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最近几年,内地最风光的导演,非张艺谋莫属了。
当老一代导演逐渐隐退时,他却火力全开,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最能体现他这种“凶猛”的,就是这几年他连番挑战的各类电影题材。
我们一起看看,什么叫“顶风攀爬”。
谍战片不好拍,《风声》后十多年了,出现一部就沉一部,他就跑到山西大同,拍出了《悬崖之上》;
战争戏在这几年竞争惨烈,他偏偏也要入局,并且瞄准的还是战场上最小众的狙击题材《狙击手》;
就连最难触碰的反腐扫黑题材,他也要挑战一把。
抛开一些因删减带来的争议不说,《坚如磐石》确实让观众见识到了国产电影从未有过的“尺度奇观”。
年过70了,张艺谋反而开始秀起了自己的“六边形导演”的身份。
那有没有张艺谋驾驭不了的?其实还真有。
30年过去了,这一直是张艺谋难以忘怀的遗憾。
时间拨回到1993年。
当时已经和张艺谋合作过的莫言、苏童,都向他推荐了一位文坛“先锋作家”,余华。
1992年,余华想进行小说的创新,于是就写了三部小说。
一部是武侠小说《鲜血梅花》,一部是才子佳人小说《古典爱情》,还有一部就是侦探小说《河边的错误》。
张艺谋很快找上门,他想要拍《河边的错误》。
两个人闭门讨论了十来天,还写了一版剧本,最后却被这部小说该如何影视化难住了,一直没有达成一致。
期间余华告诉张艺谋,自己还写了一部新的小说,还没来得及发表,要不要看一下。
张艺谋想更了解余华的作品风格进而拍好《河边的错误》,就借来阅读,结果一发不可收。
他临时决定不啃硬骨头了,要换小说了。
这部新小说叫做《活着》,它是余华最具影响力的作品,拍成电影后也成为张艺谋的封神之作。
《活着》光环太过耀眼,张艺谋拍完它后不可能再回拍《河边的错误》。
这部小说就被束之高阁,成了余华和张艺谋共同的遗憾。
不过张艺谋没完成的事,在30年后,被一位90后导演魏书钧接了过去。
他还找来了新晋金鸡影帝朱一龙,饰演故事里的主人公。
电影拍出后,就入围了今年5月的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官方单元。
在首映后引起轰动,据说法国老太太看完后都追着中国观众讨论剧情。
10月21日,影片正式登陆全国各大院线。
片方曝出的预告片,虽不长,但影像风格强烈。
阴雨潮湿的南方小城里发生了人命案,刑警队长马哲(朱一龙 饰)的思绪也跟着拧成了一股乱麻。
朱一龙在影片中的扮相冷峻而又带点神经质,县城民警那味儿隔着屏幕就溢出了。
作为原著粉被狠狠期待住了,影片背后的三个疑问,也是时候揭开了。
其一,《河边的错误》为啥难拍?
侦探小说的趣味性很强,它的核心在于诡计的设计,比如如何在密室杀人,如何制造不在场证据等。
但这样的小聪明,是入不了文学家的法眼。
文学家要写什么?
写时代,写文化,写人性。
侦探小说那一套太肤浅,只能当消遣,在文学界是不入流的。
余华的创作年代是80年代,当时国内正流行文学热,大家崇尚的诗人,海子、顾城、舒婷就是那个年代的顶流,当时第五代导演刚刚崛起,张艺谋、陈凯歌早期的作品都带着浓浓的文学性。
在这个背景下,余华创作侦探小说,绝不是简单地写推理断案,而是通过表面的命案反映背后的社会现状和人性。
比如小说的主角叫马哲,显然就有隐喻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意味。
小说一共分为三章,像诗歌一样结构工整。
每一章都讲述了一个杀人案,都是有人在河边发现了一个人头,嫌疑人都指向了一个疯子。
小说涉及到的意象有农村的河边,成群的鹅,带血的柴刀,湿漉漉的衣服,奔跑的人群,疯子,老妇人,孩子,绝望的年轻人。
这些意象你在当时流行的诗歌里都能找到对应。
小说涉及到的话题除了三起凶杀案,还有女性被施暴、疯子弑母、夫妻间的嫌隙、社会边缘人物、群众的羊群效应,为逃避法律责任装疯卖傻。
每个话题都辛辣尖锐,直戳社会的痛点,但都点到为止,提供了多义性的解读,也增加了理解的障碍。
整个故事没头没尾,荒诞写意,堪称一部“小说版”的《狂人日记》。
你见过哪个导演敢把《狂人日记》拍成电影?
《河边的错误》也是如此,文学性太强,不适合影视化改编。
这也就引出了第二个问题,为啥张艺谋办不到的事儿,90后导演敢去尝试?
