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秋列国中,鲁隐公是孔子最看得起的一位国君。其春秋笔法不止一次的去夸奖鲁隐公的德行,似乎在礼乐崩坏的大势面前,这位鲁国国君是当时为数不多的遵守礼法之人。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正人君子”,结局却仍不得善终,死因:太过老实。
公元前很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息姑出生了,他是鲁惠公的长子,可惜不是嫡出。息姑的母亲,叫声子,虽然也是来自宋国贵族,但很不幸,她的前边还有一位宋国夫人——孟子。
按照大周礼法,诸侯一娶九女,粗暴一点理解,就是诸侯娶一个妻子,背后附送了八个女人,所以叫一娶九女。
哪九个?
首先是正妻,也就是夫人,然后带有两个陪嫁女子,谓之媵女。
媵,送也。——《尔雅》
媵女分右媵女和左媵女,右为尊,左次之。是明媒正娶的陪嫁
除了这三位,夫人和左右滕女各自带有姪(兄之子,即侄女)、娣(本人的妹妹)。
按照尊卑顺序,夫人高于右滕高于左媵高于嫡姪、娣高于右姪、娣高于左姪、娣。
这里存在一个有争议的地方,就是左右媵女有可能跟嫡夫人的姪、娣重合,比如右媵女可能就是夫人的姪,比如声子,在左传中就称呼她为鲁惠公夫人孟子的姪。
古人“立適以长不以贤”,也就是说同样为嫡子,地位尊卑是差不多的,所以只立嫡长子为继承人。
“立子以贵不以长”,意思是如果嫡夫人无子,那么就要根据媵妾的地位高低来确认继承人,因为大家尊贵有序,所以就不按照年龄,而是按照母亲地位尊贵的那位为优先继承人。
所谓子以母贵,也是这个意思。
同样的,一旦妾的儿子即位成了国君,那么这位妾,也就可以称为(先)君夫人,这叫母以子贵,但是这种方式晋升的夫人,在祭祀的时候不能礼节上不能高于嫡夫人,死后也不能跟先国君同葬,只能由其儿子单独立庙祭祀。
我们之所以长篇大论来介绍这个区别,原因就在于,息姑的身份就是这样尴尬。
鲁隐公的父亲鲁惠公,妻子叫孟子,右媵叫仲子,左媵叫声子,也就是息姑的母亲了。
夫人孟子生育能力有限,没能给鲁惠公带来男丁,息姑以左媵之子,成为鲁惠公的庶长子,息姑长大成人以后,鲁惠公宠信的右滕仲子,也为他诞下一子,名允。
司马迁在史记中补充了一个非常八卦的信息,说的是息姑长大到了婚配年纪,老爹给他从宋国娶了宋武公之女仲子,没成想新娘子过来以后,鲁惠公觉得儿媳妇太好看,于是“惠公夺而自妻之,生子允,登宋女为夫人,以允为太子”。
这种狗血的剧情其实在春秋并不少见,比如我们前文“州吁弑君案”中,州吁的弟弟公子晋,在州吁被杀以后立为卫国国君,这位就是卫宣公,这哥们不仅跟自己老爹宋庄公的遗妾夷姜通奸并且生下太子太子伋,甚至在很多年以后给太子伋娶媳妇的时候,又看上了准儿媳妇宣姜,然后居然将其纳入后宫。
鲁惠公有没有干过这种事,我们仅凭司马迁一面之词不好确定,毕竟《春秋》没讲,也可能不好意思讲,大家知道有这么个传说就行。
公元前723年,鲁惠公没了,按照礼制,该即位的自然是右媵女之子姬允,但是这位公子生于公元前729年,现在才六岁。
鲁国人面临着一个两难的抉择,春秋中对此也只有寥寥6个字:
元年,春,王正月。
孔子惜字如金,我们只好去翻教辅材料,《公羊传》中以问答的形式对此做了注释:
问:为什么不说“公即位”呢?
答:因为这是为了成全鲁隐公的意愿。
问:成全他什么意愿呢?
答:成全鲁隐公治理好国家、等桓公(公子允)长大以后就把国家还给他的意愿。
问:为什么要返还给桓公呢?
