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到《出走的决心》口碑会不赖,没料到它居然能领跑全年国产片。
改编自50岁自驾游阿姨苏敏的真实故事。
咏梅、姜武、艾丽娅等演技派出演,导演尹丽川名不见经传,此前事业以写作、编剧(担任过《山楂树之恋》的编剧)为主,如今在影视圈正在冒头。
这个配置一看就稳妥,就是很难让人觉得有爆相。
再加上近些年类似的打着“改编自真实故事”噱头的女性作品虽不少,但多数质量感人,甚至不乏拍出辱女感的披皮黑大作,被骗麻的观众也不敢再抱期待。
《出走的决心》偏杀出了重围。
它的成功验证了一个事实:
内娱最稀缺的不是伟大,而是正常。
只要你拍出了正常的女人,观众就愿意给你超常的喝彩与掌声。
“亲爱的妈妈”
有个冷掉的热知识,《出走的决心》原定的片名叫《亲爱的妈妈》(还有一版叫《婚姻往事》),为此引发了一轮规模不小的批判,未上映就被预言又是“圈钱烂片”。
网友评论乍一看有理有据:
每个女性首先是自己,你们不能用一个社会身份去限制她,这样违背了苏敏独立自由的精神云云。
直到我进了电影院,才懂得这个原标题起得有多贴切。
上述的评论本质上没错。
但《出走的决心》所描绘的,恰恰就是三位母亲被自己的社会身份囚困的现实。它不旗帜鲜明地主张独立,是因为她们的确没有得到过。
李红(咏梅 饰),剧中女主,也即现实中的苏敏。
出生在穷苦的传统家庭,曾有一个触手可及的大学梦,却被自私的父亲扼杀。
她差点就抓住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却仍旧陷入了现实的泥沼。
后来,她为了逃离这个束缚自己的家,亲手把自己嫁了出去。
她天真地以为,自己看中的人会和父亲不同。
李红妈妈(艾丽娅 饰),一个没有分配到姓名的老太太,丈夫剥削女儿时她不吱声,儿子太废她又劝李红当扶弟魔。
当李红质问她为什么不护着自己,她只是若有所思地回忆:小时候她妈妈给弟弟蒸白面馒头,给自己吃窝头,她从没有过意见。
还有孙晓雪(吴倩 饰),李红的女儿,一个事业心极强的当代女人。
可自从生下孩子,她丢了工作、被困在了家中,原以为能成为独立女性,却不知不觉重叠了妈妈的轨迹。
她共情妈妈与外婆吗?
有,但不多。
为了追逐事业,她果断把自己的困境无痛转接给李红,甚至声色俱厉地质问她为什么不能多带几天孙子,好让她逃出代际循环。
亲爱的妈妈们,无人亲,没人爱。
她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痛苦来源于身份之外,于是只能互相戕害。
上一代人不知“自我”为何物,活成了被封建理念附体的僵尸,只会重复着咒语一般的话语,企图借更多温驯的身体来还魂。
下一代人学会了照镜子,从无数的女性身上看到了自我,却不知道镜子对面的人是真实存在的。
哪怕那是自己的母亲。
她苦闷、焦虑、抓狂、歇斯底里,却还是寄希望于让母亲承接自己的枷锁,以获得相对的自由。
Girls help girls,原来是一种亘古有之的传统,它在传统伦理里是一种叫“母职”的遗传性创伤。
夹在中间的李红,上要继承母亲爱男主义的衣钵,下要收拾女儿搞事业遗留的烂摊。
三代妈妈的人生,气氛肃杀到让人喘不过气。
那么,这一难题的答案是什么?
出走?
