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伐前秦桓温止步灞上 上表迁都桓温欲图中原
公元354年二月,乙丑日,桓温率四万步骑兵从江陵出发,北上关中,拉开了个人第一次北伐的序幕。
此时距殷浩被废尚不满一个月。
桓温之所以选择关中而不是相对更容易的中原,一定是反复权衡后的结果。
先关中还是先中原,各有利弊。如果像殷浩那样主攻许、洛,好处就是更容易拿下中原,之后就可以从东、南两个方向进攻关中,胜算更大。但坏处也很明显,就是中原处在四战之地,一旦前燕南下,和前秦东西夹击,桓温就会被困在中原。如果先得关中,再东进中原,则稳妥得多。当然了,关中易守难攻,想拿下并非易事。
桓温选择先打关中,正好和之前西征拿下成汉的战略相吻合,这很可能是桓温早就考虑好的对外战略步骤,因为拿下巴蜀之后自然就多了一条进攻关中的重要路线。
关于桓温第一次北伐的具体战况,之前讲前秦的时候已经说得非常详细,这里不再赘述,只说大概。
桓温兵分两路,一路由梁州刺史司马勋率领,由汉中出发经子午道进攻长安。另一路就是桓温自己,由江陵出发,沿水路经襄阳北上,过丹江口后改走陆路,经武关进入关中。
进武关后,桓温势如破竹,先攻上洛,俘虏了前秦荆州刺史郭敬,接着拿下青泥(今陕西西安蓝田县南),距长安已不足百里。
不过,桓温随后在峣柳(今陕西西安蓝田县境内)迎来一场恶战,以四万大军对阵前秦太子苻苌、东海王苻雄、淮南王苻生、平昌王苻菁、北平王苻硕等人率领的五万秦军。
此战,前秦淮南王苻生表现神勇,单枪匹马突入晋军阵中,往来十余次,连斩桓温手下应庭、刘泓两员大将,致晋军死伤数千人。好在最终关头桓温压住阵脚,亲自督战,成功杀退秦军。
接下来,桓温的弟弟桓冲大败苻雄,攻下白鹿原。
公元354年四月,壬寅日,桓温兵至霸上。
苻健大恐,将城中仅剩的三万精兵全部调配给苻雄、苻菁、苻生等人,在城外列阵,苻健亲自带领城内六千老弱固守城池。
不过,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桓温要大举攻城的时候,却不料桓温在城外逡巡了一个多月后却突然下令撤军。
桓温本想兵临城下后能不战而屈人之兵,重演成汉李势面缚请降的大戏,奈何前秦不是成汉,苻健也远非李势可比。苻健早就预料到晋军入关后最大的问题必是粮草,于是早早抢收完所有麦子,坚壁清野,最后收缩兵力固守长安,压根没想过投降。
一向敢想敢做的桓温在霸上待了四十天,始终没有下令攻城,也许真是因为粮草问题,也许是桓温缺乏信心。毕竟,如果按照孙子兵法“十则围之”的原则,想要拿下粮草充足的长安城,桓温起码需要十几万人。
就这样,桓温第一次北伐不但给自己也给时人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遗憾。
从霸上撤军的时候,桓温本想带着王猛一起回东晋,却被王猛婉言拒绝,王猛看不上桓温。其实不止是王猛,就是那些比王猛低几个数量级的普通才俊,也少有投奔桓温的。
四十天里,每天来霸上探望桓温的人络绎不绝,但多是西晋遗老,鲜有能人志士,这让桓温非常失望。桓温曾问王猛:“我奉天子之命,率十万精锐(实际仅四万)深入关中,伸张正义,讨伐逆贼,可三秦豪杰为何不肯前来归附?”
或许桓温曾幻想自己进入关中后,秦军纷纷倒戈,三秦豪杰也在各地举兵响应,自己很快就能不战而胜。
王猛不假思索地回答:“公不远千里深入敌境,现在长安近在咫尺,公却不愿渡过灞水进击长安,三秦豪杰猜不出您的心思,所以不敢来”。
王猛说得很委婉,意思却很明白,你做事畏首畏尾,一看就不是能成就大事的人,谁愿跟你!
桓温默然无语,没有任何辩解,许久后才感慨道:“江东无卿比也!”(《资治通鉴.卷九十九》)。整个江东还没有人能比过你啊!
桓温驻军霸上期间,跟随桓温出战的顺阳太守薛珍曾力劝桓温渡过灞水攻打长安,桓温一直没听。薛珍见劝说无效,后来竟带着自己的部队独自渡过灞水,孤军奋战,结果却斩获颇丰,最后还能全身而退。“珍以偏师独济,颇有所获”(《资治通鉴.卷九十九》)。
薛珍引以为豪,后来在撤军后经常当众讲述此事,说自己如何英勇,抱怨桓温没有出兵等等,结果惹得桓温大怒,找了个借口把薛珍杀了。
这个故事只记载在《资治通鉴.卷九十九》中,而《晋书.列传第六十八.桓温传》中却只字未提。
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来,前秦当时差不多也到了强弩之末,如果桓温真下令攻打长安,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
关于这次桓温北伐,还有几个细节值得关注。
第一个细节就是,这次北伐只是桓温的个人北伐,而不是东晋北伐。
虽然没了殷浩的司马昱就是一只空瘪的气球,不可能再阻止桓温,但整个东晋的大环境是不支持桓温北伐的,不是不支持桓温,而是不支持北伐。这种情况下,桓温想调动整个东晋的资源,倾全国之力北伐是不可能的,就像当年西征巴蜀一样,桓温只能靠自己。所以,桓温这次只是动用了荆州辖区的军事力量,总兵力并不多。
第二个细节,尽管拿下巴蜀已经六七年了,但桓温这次却没有动用益州刺史周抚的一兵一卒,这多少让人有些不可思议。虽说灭成汉后巴蜀一直不稳,叛乱此起彼伏,但早在两年前,即公元352年时,桓温就已协助周抚灭掉了巴蜀最后一只叛军,盘踞在涪城的萧敬文,之后巴蜀太平无事。何况周抚也是东晋名将,能征善战,尤其还是桓温下属,如果由周抚代替司马勋作为西线主帅,效果肯定不一样。为何没让周抚参与这次北伐?这实在耐人寻味。
第三,虽然桓温反复权衡,最终把第一次北伐的目标定为关中,但选择的过程一定很艰难,最终定下关中也不是桓温一边倒的想法。为何这么说?因为这次北伐前秦失败之后,桓温并没有知难而上,盯着关中继续攻坚,而是知难而退,在第二次北伐时就把目标换成了中原。这说明先打关中和先打中原的利弊其实很难剖析清楚,难以抉择。
第四,就是桓温的兵力。这次是桓温第一次北伐,又是在打倒殷浩和司马昱之后,所以,对桓温来说,这次北伐不但是军事行动,更是政治行动,结果非常重要,按理说桓温应该相当重视,志在必得,可桓温却只出动了四万兵力,即便加上梁州刺史司马勋的一万多人,总数也不过五万多。桓温难道真的认为五万多兵马就能灭了前秦?