答:因为鲁桓公年幼但地位比鲁隐公尊贵,这种尊卑差距很微小,所以鲁国人未必明白,现在大臣们因鲁隐公年长而贤德,想拥立鲁隐公为国君。鲁隐公如果推辞,有可能导致鲁桓公不能正常即位,即便是鲁桓公即位了,大臣们也可能不会真心辅佐他。
所以出于这两点考虑, 鲁隐公同意即位,等以后合适的时机,再将国君还给鲁桓公。
毫无疑问,孔子是比较认可鲁隐公的行为的,因此隐去他即位的具体缘由,只书写王正月,来委婉的记述鲁隐公即位之事。
就是这样一位反复被孔子晦而不言的国君,却在春秋初期的风云变幻中搞不清楚自己的定位,对外不能认清形势,对内不能凝聚人心,最终不仅让自己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让鲁国在春秋早期的霸业中失去了先机。
彼时的春秋时代,周王室衰微,大周秩序开始失衡。
就在鲁隐公即位的前两年(前724年),北边的晋国国君晋孝侯,被曲沃庄伯所杀。曲沃代翼进入白热化阶段。
鲁隐公元年(前722年),郑国发生共叔段造反事件,事件外溢,导致郑卫交恶,两国发生冲突。
隐公三年,宋国发生兄终弟及事件,宋宣公死前传位给侄子公子与夷,导致亲儿子公子冯出奔郑国,郑宋两国由此埋下冲突导火索。
隐公四年,卫国发生春秋州吁弑君惨案,为了转嫁内部矛盾,州吁以上一年郑卫交恶为由,联合陈、蔡、宋四国联军胖揍郑国。
国际局势进一步恶化,冲突从郑卫两国迅速扩展到郑、卫、宋、陈、蔡四国。
随着卫国州吁的被杀,卫国对外扩张的步伐渐缓,但因郑庄公收留宋国公子冯所导致的郑宋矛盾,成为此时中原小国际的矛盾主题。
不论是在郑卫矛盾主线上,还是在后来更持久的郑宋矛盾主线上,鲁国的动作显得迟缓而犹豫。
首先我们要知道,鲁国跟郑国其实也是有过节的,春秋中记载了一件鲜为人知的事情:
六年春,郑人来渝平,更成也。
春秋三大教辅之一的左传对此做了注释:公之为公子也,与郑人战于狐壤,止焉。
《公羊传》则进一步解释:吾与郑人则曷为末有成?狐壤之战,隐公获焉。
由此我们知道,在鲁隐公还是公子阶段,也就是鲁惠公的某一时期, 郑鲁两国发生狐壤之战,鲁隐公曾经战败被俘,两国由此产生矛盾,而且这种矛盾一直到鲁隐公即位以后都没缓解。
所以在四国联军讨伐郑国的时候,宋国曾经主动找到鲁国,请求鲁国出兵一起揍郑庄公。
于是也就有了前文我们说的鲁隐公作为吃瓜群众跟大臣们讨论州吁能否成事的桥段,也正是因为鲁隐公等人不看好州吁,所以宋人请师,鲁隐公并没有答应。
但是诡异的一幕是,当被宋国贿赂的鲁国公子挥反复请求出兵被鲁隐公拒绝以后,居然擅自带兵跟着宋国去打郑国了。
然而对于这样一件臣子违背君令擅自出兵的大事,鲁隐公居然毫无应对举措。
鲁隐公六年,“邾娄人、郑人伐宋”,宋国人再次前来请求援兵,左传记载:
郑伐宋,公欲救宋,宋使者失辞,公怒而止。
这是一个因人废言的典型,鲁隐公原本打算救援宋国,最后却因宋国使者言语不当,而拒绝救援。
一个成熟的政治家,绝不会犯这种短视的错误,因为对方一句失措的言语,而忽略其事件本身的正确性,很多年以后的袁绍,也是因为这个错误,以许攸人品的问题,而忽略了许攸提供的曹操即将火烧乌巢的情报,最终导致官渡之战战败。
而鲁隐公的这一举动,让其很快失去了一个传统盟友,从此将自己卷入郑宋两国的矛盾之中。
郑庄公很快从这件事中嗅到了风向变化,马上派出使者过来修复当年鲁惠公时期两国的过节:
“六年,春,郑人来输平”
鲁国从此开始倒向郑国,而郑庄公也因此在宋国的后方拥有了一个相对强大的盟友。
有了鲁国的支持,宋国马上处于两面受敌的被动阶段,于是第二年秋天:
“隐公七年,秋,宋及郑平。七月庚申,盟于宿。”
宋国为了避免不利局面,决定跟郑国修好。
郑宋的短暂修好马上为带来了外溢效应:
隐公七年,冬,陈及郑平。
陈国一直是宋国的小跟班,郑宋修好马上带来了郑陈修好,为了加强两国关系,陈桓公将女儿嫁给郑庄公之子公子忽,这起政治联姻为郑国和陈国带来了长达九年的和平(直到周郑交恶),在后来的郑宋相争中,陈国再也没有跟随宋国出战过,而这一切,都源自于鲁隐公当初的自绝于宋国。
这就是郑庄公的“盟鲁定宋”的战略。
很多年以后,晋、楚两国为争夺霸业,相互争战不休,晋国也许是从“盟鲁定宋”中寻找到了灵感,选择跟楚国背后的吴国结盟,从而迫使楚国不得不参加第二次“弭兵之盟”,从而让晋楚之间实现了半个世纪的和平。
然而,这些似乎并没有为鲁国带来多少政治利益。
眼见郑宋交好,鲁隐公再次表现了他的矛盾的一面,在公元716年秋天郑、宋和解不久,鲁隐公出手了:
隐公七年,秋,公伐邾娄。
邾娄,也就是邾国了,是郑国的传统盟友,就在刚刚过去的隐公六年,“邾娄人、郑人伐宋”,也正是这一战,让鲁隐公拒绝了宋国的求援,从而让郑庄公抓住了结盟的机会。
然而,当鲁隐公看到郑、宋和解的时候,马上又作出了矛盾的举动:去攻打郑国的盟友!
杜预在《春秋左传正义》中解释:今郑复与宋盟,故惧而伐邾,欲以求宋,故曰为宋讨。
很显然,鲁隐公此举,是为了弥补上一年拒绝救宋国的过错,说白了就是为了讨好宋国。因为在郑宋交好以后,宋国没了西边的后顾之忧,必然会怨及东边见死不救的鲁国。
甚至我们可以大胆的猜想,鲁隐公此举,是为了激化、重新点燃宋国和邾娄的矛盾,从而重新激化郑宋矛盾。
这件事的结果如何?适得其反:
“公以七年伐邾,欲以说宋,而宋犹不和也。公怒,绝宋使”。
替宋国讨伐邾国,并没有换来宋国的回心转意,鲁隐公为此似乎有恼羞成怒的嫌疑,于是“怒,绝宋使”。
在鲁隐公的骚操作下,传统盟友宋国自此跟鲁国闹掰!
我们要知道,跟郑、陈两国的初次结盟想必,鲁、宋两国是传统的姻亲之国,鲁隐公的母亲声子,以及弟弟鲁桓公的母亲仲子,甚至包括他爹鲁惠公的正妻孟子,都是宋国公族女子。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就在此时,郑庄公再次向鲁隐公伸出了橄榄枝。
所谓大国外交,必然不是图一时之义气,鲁隐公会因为宋国使者的言辞不当,而“因人废事”,但郑庄公不会!
隐公八年初(前715年),郑庄公主动提出,拿泰山附近的祊田跟鲁国交换郑国附近的许田。
这里顺便要科普一下, 被交换的这两块地方,是作为双方的“汤沐之邑”,以前周天子去祭祀泰山,诸侯们随同参与祭祀,为了提供便利,在泰山脚下就会划出来一块地作为诸侯祭祀泰山的食邑之地。
同样的,为了给诸侯去朝见周天子提供便利,在王畿之地附近也会划出来一块地,作为给诸侯提供食邑的根据地。
而祊田,正是郑国去随同周天子祭祀泰山之时的“汤沐之邑”,同样的,许田,则是鲁国来朝见周天子时候的“汤沐之邑”。
但是话说回来,这两块地,名义上都是周天子的地盘,现在郑庄公为了向鲁国示好,连周天子的地盘也可以拿出来交易了。
鲁隐公觉得没任何问题,表示此时可行。
于是皆大欢喜,安抚好鲁国以后,公元前715年秋,在齐国齐僖公的调解下,郑、卫、宋在温邑会盟,四年前发生的四国联军胖揍郑国的东门恩怨,在郑庄公的远交近攻下,到此完全和解。
唯独鲁国,失去了盟友宋国。
为了报答盟友,这年八月,郑庄公以周王室卿士的身份,引导齐僖公朝见周桓王。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中原的国际国际关系到此变成肉眼可见的和平,然而所有人都忽略了一点,或者说,所有人都太守规矩了,他们忽略了那个最早志在称霸的人物——郑庄公。
郑宋结盟的第二年(前714年),夏,郑庄公以宋殇公不朝见周桓王为由,以天王卿士的名义,讨伐宋国!
