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团圆倒了碗粥送到那医生手上，极为委婉地提醒他在病人面前不要抽烟，老医生灰花色的一字胡子上粘了米粒，激动地说道：“我只有一张嘴，现在正喝粥呢，哪里得空抽什么烟？”她指了指她的耳朵，仍笑着说道：“并没有不让您抽？只是他现在病着，闻到这个味呛得难受，又引得他吐起来，病就更难好了。实在要抽可以到外面阳台去，关了门就好了。”医生刚喝完了粥，又把空碗递给团圆，要她给再盛一碗，“实在是啰嗦！到底我是医生还是你是医生？我不在这房守着，万一他哪里不自在，要大夫给他诊，你能么？”这小个子医生此刻是真动了气，又低声半说半骂道：“我告诉你，别人在病人面前抽烟使不得，单我就使得！我是大夫，心里是有数的，知道什么时候往外吐烟好，什么时候往里吸烟强，你放心，不仅对他没损害，还能帮他通气呢。你懂得什么？！”床上吊着点滴的韩焉晓搭腔道：“不要紧的，我已经好多了。大夫想抽烟就抽，不相干的。你也累了，随便在这旁边或对面找个房间去休息。”

她看着那块香条只烧得剩下一半，上头所系的铁丝被烧得透红发光，像盏阵年老灯，就只余一口气吊在那里，又像是烟囱的独眼，时隐时现，畏畏缩缩地看着外头所有冷峭的事物。秋霖妈妈推门进来：“医生要去其它地方看诊，现在急着要走。我要送他出去。还要你到那人的房间照看着。去逛游园会的那些人今晚赶不回来，我这里缺人手，你就不要回去了，多少替我照应着点。”韩焉晓正在听一本语音书，见她进来就指着床边的黄铜大喇叭头留声机问道：“知道那是谁吗？”吓得她四处张望：“还有谁？！还有什么人？！莫不是个鬼吧？”逗得他呵呵大笑：“不是那个。是指这里头。”她恍然大悟，以为说的是念音频书的人，就答道：“哦，那是个男人。”他又摇头道：“更不是指那个。”

“哦，你是说背景音乐么？那是喇叭吧。”

“那是萨克斯。原来问的也不是那个。”

“我晓得了。你问的是这曲子的作者。”

“近了，我指的是写这些字的人，这个书的作者。”

“是我们认识的人么？”

“你自然是不认识的。我上大学时每个周末都泡在酒吧里，碰过他几次，还一起吃过晚饭呢。”

“那又怎么样呢？你见了他以后个儿变高了么？还是更聪明了？或者同他一起吃饭时那菜尤其美味呢？”她好像突然得了势般，变得咄咄逼人。

“我竟不知道原来你是一个如此愤世嫉俗的人。”他呵呵笑道，“这也是好的，说明你是一个暖和的人。”她上前瞧他：“这会儿可好些了？有什么想吃的没有？”他笑道：“我好些了。多谢你留下来照看我。你在这里略坐一会儿，等我睡着了你再走。”她见到衣柜间前面有个四开的黑色木屏风，每扇门各有四个圆形水波形镂空图案，凑上前近看，每个镂空圆下方都刻着字，分别是“风花雪月”、“梅兰竹菊”、“星云山虹”及“日月水火”，她花了好长时间细细揣摩那十几个镂空圆图案，完全是一模一样的大小和形状，为什么又有不同的名号代表它们呢？她听得韩焉晓呼吸渐发浓重，回头轻声喊他：“毛团圆，毛团圆……”那人睡得沉沉浮浮的，也断断续续跟着叫道：“毛团圆，毛团圆……”她拉了凳子坐在那人床边，执了他的手轻声说道：“我在这呢。你醒了没？好些了没？要喝点什么？是要喝温的还是冷的？”那人突然反向大力握住她的手，睁开双眼问道：“她回来了么？你去找她了么?”毛团圆吓了一跳，强作镇定道：“她送医生去了。你稍微等等，她就回来了。”他在床上坐起来，拔掉点滴针头，又找了她的手紧紧裹住，“我等不及了，很是想她。你跟我去找她罢。”她答道：“外头冷，先披件衣服再出去。”他握住她的双手置放在自己的胸口处，问道：“暖么？”

“暖的。”

“你带我去找她罢，等见了她，这里就更暖了，哪里还要多穿衣服？”

他们出了房间。毛团圆准备下楼去找女管家，被韩焉晓一手拉着往后走。长廊尽头左侧是间老旧的书房，高高的红漆书架胡乱摆放，它们几乎和楼层同等高度，不仔细看，还以为那些都是承重的柱子，只不过主人是搞艺术的，找了新意来修改那几个颇受争议的“房柱 ”也是有的。他扔紧紧牵住她的手，连着穿过好几排书架，径直向前走去。她便问道：“原来是找书来的。”那人只牵着她往前走，嘻嘻笑着，仍是不说话。

“你也一起搭把手吧。”他走到最里面，在那里推起书架来。推开书架，又去推墙。原来那墙是空心木钉成的浮动墙，后头是一间卧室，看那摆设和房间色调，原先这房间应该住的是位年轻女孩儿罢。房间里所有物件摆放得十分整齐：四张下半身石灰绿上半身石青的黑线柳叶纹布艺扶手椅端端正正地放在窗户下面，同花色的衫木书架有七个楼层，下面三层零落地放着几本书，上面几层挤了满满当当的长款靴子，都是同一色的，只是不同款样而已；床上的被褥枕头却是白色的，无力无生气的白，也许有些以前是活着的，现在时间久了，它们都死了，是渴死的，方的圆的短的长的枕头占了半张床去，床底放了一双小高跟猪皮底水钻珍珠交面拖鞋，她趁他在房间另一端的信桌上翻找的功夫，伸脚进去试了试，太小了，那鞋子吃不进她的脚，只卡在这头吃力地咬咀。她见他正在看她，心下一慌，把拖鞋踢到窗下。韩焉晓过去捡起鞋子，又拿过来放回床底，笑道：“你要是喜欢，有大号的，叫她们找出一双两双你穿。”她应道：“我才不稀罕。我鞋子多着呢。我只是好奇，那东西生得奇形怪状的，倒像是专门找脚吃的鳄鱼。”她看见一面墙都是门，每隔一扇门的宽度又是一扇门，便走过去要推，他拦住她，问道：“你要到哪里去？要走了么？”

“你走我才敢走，你不走我也是不走的。”

“从这门并不能出去。自她走后，我叫人把原来的门都封了，免得我天天到这里来。从旧书房进来的浮墙要至少两个人在不同方向推着才能开，而别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只是偶尔陪着来，能少伤心些总是好的。”

“你急什么？都说了你走我才走，我只想看看她平时穿的衣服，从那里兴许能找出些她出走的线索来也未可知。”说着又要去推另一个门。

未完待续，隔天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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