桓温兵至霸上后并没有做最后一搏,而是主动撤军,从这点来看,桓温对于拿不下关中应该是有心理准备的,也就是说,桓温对关中并非志在必得。
桓温后来第二次北伐目标是中原,第三次北伐目标又变成河北,三次北伐换了三个目标,给人的感觉就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没有统一的战略规划,这其中固然有北方局势不断变化的原因,但根子还是在桓温,在东晋。
说白了,东晋并不具备北伐的实力,没有收复旧土并守住旧土的能力,即灭不了前秦也灭不了前燕。桓温虽然远非庾亮、庾冀、殷浩可比,但却远达不到司徒蔡谟所说的那种大英雄的程度,那得是秦始皇、刘邦一样的人物,至少也得是苻坚那样。
试想,如果桓温对关中志在必得,会只带四万兵马吗?会轻易就知难而退吗?桓温就不应该在打倒殷浩后仓促出兵,而应该利用对东晋的控制,先设法统一朝野思想,然后在全国范围内调动资源,做好准备,几年后再倾全国之力以志在必得的信念调集全国名将,多路出兵,力争一击必胜。
可是,桓温并没有这么做。为何?
其实桓温的三次北伐,本质上不过是个人政治秀,政治因素远大于军事因素。桓温三次北伐虽然败多胜少,但对东晋的控制却越来越强,三次北伐之后,东晋朝廷就成了桓温的掌上玩物。此为后话。
桓温这次北伐即没拿下关中,也未灭掉前秦,应当算是失败。但是,桓温仅以荆州之兵就能一路过关斩将,杀到长安城下,这对满朝文武以及江南百姓来说已经是一个巨大的鼓舞了。多年来,在经历庾冰、庾翼北伐的胎死腹中,再到殷浩北伐的惨败之后,桓温又让人们重新看到了希望。原来可以离北伐成功那么近,收复旧土并非遥不可及。
回到荆州后,桓温暂时偃旗息鼓、养精蓄锐,准备下一次行动。
殷浩被废黜后,朝廷改任原会稽内史王述为新任扬州刺史。王述是王羲之的前任,因母丧辞去会稽内史之职在家丁忧,由王羲之接任会稽内史。殷浩被废时正赶上王述丁忧期满,于是被推荐为扬州刺史。不过,和当初权势熏天的殷浩相比,王述显然无法相提并论,桓温不可能允许有人威胁到自己。
王述,字怀祖,出身北方大族太原王氏,原曹魏司空王昶的曾孙,出生于公元303年。王述出生后不久父亲王承就病逝了,加上正值北方大乱,王述这一支迅速衰落。
王述为人木讷,不善言辞,但很有个性,是朝廷里少有的敢直接顶撞桓温的人。能允许这样的人接替殷浩,桓温还是有肚量的。当初桓温兵谏,在殷浩和司马昱之间转圜,成功化解危机的王坦之就是王述的儿子。王坦之后来在朝中的地位比父亲王述还要高,桓温死后曾和谢安一起主理朝政。
王述从小就沉默寡言,别人都在谈笑,他就在一边傻坐着,成年后依旧如此,所以一直没有名声,很多人都觉得王述像个痴呆。
王述首次进入官场是被司徒王导招到府里做中兵属,那时王述已经三十岁了。王述刚到司徒府报道的时候,王导见了之后什么话也没说,只问王述江东的米价是多少。王述也不回答,只是瞪着眼看王导,王导便没再追问。事后,王导对随从说:“我看这王述并不痴呆,为何人们都说他是痴呆呢?”
干瞪眼不说话,这明明就是痴呆表现,为何王导却反说王述不痴呆,中间有何逻辑咱也不清楚,反正史书就是这么记载的。“既见,无他言,惟问以江东米价,述但张目不答。”(《晋书.列传第四十五.王述传》)。
有一次众人相聚,因王导声望太高,无论说什么满座都是一片赞美。然后,王述就一本正经地说:“人非尧舜,不可能每件事都做得那么好!”,王导听见后便转头向王述道歉。边上的庾亮就说:“怀祖(王述的字)刚正清高,不比他爷爷和父亲差,就是心胸稍有不及”。
王述的爷爷叫王湛,官至太子中庶子、汝南内史。晋武帝司马炎灭吴时,六路大军之一的主帅王浑就是王湛的哥哥。王述父亲王承官至东海太守,可惜英年早逝。
如此说来,王述后来喜欢顶撞桓温,看来也不是刻意针对桓温,而是骨子里带的秉性,不喜欢从众附和。
王述早年做宛陵令(宛陵县位于今安徽宣城境内)时,对当地百姓的馈赠来者不拒,一律笑纳,用以贴补家用,后来被州里查了出来。王导专门派人去质问:“你也是名人之后,还有俸禄,这么做不合适啊!”没想到王述却语出惊人:“等我收够了就不收了,这不是还没收够吗。”
王述这么回答也是个性使然,倒不是真的因为贪财,当时王述家里确实很穷。后来王述在各州郡做官时,因为已经积攒了一些家底,于是清廉无比,不再接受任何馈赠,甚至有时连俸禄都被用来接济亲朋,家中陈设的家具几十年不变。
王述性格还有些急躁,有一次吃煮熟的鸡蛋,用筷子夹了半天夹不起来,一气之下就扔到地上,看到鸡蛋还在地上滚,王述就用木屐跺,却总是踩不准,最后又一把抓起来塞到嘴里,连壳一起咬碎后再吐出来,总算解气了。“瞋甚,掇内口中,啮破而吐之”(《晋书.列传第四十五.王述传》)。
后来王述身居高位,性格大变,常常以柔克刚。谢安的哥哥谢奕性格粗暴,有一次当众辱骂王述,王述却不搭理,只管面墙而站,一动不动,也不还嘴,等谢奕骂够了,走了,王述才回身坐下。
每次朝廷要给王述升职,王述都是一口答应从不谦让,不像很多官员,先要推辞一番。儿子王坦之曾劝王述,好歹也谦虚一下。王述却说:“难道我不能胜任吗?”王坦之答:“不是,但谦让总会给人好感”。王述便说:“既然我能胜任,为何还要谦让?”