并不是。
出走需要决心,并不因为它是解开女性枷锁的钥匙。
相反,正因为出走解决不了任何现实的困难,因此选择它便是选择了代价。
对妈妈而言,“自由”和“负责”是单选题。
她们一生都背负着命运的重担往高处爬,如今在山腰,要么是咬咬牙,继续将负担背上顶峰;要么只能狠狠心,把一切就地抛下。
然后,跳。
决心
所以,《出走的决心》实际上辜负了不少人的期待:
它不是致敬女性自立的爽文,而是用了九成的笔力去讲踏出这一步的代价。
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创造了那个脍炙人口的觉醒形象:出走的娜拉。
大众喜欢这个逃离家庭的独立女性意象,于是国产影视也喜欢。
但在如今内娱的独立女性叙事里,娜拉出走前、出走后的困境,都鲜少被考虑到。
老实说,在时兴无视现实、空喊口号的热潮里,《出走的决心》这份“辜负”来得恰逢其时。它确如一盆冷水浇头,但并非为了让女性却步,而是让你在做重大决定之前,保持一份清醒。
大多数人惯于被洪流推着走,温顺地滑入漩涡中心。
要逆流做出正确的抉择,你必须清醒地捋出那道裹挟你的力是什么。
李红嫁给了一个事事要分账的吝啬鬼。
这原本没什么,但她的学历、性别、家庭身份让她二十多就下了岗,数十年只能靠打零工赚家用,以此维持自己在家中可以忽略不计的尊严。
鲁迅在一个世纪前评论《玩偶之家》时,便有极其辛辣的洞见:“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
可经济上的贫困,只是挡在李红面前最基础的一关。
吊诡的事实是,女性的“觉醒”本质上是很“反女性”的。
因为女人在诞生的时刻,便意味着丰沛的同理心、强烈的责任感、由衷的利他性、无我的奉献精神。
选择出走的一刹那,你要背离的不光是无数指向自己的责任,还有自己曾经赖以存在的方式。
想去参加同学会,女儿临产需要人照顾,作为妈妈她义不容辞;
开始考驾照时,女儿女婿忙工作,丈夫忙钓鱼打乒乓,孙子无人照顾,她是唯一一个被指责自私不顾家的人;
等到把自驾游设备背回家,女儿刚好开启产后事业第二春,她又成了24小时托儿所;
最窒息的是,等李红拼命挣出首付提回了车,一生拘谨温良的她一时怯了,没立刻试驾。
于是车子旋即成了丈夫的座驾,而她被女儿亲自推上副驾驶。
片子有个贯穿始终的意象:鱼。
丈夫抱怨她不懂怎么烧鱼,斥责她不敢杀鱼是懒是装。
由此引出他pua李红的永恒三字诀:“明事理”。
什么叫明事理?
大概就是明白,她和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并无差别。
矛盾正在于,李红明白不了。
片中她和丈夫有一次激烈的争吵:
她始终付出自我,始终收获数落,一句“你图些什么你自己知道”终于把她逼至疯狂。
她追问着这个男人,也是在追问自己,这一切都是图啥?
最后,甚至要血刃自己才能稍稍释放无尽的痛苦。
对啊,到底图啥?
答案是不图啥。
恰如男人所说,这只是她出厂就该自带的功能。
心肺功能不好的,建议谨慎观看此片,否则很容易一口气上不来。
因为电影绝大多数的篇幅,都在讲述女主如何被长达半个世纪的人生折磨。
一个出走的决定,是结尾才松开的气口;无数种走不了的理由,才是它的核心所在。
也直到这时,我们才看到了“娜拉”们最先进的经验:
- 没一个老娘们像你这样
这么自私
- 今天我不自私一回
我都对不起你这话
下不了决心是因为女性道德使我们羸弱,恐惧那些骂名。
而下决心的唯一方法也许是:
主动迎上骂名。
花·刺
“达洛维夫人说她自己去买花”。
也是一个世纪前,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以这句话展开了她的名篇《达洛维夫人》。
这部小说只写了一个女人如何度过自己的一天。为什么是这一天,我们不知道,它唯一特别的地方,可能是女主角这天第一个念头,居然想到了“自己”。
给自己买花这个意象也出现在《出走的决心》里。
李红年轻时艳羡艺术作品里那些购买鲜花装点生活的女性,也为自己准备了一个花瓶。婚后重新打工赚到钱后,她第一笔消费就是为自己烫了个头,顺便买了一束花。
即便在她最压抑、痛苦的中年时光,花也从未离开过她的生活,像个渺茫但珍贵的希望支撑着她的意志。
坦白讲,《出走的决心》并不算一部尽善尽美的电影,在许多层面上它还有粗糙、不成熟之处。
但它质朴的定调,却实现了对国产女性影视的弯道超车。
恰如导演尹丽川所说,剧组不是不知道大众期待的是一部爽利的女性公路片,但她们还是选择了去拍一个磨人的痛苦故事,历数女主出走前的人生。
