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老婆,不要哭

五色有翼 2024-03-21 05:42:25

老婆呀,不要哭

——寄自农场的情诗

黄永玉

黄永玉先生仙逝之时,有个视频号介绍了先生的一首诗《老婆呀,不要哭》,上网查了一圈不得,遂从孔夫子旧书网买了一本原著,将这首诗抄录于此,供朋友们鉴赏。

黄永玉一生有很多的头衔和传奇,但他却说自己最棒的头衔是,张梅溪的丈夫。黄永玉和张梅溪,两人不是青梅竹马,胜似青梅竹马,不是神仙,胜似神仙眷侣。

黄永玉出身贫困,12岁的年纪就外出打工,做过瓷坊小工、小学中学教员、剧团美术队员、报社编辑、战地服务团团员,张梅溪的父亲是一位有钱的将军,家世显赫,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文化和艺术熏陶。

一天,黄永玉对着秋日的红叶吟诗,恰巧被不远处的张梅溪听到,张梅溪笑说要他再念一遍,觉得很美。而一边的黄永玉面对这个一见倾心的姑娘,也不知道说什么,呆愣间竟说出“我有一百斤粮票,你要吗?”

黄永玉曾在文章中记录了这段经历:“我年轻时节衣缩食,在福州仓前山百货店买了一把法国小号,逃难到哪里都带着……女朋友的家人不许她跟我来往,说:‘你嫁给他,没饭吃的时候,在街上讨饭,他吹号,你唱歌’。”

由于两人的恋情遭到了张家的强烈反对,两人决定私奔结婚。黄永玉在诗中记述了这段故事。

抗战时期,黄永玉带着张梅溪四处逃难,那把见证两人恋情的小号丢了。后来到了香港,黄永玉在九龙的一家琴行又买了小号以纪念那段岁月。

文革中,黄永玉被关牛棚,饱受屈辱,画什么画都批判,觉得自己不如一死了之,张梅溪说一家人少了谁都是不完整的,要死一起死。她誓死都要追随黄永玉。此后,黄永玉再没有说过轻生的话。

张梅溪的身体虚弱,在没有窗户黑漆漆的小房子中得了病,黄永玉情急之下,在墙上画了一个大窗户,有美丽的花朵,有希望的太阳。神奇的是,日日看着这幅画的张梅溪竟一天天的好起来。

多年之后,黄永玉准备画一幅新画,一只小小的黑蜘蛛捕住了一只折翼的蝴蝶,画名《价值的判断》。黄永玉动笔前还要解答问题:蜘蛛那么小,却可以吃掉蝴蝶、捕住麻雀,战胜远大于自己的对手,它到底是怎么赢的?画家的答案是时间,“蜘蛛不是靠进攻战胜对手的,打是打不过的,它有耐心,等。造一张密密的网,等待猎物落网,用网束缚它,用毒针刺它,等对手耗尽力气了再去降服。”强敌是不可战胜的,胜的唯一方法是躲起来活着,等敌人自行灭亡。不知道98岁的黄永玉是否觉得自己实现了愿望。

有一个网友说得好,像梅溪一样的女子很多,但像黄永玉一样懂的惜福又专一的男人却很少,主要是男人的天性使然,所以这样的夫妻才显得极其难得。信也。

黄永玉为《老婆呀,不要哭》写的序言:

诗,是农场三年劳动所作。带着包袱进行改造如吞丸药以浓茶送服,虽明知“医之道大矣!”积习却中和了药性,病是治不好的。

这首诗是夜间弓在被窝里照着电筒写的。怪不得同志们惊讶我每星期换两节电池,或许真以为我每晚都去偷鸡摸狗。

那时候家人心情懊丧,日子太长了!展望前途如雾里观河,空得澎湃。启用几十年前尘封的爱情回忆来作点鼓舞和慰藉,虽明知排场、心胸太小,却祈望它真是能济事的。

老婆呀,不要哭

在童年时代,

我有一间小房,和

一张小床,

跟一个明亮的小窗。

从窗口

我望见长满绿树和鲜草的“棘园”,

还有青苔和虎耳装点的别人家的屋顶;

远处花边般的城墙,

城外是闪光而嬉闹的河流,

更远处,无际的带雾的蓝山。我早晚常俯览窗外,

从窗口第一次认识世界。

我看云,

我听城墙上传来的苗人吹出的笛音,

我听黎明时分满城的鸡鸣,

我听日出后远处喧嚣的市声,

还有古庙角楼上的风铃。

我读着云写的诗篇,

我看龙女赶着羊群走过窗前,

看众神

裸露闪光的巨身,

沉湎于他们

狂欢的晚宴,

还有

执法的摩西坐在神圣的殿堂,

闪电是他的眼色,

霹雷是他的宣判,

伴随着狂风暴雨的忿怒,

在威严地处理众神的悲欢。

夜色来临,

孤独、衰老的月亮,

在林莽边沿散步,

古往的忧伤压弯了他的腰背,

无穷的哲理把他的热情熬干,

到今天,只剩下一点点智慧的幽光,

在有限的时间点缀

寂寞的晚年。

早晨,

在稔熟的草丛里,

我发现一颗颗晶莹的泪珠,

唉!我才知道,

连年老的月亮也会哭泣!