不知道为何,王羲之一直看不起王述。早前王述先担任会稽内史,丁忧去职后仍住在会稽。王羲之接任会稽内史后按规矩应该要去拜访王述,但王羲之总说要去,却一直没行动。王述每次听说王羲之要来,就把门前打扫的干干净净,静待王羲之,却始终也没等到。
王述也是睚眦必报,后来母忧期满后升任扬州刺史,赴任前把会稽境内的名人都拜访了一遍,一一辞行,唯独把会稽郡的最高长官王羲之晾在一边。不仅如此,因为会稽郡为扬州所属,后来王述还特意派官员稽查会稽郡,试图查出王羲之的问题,令王羲之愤怒不已。王羲之后来在父母墓前立誓辞官归隐,也有王述的原因。
王坦之是桓温的长史,桓温想让儿子娶王坦之的女儿,王坦之便回家征求父亲王述的意见。当时王坦之早已成人,可王述仍把他当成孩子,让王坦之坐在自己腿上说话。王坦之汇报过后,王述一把将王坦之推开,大骂:“你这笨蛋,难不成因为害怕桓温就要把女儿嫁给武夫之家吗。”
第二天,王坦之回绝桓温后,桓温便说:“呵呵,这一定是令尊的意思吧?”
王述多次公开在朝堂上顶撞过桓温,不过桓温却从未为难王述,王述于公元368年病逝,时年六十五岁。
这里特别讲到王述,没有特别的意味,就是觉得王述这个人有点意思,人类社会从来也不是千篇一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和特点。
桓温一直觉得自己很有英雄气概,就像自己的偶像司马懿和刘琨一样。这次桓温从关中带回来的三千户百姓中有一位老太太,年轻时曾是刘琨府里的家伎(大户人家蓄养的歌妓)。
老太太第一次见桓温时,曾上下仔细打量桓温,忍不住潸然泪下。桓温忙问何故,老太太就说:“大人看上去很像当年的刘司空,让我又想起往日的情形。”
桓温高兴得不得了,赶紧进屋又精心打扮一番,换了身衣冠,然后让老太太看是不是更像了。
没想到了老太太仔细端详后却说:“脸很像,但有点薄。眼睛也很像,就是有点小。胡子也像,就是红了点。身材也像,就有偏矮。声音也像,就是有点细”。
说是很像,却原来哪里都不像。桓温顿感失望,兴致全消,一连几天闷闷不乐。
桓温北伐前秦是在公元354年,然后在接下来的公元355年里,东晋风平浪静,无屑多说。再之后,到了公元356年,桓温又开始有所动作。
自这年二月起,桓温先后上表十余次,建议迁都洛阳,但朝廷始终没有同意。“欲修复园陵,移都洛阳,表疏十余上,不许”(《晋书.列传第六十八.桓温传》)。
但问题是,此时洛阳并不在东晋手里,为何桓温却要提议迁都?而且还是连续十几次上书。这只能说明桓温已经确定将中原作为下一个北伐目标。
桓温也知道朝廷不会同意,或许只是为了放出口风,为北伐中原制造舆论。所以,尽管东晋实际上没人能真正阻挡桓温,但桓温并未坚持,迁都之事暂时搁置。
洛阳毕竟还在别人手里,你们不同意迁都也就罢了,但是,后面我要出兵中原,你们可不能再反对了哦?
2、二伐中原桓温收复旧都 止步黄河前燕致力平叛公元356年二月,在桓温连续上表建议迁都十余次之后,朝廷下诏拜桓温为征讨大都督,督司、冀二州诸军事。
所谓“征讨大都督”,还有类似“南讨大都督”、“北讨大都督”等等,这些职务都是临时性的,专门针对某项军事行动临时任命。桓温被任命为“征讨大都督”意味着朝廷同意再次北伐。
这也是桓温的第二次北伐,目标是中原,试图收复旧都洛阳。
早前,公元351年时,冉魏徐州刺史周成、兖州刺史魏统、荆州刺史乐弘、豫州牧张遇四人以廪丘、许昌等城归顺东晋。后来张遇降而复叛转投前秦,派部下上官恩占据洛阳。再后来,殷浩命部下谢尚和刚刚投奔东晋的姚襄合力攻打张遇,结果反遭大败。之后,张遇被带回长安,苻健派侄子苻黄眉镇守洛阳。
公元353年,张遇在前秦叛乱,苻黄眉从洛阳急赴关中平叛。殷浩误以为反间计得逞,于是率军北伐,结果弄巧成拙,被姚襄大败,废为庶人。
前秦集中兵力平定张遇之乱,无暇东顾,结果早前和张遇一起归顺东晋的冉魏徐州刺史周成伺机而动,宣布脱离东晋后率军从宛城北上,迅速攻占了洛阳。再之后,洛阳一直在周成手里,直到这次桓温北伐。
所以,周成就是桓温这次北伐的主要目标?
