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邦国同志,其实不太容易。因为他的名字人们虽然很熟悉,但他的个人色彩似乎却并不浓厚。但通过读他退休后出的几本书,我有了一个鲜明的印象:这是一位破解难题的高手,也是一个抓牛鼻子的能手。
牛鼻子,这是来自民间的说法,意为事物的关键和要害。我们说一个人水平高,往往都是因为他具备一种功夫,就是一出手,就能抓住个牛鼻子。
那么,邦国同志是怎么抓的呢?
1
首先就要搞明白一个问题,牛鼻子一般在哪里找?邦国同志起初是在上海工作,抓上海的牛鼻子。那是1990年代初的上海,好像一张新画布摊开,似乎遍地都有机遇,四处都是牛鼻子,但是先抓哪个后抓哪个,这是学问。
邦国同志抓得很紧的一个牛鼻子,叫期货。
那时,国家刚刚宣布开发浦东,上海粮食局的两位同志递上来一份报告,建议在浦东建立大型粮食市场,开展期货交易。(怪不得小平同志说,上海人才优势明显,此处可见,连粮食局的同志都这么有金融思维。)
这份报告,成功引起了邦国同志的注意。
众所周知,上海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就是一个金融中心,是“货币自由兑换的地方”,期货交易也曾搞得如火如荼。尽管几十年过去了,但这个传统还有,曾经的“老法师”也还健在,这都是上海的优势。
如今,上海要恢复它金融中心的地位,证券是关键,期货也是一个关键。
然而,期货交易市场的筹建过程,却显得像是“小脚女人走路”。一些同志觉得“期货”这两个字太敏感,怕惹非议,只敢在文件里写“国家级粮食批发市场”。
一个期货市场,怎么就变成了批发市场了呢?
更要命的是,还有更多的同志,不主张交易市场从期货起步,纷纷建议,我们是不是可以先搞现货交易,以后再逐步向期货交易过渡呢?
大家这么谨慎,说来说去,还是怕担风险。
邦国同志主张步子迈大一点。他说,搞期货虽然风险大,但肯定是有前途的。因此,他不光希望期货交易所要开,而且还要快开。原计划1994年太晚了,最好先借个地方马上就开起来。
他还明确指出,交易要用电脑,再像旧时代那样打手势,这个是不行的。
邦国同志的专业并非金融,过去也没有搞过期货,为什么就那么关注呢?
他的逻辑是,我们搞商品经济,市场是本质的东西,这比搞“自主”“放开”“简政放权”还重要。他说:
上海要长时间保持较高的增长速度,关键是发挥自身优势,打造更为有利的市场环境。
这是什么逻辑?这就是底层逻辑啊。
而顺着底层逻辑去摸,就是摸牛鼻子的不二法门。只要底层逻辑找对,一般都能找到一个牛鼻子。
2
其实很多时候牛鼻子藏得也不是很深,就在看得见的地方。很多人视而不见,是因为牛鼻子往往烫手。抓不好,反而容易把自己烫伤。
还是举上海的例子说。当年说要振兴上海,是从哪里开始的?是从人开始的。最开始的一个牛鼻子,是小平同志抓的。
在“文革”结束之后,上海的许多老同志官复原职,但是,他们年龄都比较大了,虽然占着位置,但多数又有病。在1979年,上海市足足有19个常委,不仅年龄超标,数量也超过。
位置问题历来就是麻烦的问题,要让人挪位置,就更是麻烦的问题。
但小平同志认为,经济能不能快一点发展起来,关键在人。他对上海的班子提出了具体的要求:
选四五十岁的、身体好的、能坚持八小时工作的。
于是,干部年轻化这个牛鼻子一牵,包括邦国同志、黄菊同志在内等十八位同志,就从上海各个基层口子被牵了出来。他们差不多都四五十岁,都能工作八小时及以上。
图为邦国同志陪小平同志在上海视察。
他们还有两个好,一个是具备专业背景。
邦国同志是在基层搞工业出身,他针对上海工业“小而全”的问题,便提出了一个“支柱工业”概念,意思是也是要抓工业中的“牛鼻子”。
在这个概念下,上海先后确定了六个支柱工业,他们的专业背景也被用上了。清华大学念无线电的邦国同志联系通信设备产业,而同样在清华学电机的黄菊同志,就联系汽车工业。
他们的另一个优势,就是对上海市情有切身体会。
体会有多深呢?
比如,当年上海市民每天要自己倒80万只马桶,而邦国同志家的马桶,也是这80万的其中之一。自1967年毕业分来上海后,他们家一家五口就多年挤在天潼路,一间11平方米的小阁楼里。
邦国同志上来之后,眼前就看得见解决上海住房问题的关键一招。不过,它依然有些烫手。
这个招,就是土地批租。
土地批租面临两个麻烦。一是,党内外争议很多,议来议去,就是怕一个“租”字。有人说,这到底是租赁的租,还是租界的租啊?二是,涉及到动迁,事情就更多了。
但是如果怕麻烦,上海就永远只能“抱着金饭碗讨饭吃”。土地批租势在必行,那邦国同志是怎么推动这件事的呢?
