇厚重的实木门里边，坐着一个使劲压榨员工的领导。她不能犹豫，谁让她靠着这份工作挣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