当然不是,桓温根本看不上周成,桓温北伐的目标其实是姚襄,因为姚襄这时也在中原,实力远大于周成。
姚襄为何此时身在中原,原因和过程之前都详细说过,不再赘述。总之,姚襄在辗转反复之后决定放弃归顺东晋,自立门户,先占据中原,再谋取关中。
但是,想法总是很美好,现实往往却很残酷。
姚襄北上后虽然轻松拿下许昌,但在攻打洛阳时却遭到周成的顽强抵抗,始终未能攻下城池,直到这次桓温北伐,姚襄仍对洛阳束手无策,尽管守军也几乎山穷水尽。
公元356年七月,桓温正式发兵。
桓温先命督护高武进驻鲁阳(今河南省平顶山市鲁山县),辅国将军戴施驻扎在黄河南岸(可能是开封一带的黄河南岸),让二人随时待命。
因谯梁水道已经贯通,桓温便让徐州和豫州兵先在淮泗(今江苏淮安一带,淮河和泗水流域)集结,由谯梁水道进入黄河,再逆河而上。
谯梁水道,即谯郡和梁国之间的水路,今安徽亳州向北到河南商丘一带,商丘往北到黄河也有水路相通。
桓温自己则由江陵(今湖北省荆州市)出发,先沿江而下,过建康后再由京口(今江苏镇江)北上,先进入淮泗地区,然后同样经谯梁水道抵达黄河,再沿黄河西至洛阳。
桓温如果从襄阳直上洛阳,距离要近很多,时间也会短很多。可桓温却偏偏要先往东再往北,最后再往西,绕了很大一圈。具体原因不清楚,史书没有任何说明,或许桓温有意途经建康,借机展示实力。
路过金城(今江苏省镇江市句容市北,建康城东北方向)时,站在船头眺望的桓温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早年做琅琊内史时亲手在长江岸边种植的柳树,排列整齐,郁郁葱葱。二十年过去了,如今这些柳树已经有十围粗了。“行经金城,见少为琅邪时所种柳皆已十围”(《晋书.列传第六十八.桓温传》)。
桓温触景生情,不禁感叹:“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晋书.列传第六十八.桓温传》)。
随后,桓温停船靠岸,轻抚柳枝,思绪万千,泪眼婆娑。“攀枝执条,泫然流涕”(《晋书.列传第六十八.桓温传》)。
从京口北上后,桓温很快就进入淮泗地区,第一次目睹中原大地。
桓温特意邀请臣僚们一起登上船的最顶层,“平乘楼”(建在大船上的楼阁)。迎着从水面吹来的风,桓温手扶栏杆,极目远眺。目睹中原大地一片萧瑟后,桓温心情沉重:“使我神州国土沦丧,成为百年废墟,王衍那帮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晋书.列传第六十八.桓温传》)。夷甫,即王衍的字。
桓温认为西晋之所以快速衰落,都是因为有太多王衍这种身居高位却华而不实的无能之辈。
桓温的下属、记室袁宏似乎不同意这种看法,随口便说:“国运自有兴衰,不能完全说就是王衍那些人的过失。”
桓温听罢脸色微变,环顾四周后接着说:“当年刘表有一头千斤重的大牛,每天吃的刍豆是普通牛的十倍,可让他去运货,却还不如一头孱弱的母牛。后来魏武帝入荆州,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头千斤牛杀了,犒赏军士。”
话音一落满座皆惊,袁宏更是冷汗直冒。
桓温先是在金城折柳而泣,而后又在淮泗感叹神州陆沉,这两件事很能反应桓温的为人。
桓温很有抱负,胸怀天下,视司马懿和刘琨为偶像,一心想成就大事。所以,当桓温看到亲手种植的小树竟然长这么大时,自然而然地感叹起人生短暂,时光如梭,对自己仍未实现人生目标而不满。
对于西晋灭亡、国土沦丧,桓温认为是人祸,对王衍一类尸位素餐的人深为痛恨,这些人如同当年刘表养的千斤大牛一样,只能吃不能干。而记室袁宏却把西晋的灭亡轻描淡写地说成是天意,这当然是桓温这种实干家最反对的。
公元356年八月,已亥日,历时一个多月,桓温抵达洛阳城南的伊水,就是现在的伊河。
从江陵顺江而下,先到南京,再从京口北上淮安,再到开封,最后西进洛阳,在地图上把这些点连起来,直线距离总计将近两千公里,桓温却只用了一个月,这行军速度相当快了。所以说,当年桓温率四万水军顺江而下,刚到武昌时就已经把司马昱和殷浩吓得手足无措,这会就很好理解了吧。
此时,姚襄正为久攻洛阳不下而焦头烂额。洛阳还没搞定,桓温又来了,欲哭无泪的姚襄只得放弃洛阳,全力对付桓温。
姚襄想诈降桓温,再伺机进攻,于是将主力隐匿在伊水北岸的树林内,然后派人告诉桓温:“听闻将军亲率王师至此,襄愿率三军拜伏迎接。”
桓温当然不会上当,对来人说:“你回去告诉姚襄,如果真心归顺,就赶紧出来见我。近在咫尺,还用得着派别人来吗!”
姚襄不再遮掩,命大军在伊水北岸摆开阵势,迎战桓温。桓温亲自披甲上阵,带着弟弟桓冲及诸将杀入姚襄阵中。
一番厮杀后,桓温大获全胜,斩杀数千人,姚襄仅带数千残兵先是向北逃入邙山,随后又一路向西,占据平阳(今山西临汾),准备以此为跳板进攻关中。这些此前都曾说过。
姚襄败退之后,洛阳守将周成率众出城,投降桓温。
桓温入城后先驻扎在原太极殿旧址内,随后又移驻到西北角金墉城内。
在洛阳期间,桓温拜谒了城北皇陵,命人将损毁的陵墓重新修葺,还设置了守陵令,随后又表奏镇西将军谢尚为都督司州诸军事,镇守洛阳。在谢尚到任前,桓温先命颍川太守毛穆之、督护陈午、河南太守戴施三人率两千兵马驻守洛阳。
随周成一起投降的三千降卒被桓温迁到了荆州,周成则随桓温一起返回东晋。
后来,谢尚因病一直未去洛阳赴任,到十一月时,朝廷又改派龙骧将军袁真驻守洛阳。
虽然这次桓温收复了中原大片土地,但可惜的是,待桓温一撤,包括许昌在内的大部分地区都“复陷于贼”(《晋书.列传第六十八.桓温传》),重又沦陷。
史书里说的“贼”具体是谁不知道,应该是前燕,或者是一些降而复叛的墙头草。不过短短两年时间,东晋在中原就只剩下了洛阳及周边几座城池。好在后来因为赶上慕容儁病逝,前燕暂停南下,使得洛阳还多保留了几年。
这次桓温收复了洛阳,意味着第二次北伐算是成功了,这是继收复巴蜀之后桓温又一个丰功伟绩,个人威望更是如日中天,但是对东晋来说,却是得了面子而失了里子,没有任何实惠。
所谓收复其实仅仅只是派了点兵驻守在洛阳、许昌这些要害城池,对于周边广大地区并没有实质性控制,这种收复的唯一的好处就是鼓舞士气,振奋民心,除此外只能白白耗费军饷却产生不了任何收益。同时,因为派驻兵力不足,这些地方的得而复失也就成了必然。
当然,这不是桓温的问题,而是整个东晋的问题。
如果东晋把防线由长江向北推到黄河,将中原也纳入版图,把原来从北方南下的流民再迁回中原,设置各级地方官员,劝课农桑,繁衍生息。人口有了,税收有了,兵源和军费就有了,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守住中原。否则,中原地区必然是南北政权的缓冲区,打了又丢,丢了又打,反反复复。
或许,这才是桓温要求迁都洛阳的真实原因。既然前燕能不断南下,把战线从东北推到幽州,又从幽州推到黄河,为何东晋就不能北上?