中国目前新锐的文艺片导演,大概分为四类。
第一类,拥有影像天赋和诗意性的,譬如《路边野餐》的毕赣。
第二类,工工整整把每一帧画面都做成油画构图的,譬如《隐入尘烟》的李睿珺。
第三类,和自己死磕并把这个过程拍出来的,譬如《大象席地而坐》的胡波。
还有一类,把文艺片拍出幽默荒诞感的,譬如《河边的错误》的导演魏书钧。
或者换个更通俗的说法,魏书钧是一个可以把文艺片拍得让普通人看懂的导演。
6年4次入围戛纳电影节,这说明了他的文艺片得到了专业性的认可,他的前两部剧情长片《野马分鬃》《永安镇故事集》都收获了不错的路人口碑,这说明他足够接地气。
集两种特质于一身,《河边的错误》等来了对的人。
魏书钧第一次阅读这部小说就读到了它的先锋性,正是因为这种先锋性,让他觉得可以拍成电影。
从2020年开始,他和团队花了2年时间改剧本,大方向调整了4次,在疫情最严重的时期,他们每天要开7个小时的视频会议讨论剧本。
从小说到剧本,要进行大刀阔斧的改编,但概括起来就一句话:从写意到写实。
为了让观众看得懂,他们重新设计了案件的起承转合,细化了受害者的身份。
比如一个有异装癖的理发师,一个绝望的诗人,案件侦破的线索,也清晰可见。
但如果止步于此,这部片就成了普通的犯罪片,小说的隐喻不拍出来,余华的好文本就浪费了。
编剧做的下一个工作是:在侦破的过程中,不断弱化犯罪片该有的逻辑性和经验主义。
具体来说,观众一看到杀人案,会立刻凭借观影惯性追问:凶手是谁?
导演顺从观众,细致安排了破案故事线,但在过程中不断通过细枝末节,消解掉观众的期待。
最后引导观众达成共识:凶手是谁不重要,故事背后的人性思考才重要。
魏书钧形容拍电影的过程,就像把余华小说种到地里,又重新长出了植株,结出了果实。
影片的海报把蒙克的《呐喊》融了进去,这也暗示了导演的拍摄方法:处理好虚与实,抽象与具体的关系,带着观众从“表世界”进入了“里世界”。
导演为了帮助观众挣脱,犯罪推理片的观影惯性,除了把剧本打磨得瓷实、选择高光比的影像风格、选择阴雨连绵的江西小城,增加迷离古典气息外,最关键的点在选择朱一龙做主角。
这也引出了第三个问题:为什么是朱一龙?
传统的观点认为,朱一龙是顶流,又得到了金鸡奖的肯定,选择他是演技和票房的双保险。
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们还是要回到小说本身。
余华小说有个特点,文字极其凝练,但故事却很清晰。
他好像有个投影把故事投到墙壁上,自己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那里给你娓娓道来,读者很自然进入到旁观者视角。
这个特点在《河边的错误》里体现得特别明显。
小说中刑警队长马哲是主角,但前四分之三的篇幅里都没有对他具象的描写,他更像是一个眼睛,读者通过他去经历案件,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
但电影不能这么拍,必须对马哲进行具象化。
主创进行了大量的二创。
比如影片一开始,就交代了马哲在云南立过三等功。
中间交代了马哲工作和家庭生活的失衡,在家做饭时一个电话,就要乖乖回警局破案。
期间还穿插了他发疯的梦魇,增强了主角情绪变化的过程。
导演甚至还插了一个个人彩蛋。
县城影院倒闭,警局把办公室改到了影院大银幕的位置,观众像是在看戏中戏,导演也借马哲这个角色抒发了一下个人情怀。
结尾,妻子怀胎,但腹中胎儿有畸形的危险,增加了主角的忧虑。
有着这些细节的填充,马哲从一个工具人,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复杂人物。
我们甚至可以脑补出背后的故事:
一个在云南立下三等功的军人转业来到小县城的公安局,事业和家庭无法兼顾,郁郁不得志,在断案过程中目睹了人间惨剧,自己也一步步陷入绝望。
这样的角色朱一龙能演好吗?
巧了。
朱一龙这两年他在两部卖座电影《人生大事》《消失的她》里,演的全都是那种疯癫、神经质、混不吝的形象。
和马哲这个角色深度契合。
导演因为这一点,向朱一龙递上了橄榄枝。
如前文提到的,朱一龙的努力,也有外在的一面。
比如他在江西县城里每天吃五顿饭,拼命嗦粉,喝奶茶,体重短时间内达到了人生巅峰160斤;
比如他按照导演的要求看了20部专题纪录片,跟随刑警公安一起吃饭、睡觉、打球、军训、聊剧本。
比如拍摄期间经历春节,他给剧组200人都准备了小礼物,人手一个保温杯,团队凝聚力增强。
但他最具吸引力的点在内在的爆发力。
“龙哥有一种内在力量,不轻易显露出来,这是我欣赏他的点。”导演如是说。
在进组后,朱一龙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在一个作者性极强(余华和魏书钧的融合)的电影里用一种现实主义的方式,演出最后的荒诞感。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他不满足做余华和魏书钧的提线木偶,他要“三足鼎立”。
导演回忆,当朱一龙穿上马哲的衣服出现在镜头前,变化发生了,反应发生了,朱一龙那种内在的力量爆发了,具体体现在对案件侦破的执着。
他一定要查出谁是凶手。
即使大家都觉得是那个疯子干的,他依然觉得背后另有阴谋。
这是导演没有想到的,他原本只是想让朱一龙在“表世界”里按部就班地侦破案件,走走流程就行了。
但朱一龙表演带着绝对的信念感,马哲这个角色对逻辑的绝对笃信,这是一个极端。
影片最后逻辑消失,马哲整个人陷入混沌,这又是极端。
两个极端一对比,戏剧张力一下子就出来了。
这是朱一龙给这部影片注入的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也是一个好演员该有的专业素养。
《河边的错误》作为一部犯罪片和文艺片的杂糅片,很难在票房上取得太大的建树,但导演魏书钧、演员朱一龙让我们看到了青年电影人对电影艺术的热爱。
当年张艺谋没办到的事,现在年轻电影人办到了,相信老谋子看过影片也会露出欣慰的笑吧。
文/皮皮电影编辑部:一粒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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