要知道,一部电影区区两小时的体量是装不下多少关于女性的真理的。
既然如此,不如就用这有限的篇幅去描绘她们现实的人生、具体的挣扎,这远比一部励志鸡汤要更有价值。
它拍一个女人要经历多少摧折,才会意识到花原来可以自己买给自己。
你眼见着她的凋零。
枯坐,放空,阳台的栏杆幻化成铁笼,丈夫是她的狱警。
有人说,这电影丑化了男性角色,带有对立视角。
可一看网友们现身说法,你就知道电影甚至称得上美化了爹们。
但凡了解过苏敏的真实经历,便知道《出走的决心》已手下留情。
与丈夫的一段争执里,苏敏阿姨气血上涌,用一连串问句质问那个多年来对自己施行家暴、虐待、欺辱的男人,字字泣血。
对方呢,只回答“我到现在也没搁外边找小三啥的”。
瞧,这就是他对自己的全部要求。
女人可能是世界上最懂忍耐的生物,所以她们忍无可忍时,往往已有了断腕的壮烈。
达洛维夫人自己买花,花带刺,她咬牙攥在手上。
让她不愿放手的,是那沁人心脾的气息。
自由的气息。
我们看见她副驾驶上没有旁人,只有花团锦簇。
我们看见她带着微笑,朝着未知开去。
时时刻刻
其实到这,《出走的决心》还是差了一口气。
也不能赖它,毕竟它视野有限,预言不了出走的女人能走多远,前路何在。
而这口气,恰好可以用我挚爱的电影《时时刻刻》补上。
在不同时空里,三个女人正在经历各自生命中的一天:
2001年,现代女性克拉丽莎(梅丽尔·斯特里普 饰)决定自己去买花。
1951年,家庭主妇劳拉(朱丽安·摩尔 饰)收到了丈夫送给她的鲜花。
而1923年,一个叫弗吉尼亚·伍尔芙(妮可·基德曼 饰)的女人正在构思自己新小说的开头。
如此大跨度的人物设定,为我们快速展示了女性在不同时代的面貌。
克拉丽莎与女友同居十年,领养了一个小孩,事业、家庭都有声有色,似乎完全跳出了传统的女性困境;
劳拉生活在滤镜都金光闪闪的战后黄金年代,生活富足清闲,但被困在厨房之中,是典型的相夫教子式贤妻;
至于伍尔芙,她才华出众,却因病被困在偏远的郊外,笔锋有多自由,身体就有多束缚。
但这三条脉络又是怎么统一的呢?
首先,尽管看起来差距再大,她们共享的仍是同一种焦虑:
迷惘。
一种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痛苦,更不知如何逃离现状的极端焦虑。
哪怕克拉丽莎这样的独立女性,依旧被不安与痛苦笼罩。
这一天她正为自己时日无多的朋友理查德准备最后的聚会,理查德极为悲观,生命的未知让克拉丽莎一直游走在崩溃边缘。
然后,她们的际遇产生了跨时空的联动:
伍尔芙在煎熬中写出了那部《达洛维夫人》;
劳拉读到了这本书,在强烈的精神震颤下决定丢下丈夫小孩,离家出走;
而那个被抛弃的小孩,多年后成为了一心求死的理查德。
《时时刻刻》甚至不去讲太多具体的困境,而只弥漫着一种亘古就有的压抑。
她们存在,所以她们痛苦。
但哪怕下定决心,也难以出逃,毕竟可供参考的经验太少。
就像李红,她的出走仍是谨慎的试探、孤独的开拓:
我就想出去看看
看看日子
还有没有别的过法
无他,只因她前方的永远不知是康庄大道还是万丈悬崖,而她身后的是恒定的一片狼藉。
理查德在这一天选择了自杀,垂垂老矣的劳拉终于现身。
她献上这样一番自白,仍旧疑惑,但其实已经暗含了她的答案:
我真想说一句 我很后悔
那样会好过一些
但又有什么用呢?
当你别无选择的时候
后悔又有什么意义呢?
关键是你能承受多少
就是这样
没人会原谅我
死亡面前我选择了求生
死亡面前她选择了生。
对她而言,这道选择题甚至不是“自由”与“责任”的困局,而是你死与我活的赌注。
失职的母亲总被溯源为原生家庭创伤的起源,而失职的父亲只是一个常规的父亲。
代价一直存在,它和鲜花一同捆绑出售。
这或许才是现实:
出走的决心不来自一时的悍勇,而来自受难的时时刻刻。
但除了这太过悲观的预期,其实我们还是能见到鲜活美丽的部分:
伍尔芙自己在绝境中难以脱身,却写出了那么多自由的灵魂,改变了此后无数人的生命。
这种深邃的联结,是足以打破隔阂、跨越时空的。
电影之外,苏敏与咏梅有一次动人的会晤,她们都为彼此带了开得热热闹闹的鲜花。而盛放花朵的玻璃瓶,正是电影里李红为自己买的那只。
而电影外,苏敏也曾在21年的自驾游路上,给同龄女性送出过1000朵鲜花,沿途传递这份寻找自我的勇气和希望。
苏敏阿姨说,她喜欢电影给女主起的“李红”这个名字,因为它足够普通,容得下千千万万和她一样的女性,能代表她们共同面对的困境。
这大概是整部电影最美好的插曲:
原来一人为自己买花,所有人都能共沐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