当然,这纯粹是纸上谈兵,对于东晋来说这肯定不现实,否则桓温也不会坐视辛苦收复的地盘重新沦陷。如果桓温真的认为迁都洛阳完全可行,也不会傻等着朝廷同意了,“拜表辄行”的事桓温又不是没干过。
说白了,还是东晋实力不济,已经没有守住中原的能力了,这次能收复中原,还是因为出了桓温这样的牛人,否则连收复都甭想。
接下来,在收复洛阳之后的几年里,桓温一直静静地待在荆州,没有任何动作,《晋书.列传第六十八.桓温传》里就此一片空白。之后,再提桓温时已是六年以后,即公元362年,那一年,桓温再次上表建议迁都洛阳。此为后话。
然而,就在这几年里,北方形势却在发生巨变,新的牌局逐渐形成。
首先来看关中地区。
就在桓温收复洛阳的次年,被桓温驱赶到平阳的姚襄将目标瞄准关中,和前秦大打出手,结果出师未捷身先死,其弟姚苌率领余部投降前秦,姚羌势力就此成为前秦马仔。
之后,前秦原本可以腾出手来东出潼关,再次经略中原,但没想到却发生了云龙门之变,苻坚杀苻生后上台。苻坚上台后在王猛辅佐下全身心投入内政治理,加上后来又相继发生五公之乱、匈奴铁弗部刘卫辰之乱,所以,苻坚上台后十年之内,前秦几乎没有进行任何领土扩张。
但是,十年之后,当苻坚决定出兵中原的时候,呈现给世人的却是一个强大稳定、不可战胜的大秦帝国,一出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灭掉了前燕,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再看河北地区。
就在桓温收复洛阳的时候,前燕大司马慕容恪搞定了境内最后一个大的割据势力,占据广固城的段龛。随后,腾出手来的慕容儁理所当然地把目光投向了黄河以南的中原地区。
桓温收复洛阳的次年,慕容儁把都城由幽州蓟城南迁到邺城,之后,慕容儁在境内大举征兵,准备筹集一百五十万大军,为统一北方、南征东晋做准备。然而天不假年,正当慕容儁踌躇满志时却突然病倒,前燕南下的脚步骤然停止。不久,慕容儁病逝,前燕随即发生内乱。
新皇位慕容暐在慕容恪的支持下最终稳定局面,之后便重新将目光对准中原,继续慕容儁未能完成的大业。之后,东晋在中原地区节节败退,最后,包括洛阳在内,整个中原都被前燕纳入版图。
再后来,桓温开始第三次北伐,目标变为前燕,但这次桓温却被前燕大败,东晋在中原被彻底扫地出门。
就在前燕如日中天的时候,顶梁柱慕容恪病逝,庸臣慕容评辅政,吴王慕容垂遭受排挤后叛逃前秦。然后,苻坚果断出手,一鸣惊人,仅用一年时间就灭了前燕。
几番轮回之后,南方还是东晋,北方却面目全非,后赵换成了前秦。前燕和冉魏一样,终究只是北方的过客。
从时间点上来看,桓温第二次北伐收复中原时,正是前燕扫清内院之际,随后前燕便开始南下中原,和东晋角逐。
既然前燕和东晋即将逐鹿中原,那就不能再只说东晋了,也该把前燕补上了。
前番说前燕的时候,说到前燕于公元352年八月攻下邺城,灭亡了仅存国两年的冉魏。四个月后,慕容儁在蓟城称帝。之后,前燕暂时止步黄河,并未大举南下,把主要精力放在肃清黄河以北的割据势力上。
这些势力,小的自不必说,单说几家较大的:吕护,段龛,另外还有丁零人。
要说吕护,还得先说王午。
冉魏的邺城被攻下后,冉闵的长子、太子冉智被俘,后被慕容儁封为海宾侯,两年后以造反为由被杀。冉闵还有一个儿子叫冉操,在邺城未攻下前逃出城外,投奔占据鲁口(今河北衡水饶阳县境内)的王午。
王午,之前曾说过,原为后赵幽州刺史,前燕占领幽州后,王午和后赵征东大将军邓恒一起南逃鲁口,割据自立。慕容儁曾亲征鲁口,结果反被邓恒帐下猛将鹿勃早夜袭大营,损失惨重,这些之前都曾说过。后来慕容儁又先后多次派兵攻打鲁口,但均未成功。再之后,邓恒病逝,王午接任后自称安国王,依旧割据鲁口。
公元352年八月,也就是前燕攻破邺城之后,慕容儁再次派太宰慕容恪、太尉封弈、尚书令阳骛三员大将攻打鲁口。王午得知后先把冉操送出城外交给燕军,而后依托城池险固,坚守不出。慕容恪屡攻不下,最后把城外的麦子抢收一空后被迫撤军,冉操被送给前燕后下落不明。
两个月后,慕容恪携带攻城器械卷土重来。这一次,正当慕容恪全力攻城的时候,中山人苏林在无极县举兵,自称天子。慕容恪于是暂时鲁口,改攻无极。慕容儁随后也加派广威将军慕舆根前往无极协助慕容恪。二人很快将无极拿下,苏林被斩。
就在慕容恪攻打无极的时候,鲁口城发生内乱,王午虽抵住了慕容恪,却没能防住内鬼,被部下秦兴所杀。接着,王午另一个部下吕护又杀死了秦兴,接管了王午的部众。吕护仍自称安国王。
之前说张遇、张平的时候,说两人都是典型的乱世墙头草,吕护也同样如此。
吕护最早是冉闵部下,跟随冉闵举兵,公元251年时,身为冉魏征虏将军的吕护绑架了冉魏洛州刺史郑系后投降东晋,不久又变卦,改投了王午。
当然,吕护的变色表演并没有结束,还再继续,十六国时期这种人很多,这也是乱世的一个特点。弱小势力往往生存在夹缝中,处境艰难,需要找靠山。但是,这些小势力能力有限,看不透大势,看不清谁会是最终赢家,无法做到择一而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今天投降这个,明天又跟了那个,各处逢源。
公元353年三月,原后赵卫蔚李犊在常山聚众数千起兵反燕。五月,慕容儁派慕容恪讨伐李犊,收复常山,李犊兵败投降。因鲁口距常山不远,慕容恪随即上表,请求再次讨伐鲁口。
公元354年二月,慕容恪再攻鲁口。这一次因为准备得非常充分,进展顺利,仅用了一个多月便拿下鲁口,吕护弃城后向西逃跑。
慕容恪派前军将军悦绾一路追击,最终在野王(今河南焦作沁阳)擒获吕护。吕护被俘后投降前燕,被慕容儁任命为河内太守。
再后来,吕护暗中又投降了东晋,被东晋任命为冀州刺史,但是没多久又投降前燕,还帮助前燕攻打洛阳,直到有一次在战斗中受箭伤去世。此为后话。
慕容恪拔掉了鲁口这颗钉子后,接下来就要对付段龛的广固城,这比鲁口还顽固。
3、扫清内院前燕大举南下 实力不济东晋节节败退
段龛,前段氏鲜卑首领段辽的弟弟段兰的儿子。段氏鲜卑被后赵灭掉之后,段兰先往北逃,结果被宇文鲜卑俘获,送回了后赵。不过,石虎不但没有杀段兰,还让段兰带着五千多部众返回辽西,继续驻守令支城(今河北唐山迁安)。后来段兰在令支病逝,其子段龛继任。
石虎病死后,后赵大乱,段龛趁乱率众南下,一开始占据陈留(今河南开封陈留镇),后来,在公元350年七月时又转战到青州的广固城,从此割据青州,自称齐王。广固城在今山东省潍坊青州市境内,由王弥部下曹嶷割据青州时所建,最终被刘裕所毁。
公元351年时,段龛遣使向东晋称臣,被东晋封为镇北将军、齐公。此时,无论前燕还是冉魏,都没有精力顾及青州,所以段龛就以广固城为根据地,越做越大,直至拥有数万兵马。
这期间,公元354年七月,前燕青州刺史朱秃杀了前燕宗室、乐陵太守慕容钩后投奔段龛。慕容钩是慕容皝哥哥慕容翰的儿子,和朱秃一起驻守在厌次城。慕容钩仗着自己是宗室,经常当众侮辱朱秃,最终惹怒朱秃,丢了性命。
公元355年十月,段龛突然给慕容儁写封信,在信中还责骂慕容儁不该称帝。毫无疑问,这封信必然会惹怒慕容儁。
慕容儁早就盯着青州不顺眼了,这倒好,段龛自己找上门来了,那还客气什么,慕容恪呢?