如今,

我已太久地离开那座

连空气也是绿色的、滋润的“棘园”

那一小块开满小黄花和小紫花,

飞舞着野蜂和粉蝶的王国,

离开那厮守过多少晴天和雨天的小窗。

我迈着小小的

十二岁男人的脚步,

在一个轻率的早晨,离开那永远宠爱我的

微笑着的故里。

漫长的道路连着漫长的道路,

无休的明天接着另一个明天,

我曾在多少个窗子中生活过,我珍惜地拾掇往日微笑着的一切,

多少窗户带领我走向思想的天涯。

曾经有这样一个秋天,

这是一个隆重的秋天,

一个为十八岁少年特别开放的、

飞舞着灿烂红叶的秋天,

你,这个褐色皮肤、

大眼睛的女孩,

向我的窗户走来。

我们在孩提时代的梦中早就相识,

我们是洪荒时代

在太空互相寻找的星星

我们相爱已经十万年。

我们传递着汤姆·索亚式的

严肃的书信,

我们热烈地重复伊甸园一对痴人的傻话,

我们在田野和丛林里追逐,

我们假装着生气而又认真和好,

我们手挽手在大街上走,

红着脸却一点也不害羞。

你这个高明的厨师,

宽容地吞下我第一次为你

做出的辣椒煮鱼,

这样腥气的鱼,你居然说“好!”

我以丰富的贫穷和粗鲁的忠实

来接待你,

却连称赞一声你的美丽也不会。

我们的小屋一开始就那么黑暗,

却在小屋中摸索着未来和明亮的天堂

我们用温暖的舌头舐着哀愁,

我用粗糙的大手紧握你柔弱的手,

战胜了多少无谓的忧伤。

你的微笑像故乡三月的小窗和“棘园”

使我战胜了年轻的离别,

去勇敢地攻克阿波罗的城堡,

你的歌,使我生命的翅膀生出虹彩,

你深远的眼睛驯服我来自山乡的野性。

岁月往复,

我们已习惯于波希米亚式的漂泊,

我们永远欢歌破落美丽的天堂,

对于那已经古老的,

钻石般的夜城装点的小窗的怀念,

对于窗前的木瓜树和井泉的怀念,

那海、那山、那些优雅的云和雾,

那六月的黄昏和四月的苦雨……

是我们快乐地创造的支柱啊!

许多个蓝色的夜晚

我开始在木质的田野上耕耘

我的汗滴在这块无垠的、

深情的土地上,

像真的庄稼汉一样,

时刻担心这一犁一锄的收成。

你在我的身边,

我在你的梦边,

炉上的水壶鸽子似的

在我们生活的田野上叫着,

四周那么宁静

梦,夜雾般地游徙在书本的丛林中。

你酣睡的呼吸像对我轻轻呼唤,

我劳动的犁声

是你的呼唤的接应。

我常在夜晚完成的收获,

我每次都把你从梦中唤醒,

当我的收获摊在床前,

你带着惺忪的喜悦,

像个阿拉伯女孩

拥着被子只露出两眼,

和我一起分享收获的恩赐。

自然,

世上的一切都有歉收的灾难,

我也带着失败忿怒把你唤醒,

你就像一个不幸的农妇那样,

抚慰你可怜的伙伴。

你常常紧握着我这和年龄完全不相称的粗糙的大手,

母性地为这双大手的创伤心酸,

我多么珍惜你从不过分的鼓励,

就像我从来不称赞你的美丽一样,

要知道,一切的美,

都不能叫出声来的啊!

今天,

时光像秋风吹过芳草丛生的湖边,

你褐色的面颊已出现最初的涟漪,

你骄傲的黑发也染上了第一次的秋霜,

我们虽然还远离着

彭斯致玛丽·莫里逊的情歌的年龄,

还远离着那可怜的彼德洛夫套着雪橇,

送他老伴上城看病的年龄,

虽然

我们仿佛还刚刚学会一点

做父母的原理,

我们还和孩子一道顽皮、

一样淘气地做着鬼脸。

我们还为一件有趣的玩具心醉,

虽然……即使是一百个“虽然”,

亲爱的,

毕竟我们已经跨进了成熟的中年。

让我们俩一起转过身来,

向过去的年少,微笑地告别吧!

向光阴致意,

一种致意;

一种委婉的惜别;

一种英雄的、不再回来的眷恋;

一首快乐的挽歌。

我们的爱情,

和我们的生活一样顽强,

生活充实了爱情,

爱情考验了生活的坚贞。

我们有过悲伤,

但我们蔑视悲伤,

她只是偶尔轻轻飘在我们发尖上的游丝,

不经意地又随风飘去。

我们有太多的欢笑,

我们有太多的为中年的欢笑

而设想的旅程,

在我们每一颗劳动的汗珠里,都充满笑容,

中年,是成熟的季节啊!

我们划着船,

在生活的江流中航行,

我们是江流的主人,

我们欣赏重叠的、起伏着的浪涛,

我们从船底浏览幻想的风云,

也曾从峡谷绝壁两岸

闻到幽兰的芬芳。

小船经过广漠的、阳光的平原,

有时也开进长着橘柚和荔枝的小河,

看到那使人心醉的红瓦白墙的、

冒着炊烟的小屋……

我们快乐的小船,

今天站着两个年轻水手,

他们和我们年轻时多么相似,

那满头油亮的南方人的黑发,

那远航人的前额和眼睛,

那适于风雨的宽阔的肩膀,

他们凝视着愿望的大海的方向,

有一天,将要接过我们的舵和桨。

中年是满足的季节啊!

让我们欣慰于心灵的朴素和善良,

我吻你,

吻你稚弱的但满是裂痕的手吻你静穆而勇敢的心,

老婆呀,不要哭

吻你的永远的美丽,

因为你,

世上将流传我和孩子们幸福的故事

1970年12月12日于磁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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