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校勘拾零之二
文/慌了个张
我自己读《红楼梦》一般读不出问题来,就像筛子眼儿太大什么也澄[dèng]不住。现在跟着专家教授后面读,一点一点品咂,也很挑剔,有时倒能觉出哪儿“不对”了,进而能引发我的一点思考,得出我的结论。
今天午后插空学习了石问之先生著《见微知著·红楼梦文本探》第十五、十六篇红文,又有一点心得。对于第十五篇红文讲《红楼梦》第六十四回疑似《石头记》初评本(脂砚斋甲戌再评《石头记》之前的本子)的文字,我没有发言权,对于《红楼梦》成书过程的问题,跟我读张爱玲《红楼梦魇》一样是一头雾水,完全没有讨论的基础。而第十六篇红文讲校勘的问题,我看了还是兴趣不减,仍有话说。
关于是“他们”还是“他”,石先生认为是“他们”,“指那些帮助袭人跑腿购买东西的人,或为小厮,或为嬷嬷、丫头们等。”我看着应该是“他”,指宝玉。原文如下:
袭人道:“且别说玩话,正有一件事还要求你呢。”史湘云便问“什么事?”袭人道:“有一双鞋,抠了垫心子。我这两日身上不大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云笑道:“这又奇了,你家放着这些巧人不算,还有什么针线上的,裁剪上的,怎么叫我做起来?你的活计叫谁做,谁好意思不做呢?”袭人笑道:“你又胡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史湘云听了,便知是宝玉的鞋了,因笑道:“既这么说,我就替你做了罢。只是一件,你的我才做,别人的我可不能。”袭人笑道:“又来了,我是个什么,就烦你做鞋了。实告诉你,可不是我的。你别管是谁的,横竖我领情就是了。”史湘云道:“论理,你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了,今儿我倒不做了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袭人道:“我倒也不知道。”
史湘云冷笑道:“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宝玉忙笑道:“前儿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笑道:“他真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儿,说扎得出奇的花,我叫他〔他们〕拿了一个扇套子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了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林姑娘,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了是你做的,他后悔得什么似的。”
这是第三十二回的事,“前儿的那事”,似乎是第二十九回黛玉剪通灵玉上的穗子(黛玉做的)那次,但两回根本就对不上。其一,黛玉剪的东西并不一样,一个是黛玉做的玉穗子,一个是湘云做的扇套子;其二,剪的段数不一,玉穗子是剪了几段,扇套子是铰了两段。其三,剪玉穗子那次是袭人的话引起的,铰扇套子连袭人也“不知怎么又惹恼了林姑娘”。所以应该是两次,或者是文本自身不通的问题。
单从这一回看,湘云做的是一个扇套子,袭人哄宝玉说“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儿”(试)做的也是一个扇套子,宝玉“拿了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林姑娘,铰了两段”的还是一个扇套子,自然他们三个说的是一回事,都是那一个扇套子。拢共就做了一个扇套子,袭人到底是叫谁拿了“试试看好不好”?按石先生的意思,应该是袭人叫小厮拿了一个扇套子的材料和样子(或者就是那个被铰了两段的扇套子)让外头那个会做活的女孩儿试试做一个,拿回来看好不好。如果做得不好,就不会再做;如果做得好,除了试做那个,应该还会正式做一个或几个才合理。虽然这是袭人编的谎话,但意思也太繁琐了,有点喧宾夺主,会把读者引到一个次要的方向上去。而且,跟后面“他就信了,拿了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的逻辑关系不紧凑了,有了跳跃性,显得有点突兀。
袭人那话的重点,不是介绍做的过程,而是扇套子做好了如何叫宝玉相信的问题。一方面是说,袭人说得天花乱坠;另一方面是试,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宝玉一试,就觉得好,就信以为真,就烧包似的,拿出去显摆。这样才把袭人善于说服宝玉的本领讲清楚了,写生动了。而且袭人是在跟湘云解释,虽然是自己的话,因为是话中话,所以都是转述。像张俊、沈治钧二位先生校注时把袭人转述自己的话用单引号引起来,那样处理是不对的。
关于是“你们”还是“他们”,石先生认为,只有程乙本改作“他们”,是正确的,是程乙本的一个贡献。还有一个旁证。但我觉着分析得不对,应该是“你们”。原文如下:
正说到这里,只见贾母已朦胧双眼,似有睡去之态。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轻轻的请醒。贾母睁眼笑道:“我不困,白闭闭眼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王夫人等笑道:“夜已四更了,风露也大,请老太太安歇罢。明日再赏十六,也不辜负这月色。”贾母道:“哪里就四更了?”王夫人笑道:“实已四更,他们姊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贾母听说,细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一人在此。贾母笑道:“也罢。你们也熬不惯夜,况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头可怜见的,尚还等着。你也去罢,我们散了。”
这个问题只要看贾母是在跟谁说话就明白了(石先生的例证是贾母跟南安太妃说话,故而说是“他们”姊妹)。贾母和王夫人的对话到“贾母听说,细看了一看”前就告一段落,转向跟看见的只有一个在此的探春说话,所以说“你们”(指探春姊妹)也熬不惯。这是其一。其二,贾母也不可能跟王夫人再重复王夫人说的话,而且说得也不都对。王夫人说“他们姊妹们熬不过,都去睡了。”可贾母“细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可还有探春一人在此,没走呢。王夫人忽略了探春,贾母才转向探春,语意安慰三丫头。其三,贾母说“你也去罢,我们散了”,这话是对探春说的,不是对王夫人。婆婆在,叫媳妇先走也不合礼数。叫还在坚持的三孙女也回去,才是怜惜。
关于是“盖才盖了一年”还是“盖就盖了一年”,石先生的分析也太老实了,没有很好体会当时黛玉说话的语境,林姑娘是典型的有话不好好说,有打趣人之嫌。原文如下:
李纨道:“我请你们大家商议,给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他一个月他嫌少,你们怎么说?”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众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问说“还要怎样?”黛玉自己撑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
诚如宝钗说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回想却是滋味。”为什么呢?黛玉貌似替惜春说话,潜在逻辑是画园子要比盖园子难多了,自然也费时多了。“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把盖园子说得越发轻巧了。“如今要画(园子),自然得二年工夫呢”。这话听起来是替惜春说话,可细想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是憋着一肚子坏水,在取笑惜春。这就是颦儿的说法风格。如果改成“盖就盖了一年”,说盖园子不容易,画画更难,给惜春二年假是顺理成章、顺水推舟的事,就没有那样反转的意味,那滋味品咂起来就差着事儿呢。所以,程乙本的“就”字,郑庆山先生认为的“还”字,都不如原文“才”字更惟妙惟肖,是黛玉的口齿。
关于是“觉怎么呢”还是“不觉怎么呢”,石先生的分析也弄拧了,我觉着他没有身临其境、细致入微把握当时袭人心理的微妙变化。原文如下:
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宝玉见她哭了,也不觉心酸起来,因问道:“你心里觉得怎么样?”袭人勉强笑道:“好好的,觉怎么呢。”宝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黎洞丸来。袭人拉了他的手,笑道:“你这一闹不打紧,闹起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闹得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
且看袭人的心理,“冷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情绪是往下走的,有点心灰意冷,很伤心很委屈,包含着对宝玉的一点失落。所以,当宝玉关心地问她时,她的表情是“勉强笑道”,一方面是回答宝玉说觉得“好好的”,这是言不由衷;另一方面又有点爱答不理的意思,才说“觉怎么呢”,等于是反问宝玉,(你)觉怎么呢,是情绪上的发泄。就像我们平时说话,一个问你觉得这样好不好?另一个不好回答,反问那你觉得呢,一个道理。就等于说,把皮球又抛回去,既表示不想回答或不好回答,又表示让问话人反思一下,意思是这种情形你不知道吗?再看宝玉的反应,“宝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黎洞丸来。”这球接的好,宝玉得来点真表示才行。见宝玉不是口惠而实不至,袭人的情绪一下好转,“拉了他(宝玉)的手,笑道”,挽回自己的一点颜面。如果是“不觉怎么呢”,就与前面的“好好的”语意重复,既然没什么的话,宝玉就更不会在意她了,这不符合她的性格和利益。
袭人与宝玉的对话,与宝钗与周瑞家的对话,语境根本不一样,袭人心里有委屈对宝玉有失望,那种心境下说的话,跟宝钗与周瑞家的闲聊天能一样吗?这就是曹公的语言艺术。
关于是“才笑了”还是“才知道了,笑了”的分析,石先生认为舒序本增补非常有道理,是对完善《红楼梦》文本的一个重要贡献。我看这话可能又是说错了。原文如下:
一时进入房中,请安问好,都见过了。贾母因说:“天热,把外头的衣服脱了罢。”史湘云忙起身宽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没见穿上这些作什么?”史湘云笑道:“都是二婶婶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宝钗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她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她站在那椅子后边,哄得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她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知道了,〕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
这第三十一回贾母(近处)看错人,可与第五十回贾母(远处)又看错人对看。第五十回书讲——
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怪道少了两个人,她却在这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得忙笑道:“你们瞧,这雪坡上配上她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贾母摇头笑道:“那画的那里有这件衣裳?人也不能这样好!”一语未了,只见宝琴背后转出一个披大红猩毡的人来。贾母道:“那又是那个女孩儿?”众人笑道:“我们都在这里,那是宝玉。”贾母笑道:“我的眼越发花了。”说话之间,来至跟前,可不是宝玉和宝琴。
请注意两回贾母看错人的心理。前一回事在房中,贾母一时看错,应该很快就会意识到,或知道。宝钗也说是猛一瞧会看错,再细看能看不出吗?不可能湘云笑了(她的笑也很有特点,应该是爽朗的笑),后来大家都撑不住笑了,贾母“才知道了,”这反应也太迟钝了,与贾母这个大智若愚、最善于韬光养晦、深藏不露的睿智形象不符。而且当时是湘云和大家一起“哄”老太太开心,类似一种游戏当中。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的,包括贾母,但作为被哄的主角,贾母先笑了,反而有失身份。而是大家都撑不住笑了,贾母才笑了,这一笑才是她的配合和幽默。再品贾母说湘云“倒扮上男人好看了”,这是真心话?湘云女孩子装束就不好看吗?这显然是老太太不经意间来了个冷幽默,逗了大家一下,是游戏的互动。若是真看错了,贾母也不会不承认的,比如看宝琴宝玉那回,老远看不真,也情有可原,但她还是很开心地承认自己眼花了。这次是集体看风景,不是做游戏,不必进入某种角色当中。
这一篇红文中其他校勘的内容,我都是赞成的,只把不同意见单列出来,也请大家一起来参与和评判。自然是希望真理越辩越明,校勘出的文本越来越好,离曹雪芹《红楼梦》的原笔原意越来越近,才不负大家治红学所付出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