慕容恪不愧是前燕的顶梁柱,是前燕开疆拓土的最大功臣。吴王慕容垂能力虽然也很强,完全不亚于慕容恪,但因遭到慕容儁忌恨,大部分时候都被压制,根本没机会发挥。
公元355年十一月,前燕太宰、太原王慕容恪被任命为大都督、抚军将军,携尚书令阳骛、镇南将军慕容尘等人讨伐段龛。阳骛,前燕名臣,汉人,文武兼备,后来官至太尉,在前燕德高望重。
出兵前,慕容儁担心段龛实力强大,难以对付,特意叮嘱慕容恪:“段龛若沿黄河布兵,使你无法顺利渡河,不如就先回来,咱们从长计议。”
慕容恪也格外小心,出发后特意派一队轻骑先行至黄河岸边,一边准备舟船,一边观察对岸情况,结果未发现段龛一兵一卒。慕容恪闻听大喜。
广固城内,段龛的弟弟段罴(罴音pí)曾建议段龛:“慕容恪善于用兵,这次所率兵马较多,我们恐怕不是对手。如果等他们兵临城下,就算到时我们愿意投降,估计慕容恪也不会答应。不如哥哥留在城内坚守,我率一支骑兵在沿黄河阻击慕容恪。如果我胜了,哥哥立即率军和我一起追歼燕军,让他们一个也回不去。如果我败了,哥哥干脆开城投降,至少也能做个千户侯。”
段罴作战勇猛、足智多谋。
这个办法听着很不错,有攻有守,还有缓冲余地,可进可退,而且这也是慕容儁和慕容恪最担心的,就怕段龛出现在黄河沿岸。
可惜段龛却只想集中兵力守住广固城,因而未予采纳。段罴却是个倔脾气,偏要坚持去黄河阻截燕军。段龛不同意,段罴就不厌其烦的建议,最终惹怒段龛,竟下令将段罴斩首,自毁长城。
杀了段罴之后,段龛带着三万大军出城,迎战慕容恪。“罴固请行,龛怒斩之,率众三万来距恪”(《晋书.载记第十.慕容儁传》)。
公元356年正月,顺利渡河的慕容恪在行至距广固城还有百余里时,在济水(古河流,早已消失)南岸和段龛遭遇。
段龛能割据青州数年,当然也不是吃素的。双方第一仗,段龛以逸待劳,大败慕容恪,致使慕容恪后撤数百里至安平(今河北衡水安平县)方才稳住阵脚。
总结经验之后,慕容恪卷土重来。
这一次慕容恪表现神勇,在淄水重创段龛,斩杀了段龛弟弟段钦、段龛长史袁范两员大将。段龛见兵马死伤大半,降者无数,已无力抵抗,只好带着残兵逃回广固城。
慕容恪随后兵围广固。
众将建议慕容恪抓紧攻城,争取一鼓作气拿下城池。
慕容恪却说:“打仗有时需要快速进攻,有时却不能急躁。如果敌我势均力敌,而且敌方可能会有增援时,为防止腹背受敌,我们应该快速进攻,以求速胜。如果我强敌弱,并且对方又没有外援,这时就应以围困为主,速战反会迫使对方奋力一博。所以兵法说 ‘十则围之、五则攻之’。段龛待将士很好,城内尚未离心,况且这次段龛战败不是因为战斗力不行,而是缺少战术。如今广固城高池险,城内上下同心,如若强攻必会伤亡惨重。自龙城南下以来,将士们一直疲于奔命,身为将帅,万不能漠视性命。所以,咱们无须着急,困住城池即可。”
随后,慕容恪命人在广固城四周修筑房屋,开垦荒田,就这么定居下来。
慕容恪还派人到处散发告示,招抚段龛的地方守军。段龛任命的徐州刺史、阳都公王腾以及索头单于薛云等陆续归顺了慕容恪。慕容恪让王腾继续做徐州刺史,驻守阳都城(今山东临沂市沂南县)。
不久,段龛自知无力突围,便把希望寄托在东晋身上,于是派部下段蕰突围出城,向东晋求救。
公元356年十月,得到消息后的东晋派北中郎将荀羡北上增援段龛,此时段龛已经被围了近十个月。
荀羨早前虽然被殷浩视为心腹,但在桓温掌权后并未受到任何影响,一直镇守下邳。这次接到命令后,殷羨便率军北上,但在行至琅琊(今山东临沂境内)时却因害怕慕容恪,竟不敢再前进一步。当时恰逢段龛的降将王腾被慕容恪安排驻守在阳都城,而阳都城就在附近,于是殷羨决定放弃增援广固,改为攻打阳都,最终拿下阳都,斩杀守将王腾。
广固城内早已断粮多日,“人相食”的惨状随处可见,段龛等不来援军,只得集中城内所有兵马出城一战,试图突围,做最后一搏。但是,慕容恪围城那么久,怎么可能让段龛突围呢。
段龛一出城就被燕军团团围住,根本无法突围,最终全军覆没,段龛侥幸逃脱,趁乱逃回城内。
公元356年十一月,丙子日,穷途末路的段龛自缚双手,走出城外,向慕容恪投降。和段龛一起投降的还有此前杀慕容钩后前来投奔的原前燕青州刺史朱秃。
段龛被送往蓟城后被慕容儁封为伏顺将军,而朱秃因杀了慕容宗室,被慕容儁用“五刑”轮着来了一遍,死状极惨。先秦时期的五刑是“墨、劓、剕、宫、大辟”,隋唐之后的五刑改为“笞、杖、徒、流、死”,至于前燕采用的五刑是什么,不知道,反正肯定很惨。
慕容恪留下镇南将军慕容尘驻守广固,自己带着青州境内的三千多户百姓返回蓟城。一直在琅琊裹足不前的荀羡见广固已经失守,于是退回下邳。
段龛并没能善终。
半年后,公元357年六月,段龛被慕容儁杀害于蓟城,随段龛一起投降的三千士卒也同时被坑杀。段龛被杀的理由,史书没有任何记载。
平定段龛之后,前燕境内再无叛乱势力,慕容儁自然要把目光投向黄河以南。
就在慕容恪兵围广固的时候,桓温正在伊水河畔大战姚襄,等到慕容恪拿下广固时桓温已收复洛阳,返回了荆州。于是,留守中原的晋军就成了燕军的南下目标。
不过,在大举南下之前还有一个让慕容儁放心不下的隐患需要先解决,就是北边的丁零人。
