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沛林:“老洋人”洗劫阜阳目睹记

繁星点点夜如纱 2024-12-16 14:37:18

引子

*本文摘自《安徽文史资料》第十六辑(1983年12月出版),霍沛林口述、梁义三整理,原标题《“老洋人”洗劫阜阳目睹记》

正文

我十六岁时(一九二〇年)到阜阳,在大隅首北边汇昌和钱庄学徒,东家是王普(倪嗣冲的女婿,当时任皖南镇守使兼第三混成旅旅长),经理马俊峰。汇昌和与倪家的两个钱庄倪萃恒、倪瑞恒在阜阳三足鼎立。我学徒的第三年(一九二二年),“老洋人”劫城。大街上的房屋基本上烧完,商店被抢掠一空,数百人被土匪杀死杀伤,更多的人则被掳走。而“老洋人”劫掠而去后,倪嗣冲的旧部安武军进城,复行搜劫,其危害更甚于土匪,一时阜阳城精华俱尽,损失惨重。

“老洋人”劫城的前几天,城内就流传着河南省大股土匪往这里流窜的消息。“老洋人”是这帮土匪的首领,姓张名庆,河南宝丰人。因长相似外国人,所以人称“老洋人”。其凶猛异常,彪悍好斗,当过兵,后来聚集流氓地痞,四处掳掠,势力渐大。当时阜阳是倪家的天下,倪嗣冲有一团兵力在阜阳驻防,另外还有地方保卫团(团长是倪嗣冲的侄子倪道煦)一千二百多人。他们都正忙着盖倪嗣冲的将军府,乘机搜刮民财,根本不把匪情当回事。土匪乔装打扮成民工或小商小贩混入城内,刺探情报,作为内应。城里居民对此毫无觉察,,未做丝毫防范。

我记得“老洋人”进城是民国十一年旧历九月十三日。这天阜阳城内和往日一样。中午,地方保卫团团长倪道煦在马公祠请“花会”,倪家亲友、三家钱庄经理、城内士绅都在那里吃酒取乐,晚上,德胜楼唱的是“九江口”,赵月来主演,德月楼唱的是“白马坡”,葛德华主演。马经理爱听赵月来的戏,我打着灯笼把他送到德胜楼。他们坐在前排听戏,我站在后边看戏,随时准备去伺候他们。戏刚开场,安武军的熊营长派人来送信,说探子探到“老洋人”已经过了杨桥集,往阜阳来了。当时剧院内就乱了,戏也停了,马经理叫我把钱庄的人赶紧找回去。

半夜,东家王普的客人程省三从剧场回来后,躺在南客屋里过瘾(吸鸦片烟),经理叫我到那里伺候他。我把茶水、烟具都弄好后,他在那里吞云吐雾,我却累得眼皮也睁不开了。往烟榻上一靠,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突然一片嘈杂的吆喝声把我惊醒了。睁眼一看,程老爷不知到何处去了,烟枪上的烟泡还未吸完,烟灯上已结了一个大灯花。院子里很亮,客屋通往套房的门已经上了栓。我隔着窗户往院内一看,只见十几个人打着火把,有穿军衣的,也有穿便衣的,他们正在砸帐房的门,还有人从套房里抬出卧柜并打开,围着抢东西。我想:坏了!土匪进来了!就悄悄地从后角门跑出来。刚跑到二门里边,就听右边有人喊:“站住!”接着“哗啦”一声,我知道是拉枪栓,本能地站住了。一个高个子土匪抓住我的衣领喊到:“逮住一个人。”有人回道:“拉这里来!”我被揪送到饭厅里。这里有七、八个人,其中一个腰里插着手枪的问我:“你是这里的什么人?”我说:“是学徒的。”他听我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就问:“你是哪里人?”我说:“山西人。”“店里可有枪?”“不知道。”“钢洋(银元)放在哪里?”“不知道。”旁边的一个人咋唬起来:“这小子不老实,一问三不知,宰了他!”我说:“真的不知道,钢洋有,多得很,可我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你干什么活?”“我伺候他们,刚才还给程老爷烧烟哩。”“烧烟?好的,好的,烟土在什么地方?”“在客屋后面小套房里。”土匪叫我带着他们来到小套房。打开房门,只见几个大柜里都放满烟土,货架上、床底下放的也是大烟土,有盆装的,也有碗盛的,几个土匪高兴得笑起来。腰里插手枪的那个土匪,拍着我的肩膀,笑着问:“他们一年给你多少钱?”我说:“一年四串。”“别干了,咱们一块‘趟’(土匪的黑话,意思是入伙)去。”我不知道什么是“趟”,低下头没说话。他又拍着我的肩膀说:“不要怕,帮我们运这(烟土)。”土匪们把烟土往院子里搬,我也端起一盆烟土送到院里。搬了几趟,趁他们都不注意,就瞅个空跑到后院,翻墙到了周雁臣家的后院。裕隆公茶庄的管帐先生余孟亭见我跑过来,就问:“那边怎么样?”我说:“土匪进满了,正在抢东西。”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起火了。”我们抬头一看,只见西关一片火光,照得半边天通红。