此时恰逢北戎入侵郑国,郑庄公只好推迟其战略计划,先搞定北戎。
前714年年底,郑国击退北戎进攻,次年正月,郑庄公与齐僖公、鲁隐公再次会盟, 确定了攻宋的日期。
五月,郑、鲁、齐出兵攻打宋国。
六月,郑庄公和齐僖公、鲁隐公抵达前线,再次会盟。
六月是战争的高峰期。
七日,鲁军在菅邑击败宋军。十五日,郑军击败宋军,占领郜邑。二十五日,郑国军队攻入防邑。
更有意思的是,被郑庄公拿下的郜邑、防邑在次日都交给了鲁国。得到郜、防两邑的鲁隐公自此铁了心跟随郑国打压宋国。
七月五日,宋国孔父嘉联合盟友卫、蔡军队,包围郑国国都新郑,郑庄公回师救援,还没赶回来,宋、蔡、卫撤军,因向戴国借道不成,撤军途中包围戴国。
八月八日,郑军救援戴国,不仅击退了宋蔡卫联军, 并且趁戴国不备,一举拿下戴国。
戴国自此而亡,成为郑、宋争霸的牺牲品。
第二年,郑庄公以许国听从周天子号令为由,再次约齐僖公、鲁隐公出兵讨伐相邻的许国,并且在事后将许国交给鲁国。
鲁隐公总算难得的保持了清醒,以许国没有大错为由,拒绝吞并许国。此举也让郑庄公不敢独霸许国,因此变吞并为控制,驻军许国,将后者变成郑国附庸。
题外话:十五年以后,郑国内乱,许国驱逐郑军,重新恢复主权。
在春秋争霸的预赛中,鲁隐公凭借自己的左右横跳的能力,无形中将鲁国变成郑庄公霸业上的一辆战车,却忽略了来自背后的真正威胁。
很多年以后,鲁国人才发现,其真正的威胁,并非来自宋国,而是那个来自东边丘陵地带的齐国。
很多年以后,齐国采取相同的战略,跟宋国结盟,此时的鲁国面临着当年宋国两面夹击的命运,从此失去了崛起的资格。
诚然,用今天的眼光去苛求当时的人们,似乎有点苛刻,毕竟,不论是鲁隐公,还是郑庄公,都忽略了战争带来的另一个潜在威胁。
公元前712年,那个始终不怎么听话但是却一直在前线带兵的鲁国公子挥,因建议鲁隐公杀掉公子允(鲁桓公)不成,担心走漏消息,被公子允反杀,于是又去公子允面前离间鲁隐公,声称鲁隐公打算杀掉公子允继续做国君。
于是公子允同意公子挥杀死鲁隐公。
“冬,十有一月,壬辰,公薨”。
鲁国进入鲁桓公时代。
他见证了晋国曲沃代翼、小宗残杀大宗的残忍,也见证了州吁弑君的春秋第一惨案,见证甚至配合了郑庄公霸业的铸成,也见证了周王室衰微甚至没钱埋葬周平王的窘迫。
甚至,连他自己也称为礼崩乐坏的牺牲品。
只是,他还没来及看到的是:
两年以后,因频繁的战争导致宋国苦不堪言,宋国华父督制造舆论攻杀大司马孔父嘉,为了避免被反噬,连同宋殇公一同杀掉。公子冯回国即位,是为宋庄公,宋国开启华父督专权时代。
九年以后,郑庄公去世,长子公子忽即位,是为郑昭公。即位不足一年,在宋国的干预下,郑昭公被大臣祭足驱逐,公子突即位。
此后郑庄公的四个儿子轮番即位,郑国由此进入二十多年的内乱之中。
郑国霸业昙花一现,就此凋零。
一系列连锁反应,让中原诸侯国从此失去了争霸的机会,因为很快,完成了力量积累的齐国即将迈出对外争霸的步伐,而在更长远的未来,真正的主角还没有登场。
彼时,春秋早期的这些弄潮儿们,都将沦为刀俎上的鱼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