丁零,活跃在蒙古高原的古老游牧民族,最早生活在贝加尔湖地区,东汉时期,汉章帝曾联合丁零人大败北匈奴,迫使北匈奴西迁。后来丁零人逐步南下,进入漠南,最终在中国的北方逐草而居。
丁零也叫敕勒,丁零是匈奴语音译,鲜卑人则通常称丁零为敕勒。另外,因为丁零人制造的马车车轮非常高,所以丁零人也被称为高车人。因此,丁零、敕勒、高车都是一个民族。
魏晋时期,匈奴和鲜卑陆续脱离草原,融入到中国北方,而他们原先所占据的北方草原则被丁零人和柔然人占据。著名的乐府诗《敕勒歌》就是南北朝北齐时期丁零部落中流行的一首牧歌。丁零人也是现在一些国内外民族的前身,包括维吾尔族、俄罗斯的雅库特族等等。
中华文明就像一个巨大的熔炉,又如一块巨型磁铁,能够不断把周边次发达文明吸引过来,加以汉化后成为中华文明的一部分。在中华文明的外围,是一圈一圈处于不同文明程度的古老民族,离中华文明最近的民族逐渐被吸引、汉化,直至消失,这些逐渐消失的文明所腾出来的空间就会被更外围也更原始的文明填补。之后,这些原本处于更外围的文明也在逐渐靠近中华文明并受中华文明的熏陶,继而融入其中,如此往复。
当然,这些演变过程往往又伴随着武力征伐,是剧烈的,也时漫长的。
就像秦汉时期,北方草原曾是匈奴人的天下,北匈奴西迁后,南匈奴融入中原,鲜卑人代替匈奴人在北方草原纵横驰骋。当鲜卑人被中华文化吸引,逐渐南下后,北方草原又被原本更外围的丁零人和柔然人占据。
丁零人和柔然人南下后,自然会玩起他们的前辈,匈奴人和鲜卑人当年玩的把戏,就是掳掠。这些人抢完就跑,行踪不定,只不过他们打劫的对象变成了现在的鲜卑人,居住在中国北方的慕容前燕和拓跋代国。慕容儁要想大举南侵,北边不可能放太多兵力,这些经常南下侵扰的丁零人就显得非常讨厌。
于是,慕容儁决定索性搞一次狠的,换它几十年的边境和平。
公元357年二月,慕容儁派抚军将军慕容垂、中军将军慕容虔、护军将军平熙等率步骑兵八万北上,越过长城,深入塞北,攻打丁零。塞北即长城以北。
八万大军,而且还是慕容垂率领,这可是大手笔,显示了慕容儁想一劳永逸解决北方边境问题的决心,就像当年曹操北征乌桓。
难得一见慕容垂出征,但遗憾的是,史书未记载这次出征的任何细节,只有战果:“大破之,俘斩十馀万,获马十三万匹,牛羊亿万头”(《晋书.载记第十.慕容儁传》)。斩杀和俘虏的丁零人达十余万,仅战马就缴获了十三万匹,牛羊亿万头。亿万头,不是真有亿万头,而是形容数量非常多,不计其数。
就在慕容垂北征丁零的时候,公元357年十一月,慕容儁将都城由蓟城迁至邺城,并重建了邺城三台之一的铜雀台。
唐代大诗人杜牧有一首诗叫《赤壁》,最后一句是“铜雀春深锁二乔”,这很容易让人误以为铜雀台是一个皇家娱乐场所,是曹操当年买醉的温柔乡。实际上不是,如果仅仅只是娱乐场所,像石勒、石虎、慕容儁,还有后来的北齐,这些后人也不会三番五次重修三台了。
三台并不是三座独立的宫殿,而是建在三个巨大台基上的宫殿群,仅铜雀台上就建有一百多座宫殿,规模相当庞大,气势也相当宏伟,成为皇权和政治的象征,因此后人才会反复重建。
迁都邺城,意味着前燕正式由一个边陲小国质变为中原大国,势力范围进一步向南扩充。
既然派了吴王慕容垂去收拾北边的丁零人,慕容儁这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无非就是北方地域辽阔,慕容垂花的时间会长些而已。所以,慕容儁也不打算就这么干等着慕容垂大胜的消息,是时候派兵南下了。
公元358年十月,太宰慕容恪、尚书令阳骛,以及慕容儁庶长子、乐安王慕容臧等人率军南渡黄河,与东晋短兵相接。
慕容恪先是在东郡(今河南濮阳)击败了东晋泰山太守诸葛攸,占领东郡,诸葛攸退回泰山(今山东泰安)。
原先驻扎在梁、宋一带(今河南商丘)的东晋北中郎将谢万因惧怕慕容恪,得知消息后立即率兵马南撤,使得慕容恪轻松占领了汝、颍、谯、沛,即今河南东部和安徽北部大片区域。
谢万,谢安的弟弟,谢安是继桓温后东晋又一个大牛人,以后自会详述。前面说桓温收复洛阳后曾上表调豫州刺史谢奕驻守洛阳,但谢奕因生病一直未赴任,这位谢奕就是谢安的哥哥。后来谢奕一病不起,直至病逝。
在谢奕之前,更早的豫州刺史咱也认识,就是安排戴施去诈骗冉闵儿子冉智手里传国玉玺的那位,叫谢尚,谢尚是谢安的堂哥。谢尚在公元357年病逝,其后由谢奕接任豫州刺史。可惜谢奕在随后的公元358年也病死了,于是桓温便让谢万接任豫州刺史。
王羲之却认为谢万没有帅才,不能统兵,便写信给桓温建议不要重用谢万,但桓温因为很器重此时还在东山隐居的谢安,想把谢安招致麾下,所以爱屋及乌,顺势重用谢氏族人,便没听王羲之的建议。
结果不出王羲之所料,慕容恪刚南下就把谢万震慑住了,此后谢万更是连吃败仗,最终被贬为庶人。
看出来了吧?继琅琊王氏、颍川庾氏、谯国桓氏之后,陈郡谢氏也开始登上历史舞台了,东晋四大家族已经悉数登场。只是目前陈郡谢氏暂时还是配角,当主角还得等几年。
慕容儁在大举南下的同时,也没有放过太行山那边的并州,此时是乱世墙头草张平的地盘。
此前曾说过,张平原为后赵并州刺史,后赵灭亡后投降前燕,还把儿子送到蓟城做人质,但很快又投降前秦,接着又对东晋称臣。张平在乱世中八面玲珑,实际却谋求自立。