这时从前院进来一伙土匪,我们十几个人被押到周家大客厅里排好队,扒开衣服,由土匪一个个地搜查。一个络腮胡子的土匪,掏出手枪咋唬说:“谁家有枪?谁家有钢洋?快说!”我们谁也没吭声,他把枪掂了一掂冷笑着说:“这枪可不是吃素的,在杨桥我一梭子撂倒十几个,到阜阳还没发市哩,再不说,可要叫它开荤啦!”正说着,外边有人喊:“张老五快来,‘排’(土匪的黑话,意思是‘找’)着啦!”“在哪里‘排’着哩?”“在茶叶箱里。”“送这里来。”几个土匪把茶叶箱抬来,箱上写着“隆裕公”,一打开,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元。我望了一眼余孟亭,只见他面如土色,和死人差不多。外边又有人笑嚷着进来:“张老五,我们给你‘排’来两个‘花票’(土匪黑话,意即年轻女人)。”土匪们拉着两个哭哭啼啼的妇女进来。我一看,原来是程四大人(程晓西,当时陕西财政厅长程会亭的过继儿子)的两个姨太太。张老五跑了过来,当众就对程家的姨太太动起手脚。不知是谁说了句:“造孳啊!”张老五听见后,瞪着眼喊道:“滚!都在这里看啥,快滚!”人们象得了赦令一样跑开了。

大街上很乱,土匪们自南往北,见门就砸,砸开了就一窝蜂似的涌进去抢东西。这里是商业区,有钱庄和几家大商号。土匪们抢完一家,就放一把火,把房屋烧掉。我远远看见汇昌和那里火把通明,土匪们仍进进出出抢东西。不一会儿,我又被三个骑马的土匪抓住,给他们带路去县政府。刚过了古楼,后边又赶来一匹马,说:“东门打起来了,老李挂彩啦。”土匪们二话没说,拨转马头就往回跑。

这时,古楼以北,人们还在梦乡,没有一点动静。保卫团的队伍正在北门里集合准备下早操,他们看见我就问:“干什么的?”我说:“跑反的。”“跑什么反?”“城破了,南关里进满了土匪。”保卫团的队伍当时就乱了。他们看见南边的火光,如梦初醒,登时炸了营,比兔子跑的还快,争着往北关外跑。我也向北边毛家窝跑去。

大火自南往北蔓延,十四日上午烧到北关,城内的人能跑的都跑了,无人救火。夜间一片火海,白日黑烟弥漫,火烧的灰烬随风飘至数十里以外。土匪走了一批,又来一批,如入无人之境。安武军和保卫团的队伍也不知道都跑到哪里去了。据说驻防的安武军团长倪金镛正在乡下买地,团部副官向他报告,土匪窜犯阜阳,他置若罔闻,坚不回城;倪道煦参加“花会”后,留下两个妓女作乐,土匪进城后,勤务兵把他从床上架起来逃跑了。县政府一枪未放就缴了械,县长陈涤尘也被土匪当肉票掳走。

十五日上午,听说土匪已经往南去了,我便离开毛家窝回城。北门吊桥被火烧了,木板还在冒着烟,过不去。我就从城壕里跑水过去,又从城墙的一个缺口爬进去,经玉石池塘转上大街。街口有两具被火烧焦的尸体,四肢蜷缩着,也分不清男女,焦腥味很难闻。我从死尸旁边跑过去,大街上空荡荡的,寂无一人。两旁是断墙残壁,门面房子都烧完了,有的地方仍在冒着烟。前天还是繁华闹市,现在却是一片凄凉。