他的做法是亲自上阵,准备了大量的细致翔实的材料,就土地批租问题做耐心的宣讲,最终打消了大家的顾虑,赢得了各方的支持。
通过土地批租,上海这口金饭碗里迅速就有了饭。
仅在1992和1993年这两年,上海批出449幅土地,收到了44.6亿美元和57.5亿人民币。有了这些钱,到1995年,上海便拆除了危旧房1163万平方米。
这个数字,是此前五年总量的306倍。
3
为什么有的人做事情、看问题,会站得比较高,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踩得比较实。这就要求背后功夫要做足。邦国同志就很有这个特点,他的决策,不是轻松地拍脑袋,而是仔细地过脑袋。
这一点,可以在1994年的分税制改革中得到印证。
那一年,国家决定实行分税制改革,目的之一是为了扭转中央财政羸弱的局面,这就涉及到中央和地方财政利益的重新分配。地方上显然都有顾虑,对他们来说也无疑是一件大事情,各地几乎都“严阵以待”。
朱同志带着一队人马,一个省一个省地做工作,他称之为“南征北战”。
这一路上,就体现出各省不同的风格了。
广东是财源大省,是一场“硬仗”。他们现场提出了许多问题,北京来的同志不得不连夜通宵算账,算到最后“脸色蜡黄,走路都打晃了”。
而山东就很不一样。山东省的主要负责同志连财政厅给的稿子都不念,十分干脆地说:中央怎么决定,我们就怎么干。哪怕朱同志再三询问,他们也没有提出一点要求。
那么,上海的邦国书记是怎么表现的呢?
据财政口的同志回忆,在朱同志带队来之前,邦国书记已经在上海西郊宾馆“闭关”了半个月,提前把账算得清清楚楚。
因此,上海的对账就变得非常容易。即便偶有出入,邦国同志也没有让北京的同志重新算,而是拿着自己的账本,谦虚地问:
我这个错哪了,你给我说说。
图为邦国同志与朱同志。
在很多情况下,算账不仅能算出利益得失,还能从数据里面找出依据,帮助我们排除干扰,做出正确的决策。
这就要说到一个重庆的案例。
重庆特钢曾经是一个知名企业,然而,从1997年起这个企业陷入了巨额亏损,政府多次出手相救,亏损的包袱却越来越大。从财务数据来看,特钢的资产负债率已经超过130%,就该破产了。
可是,破产需要很大的勇气,负很大的政治责任,重庆依然想保。他们最后想出的办法是让重钢兼并特钢。这个办法可行不可行呢?
其实,重钢当时自身也亏损2.4个亿,只不过比特钢的亏损小一些,这个办法说白了,就是一个“病人背死人”的办法。可以想见,最终的结果一定是死人救不活,病人可能还会被拖死。
这个事情到了当时主管工业的邦国同志面前,他看完数据、听完汇报,沉思了很久。然后就说了一句话:
支持特钢走破产之路。
重庆的同志感到松了一口气,他们的思想包袱就被卸下来了。
4
那些年,邦国同志分管的领域,多属于难啃的硬骨头。国有企业的改革是一个,还有就是移民工作。在2000年前后,为修建三峡工程有百万大移民。这其中,移民需要一定比例的外迁。所谓外迁就是要离乡背井,远程安置到其他省份。中国人讲究故土难离,外迁相比就地安置,工作任务更为艰巨。
重庆原本外迁移民规划是7.1万人,不过,在1999年底,邦国同志却又给他们加了一个包袱。
这个包袱一加,就是3万人。
也就是说,重庆当地需要外迁的移民数量,陡然来到10万人。重庆的同志当然有想法。
邦国同志为了做工作,讲起了其中的缘由。他的关键是两个字:土地。
为什么在任务很重的情况下,还要增加外迁移民的数量?因为土地是农民的饭碗,三峡库区土地少,养不了这么多人。如果强行安置在本地,不仅牺牲环境,移民以后也过不好日子。
重庆的同志一听,好像是这么个道理,移民外迁,眼前看着是包袱重了,但这是为了避免小包袱将来演变成大包袱。
他们的思想一通,又感到松了一口气。
百万大移民,是史无前例的艰巨复杂工程。我感到邦国同志在处理这个难题时,就是牵着两个牛鼻子,一个叫减轻包袱,一个叫增加饭碗。
牵着牛鼻子,邦国同志就在现场看到问题了。
书中记载,有一天走在重庆万州的滨江路上,他看到许多机关单位在沿街的门面房里办公。机关又不做生意,占着门面房干什么呢?
邦国同志觉得,这样好的地段,应该留给老百姓做点小买卖嘛。他说:
历史告诫我们,与民争利往往会得不偿失的。
图为邦国同志在重庆。
当年在重庆陪同考察的一位同志,暗中观察着邦国同志的举动, 感到很佩服。他后来用两句话,总结了邦国同志的特点:
遇大事常常是举重若轻,确定大方针,绝不拖泥带水;面对具体问题,他又举轻若重,不厌其烦,关键处总是讲得清楚明白。
总结这段话的,就是黄奇帆同志。
5
抓牛鼻子,需要娴熟的技巧,也需要冷静的头脑。而能否保持冷静的头脑,又取决于怎么对待问题。很多时候,问题一来,我们要么脑子乱了,要么心态崩了。细想一下,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在遇到问题、解决问题中度过的么。
再借用邦国同志的一句话:
我们是在不断解决问题中发展的,发展的过程,就是解决问题的过程。随着问题的解决,我们又迈上了新的征程。
国家的事是这个道理,个人的事,其实也是这个道理。邦国同志留下来的,便是这样理性的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