就在慕容恪、阳骛等人渡河南下的时候,即公元358年,苻坚也率军亲征并州,把张平痛打一顿,但是打完之后却仍旧任命张平为并州刺史。
就在苻坚亲征张平的时候,慕容儁也派了上庸王、骠骑将军慕容评越过太行山进入并州,攻打占据上党的冯鸯。上党位于山西东南的长治市,冯鸯原为割据上党的地方小军阀,后依附张平。
但慕容评的进攻并不顺利,于是慕容儁又加派领军将军慕舆根增援慕容评。
慕舆根一到上党就打算立即攻城,慕容评却说:“上党城池坚固,很难攻克,不如暂缓几日。”慕舆根却说:“此前一个月也没攻下,叛贼觉得我们不过如此。现在援军已到,士气旺盛,正是叛军最担心、且尚未想好对策之时。我们要抓紧强攻才能震慑叛军,稍有迟疑,一旦对方想好计策,防守必更加严密,再攻城只会更加困难。”
慕舆根坚持下令强攻上党,城内冯鸯和党羽果然因惧怕而互相猜忌,最终分崩离析,上党随即被攻下。冯鸯逃至野王(今河南焦作沁阳)投奔了吕护,吕护此时是前燕的河内太守。
慕容儁接着又让慕容评攻打张平,司空阳骛攻打东燕(今河南新乡延津县)的高昌,抚军将军慕容臧攻打濮阳的李历。这些势力都是投降前燕后又降而复叛。
慕容评很快就攻下了并州大部,迫使张平龟缩到平阳。慕容儁任命尚书右仆射悦绾为并州刺史。至此,并州除平阳外全都被纳入前燕版图。
从慕容儁近期一系列动作上可以看出,自公元356年平定段龛后,扩张步伐明显加快,随后的两年里从南、北、西三个方向同时出击。慕容垂北上搞定丁零,解除后顾之忧,慕容恪南下中原,慕容评西进并州,前燕版图不断扩大。
这也反映出前燕人才济济,不光慕容家族牛人辈出,还有慕舆家族、阳骛、悦绾这些人,都是文能治国武能安邦的治世能臣。
慕容儁的目标是一统天下,最终对手就是前秦和东晋。但以前燕目前兵力数,慕容儁觉得显然不够。
公元358年十二月,慕容儁下令各州郡清点户口,每户只留一丁,其余全部充军,目标是最终达到一百五十万总兵力,同时还要求这些新扩充的军队在次年春天全部开进到洛阳集结。
可是,当初晋武帝司马炎一统天下时,兵力也不过数十万。只有河北一隅的前燕想把军队扩充到一百五十万,无异于天方夜谭。
大臣刘贵认为连年战争已经导致百姓困苦不堪,如果再按这个要求征兵势必引起民怨,后果不堪设想。最后,慕容儁听取多方意见,把征兵措施改为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并且宽限了日期,改为次年冬在邺城集结。
面对前燕在并州展现出的咄咄逼人的态势,前秦因苻坚在公元357年刚刚通过云龙门之变上台,而此前苻生的残暴统治已让前秦元气大伤,苻坚便决定和王猛一心内政,与民休息,对前燕占据并州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前秦苻坚选择忍气吞声,那东晋在慕容恪大举南下后又是如何表现的呢?
公元358年十月,东晋北中郎将荀羡拖着病体率兵北上,攻打山茌(茌音chí, 山茌位于今山东济南长清区),俘虏了前燕泰山太守贾坚。
荀羨曾质问贾坚:“你祖父、父亲均为晋室旧臣,为何你却忘本而不降?”贾坚道:“不是我背叛了晋朝,而是晋朝放弃了我们。百姓既然无主,只能依附强者,既然我已侍奉燕国,怎能随意变节”。荀羨厉声责备,贾坚则干脆大骂。荀羨恼羞成怒,命人将贾坚绑在室外柱子上,任凭风吹日晒。几天后,贾坚悲愤而亡。
山茌被围时,前燕青州刺史慕容尘派司马悦明前去解围,可悦明还未抵达时山茌就已经陷落。随后,悦明率军攻打荀羨,杀的荀羨大败而逃,重新夺回了山茌。
荀羨被慕容尘赶跑后没几天就病死了,东晋随后任命郗昙(郗鉴之子)接替荀羨镇守下邳。
在荀羨之后,公元359年七月,东晋泰山太守诸葛攸也带着三万水陆兵马从石门(今山东济南长清区西南)北上,攻打前燕。
慕容儁则派慕容评、傅颜等人率步骑兵五万迎战诸葛攸,双方在东阿(今山东聊城阳谷县阿城镇)大战,诸葛攸大败后南撤。
公元359年十月,东晋再派豫州刺史谢万和接替荀羨的新任北中郎将郗昙兵分两路北上,攻打前燕。
郗昙从下邳出发后经高平郡(今山东济宁金乡县)北上,准备攻打驻守东阿的慕容评,结果走到半路时郗昙突然生病,无法进军,只好又撤回彭城。
郗昙撤军时,正在北上的谢万打探到消息后,误以为郗昙是被燕军大败后南逃,不敢再孤军深入,于是也下令撤军。结果谢万在撤军时没组织好,手下将士都以为燕军突袭,结果搞成了四散溃逃,好端端一支队伍顷刻间化为乌有。剩下的将士本就看不惯谢万,一怒之下发动兵变,将谢万抓住准备杀了,后来顾及到谢安的名声,最终又把谢万放了。
事后,郗昙被贬为建武将军,谢万被废为庶人。
自公元357年至公元360年间,东晋对于前燕南下所做的抵抗也就仅限于上面诸葛攸、荀羨、郗昙、谢万这几位,完全拿不出手。鉴于实力过弱,东晋留守中原的将领根本不敢和慕容恪争锋相对,只能选择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捡软柿子捏,试图挽回一点颜面,结果却是损兵折将,领土不断南缩。
不过,虽然在长江以北,东晋根本不是前燕的对手,慕容儁能轻松拿下中原,但是,慕容儁却无法改变命运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