中午,不知从哪里传出消息,说倪嗣冲军队回来了,王普也派兵来了,土匪往地里城方向逃窜了。我便回到了汇昌和。可能因为这里的钢洋、烟土太多,土匪为了搬运财富,未及放火烧掉房屋。我走进房内,只见柜房、仓库全被砸开,值钱的东西都抢走了,地上撒满了销过的票、帐簿;前后院空荡荡的,没有见到一个人。当我走进后帐房的小院,忽听房顶上有人压低声音喊:“霍相公,霍相公!”原来是经理马俊峰。土匪来时,他藏到屋顶上,已经一天半没吃饭了。我说:“下来吧,土匪都走了。”我把他从房顶上接下来,又到厨房里给他找些吃的。他吃着东西说:“完了,什么都完了,咱俩还算好,留了个活命。”

“老洋人”不但抢掠财物,还掳人,所掳男女,称为“肉票”。一票值百元或者更多,随家估价,贵贱不一。票价定出后,就令“肉票”写信通知家内“赎票”,到期不赎,就要对“肉票”拷打折磨,甚至“撒票”(杀害)。

王普的五弟被匪掳走,王派了一个营长,化装成小商贩,跟踪“老洋人”到河南宝丰也没救下来,最后用一千块钢洋才赎回。常兴周被“老洋人”掳走后,十多天才逃回来,我见到时,他腿上被打的伤还未痊愈,谈到被掳的经过,令人惨不忍闻。土匪探出他是信立成钱店的二掌柜,就要一千钢洋的赎金。二掌柜的也是职员,家里哪里有这些钱?缴不出钱来就挨打,打后还要给土匪当脚夫,挑东西。白日干一天重活,夜间还要被审问,有时还要“上吊山”、灌辣椒水,不几天,他的二条腿就肿得老粗。掳到息县时,他怕再挨打,就说家里已经来信,明天送钱赎人。土匪信以为真,没有打他,还给他一些好东西吃,并给他腿上敷了药。当天下半夜他借口解手逃了出来。

十五日晚上,人们都陆续回到家中。我和马经理睡在帐房里,刚到半夜又听见人声嘈杂,一片吆喝,还夹杂着哭骂声。马经理“霍”地从床上跳起来说:“土匪又来了。”这时,门已经被砸开,进来的不是土匪,而是身穿军衣的保卫团。马经理一见是官兵,放下心来,满脸赔笑地说:“老总辛苦了,请坐,请坐。”可那些当兵的却不理他那一套,一个个横眉竖眼的咋唬道:“老子拼命流血把土匪打跑了,你们拿什么慰劳?”马经理仍是陪着笑说:“这个兄弟知道。改日一定奉请。霍相公,你到厨房里看看还有酒吗?”我刚想往外走,却被门口站岗的用枪挡回来:“他妈的,别装蒜啦,老子要的是钢洋、烟土。”我说:“老总,土匪刚抢过,什么也没有了。”一个当兵的把我往旁边一推说:“没你的事。”另一个说:“马经理放明白点,谁不知道汇昌和?别叫兄弟们动手。“马经理却硬了起来,他身子一挺说:“我马俊峰领的是王镇守使的东,王镇守使是你们倪团长的姐夫,汇昌和的钢洋、烟土多得很,想要请你们团长来。”这一招也没有镇住他们,两个当兵的拧着马俊峰的胳膊,从他身上搜出许多银元、钞票。其他人都乱翻腾起来,首先翻出了马刚从夹壁墙里拿出的一箱子银元,一哄抢光。接着又发现了夹壁墙。马经理气急败坏,嗓子都喊哑了,可当兵的只管抢东西,谁还管他。夹壁墙里放的钢洋、烟土被抢劫一空,连床上我俩盖的被子也抢走了。当兵的走后,马经理气得大骂倪道煦纵兵殃民,比土匪还坏。

十六日,倪金镛、倪道煦都回来了。他们假惺惺的在大隅首枪毙了两个抢劫居民的士兵,还贴出“安民告示”。但是,城内居民的愤怒无法平息。几个士绅带着灾民到马公祠找倪道煦等评理,他们自知理亏,警卫森严,不予接见。

次日,王普派一个团人进城维持治安,团长是吴大贺。受害的灾民又去找吴告状,马经理也找到吴团长,把汇昌和被抢劫的经过叙述一遍,也告了倪家一状。吴见事关重大,牵涉到倪家,不敢久住,第二天就借口土匪已走,没有驻防军令,带着队伍走了。

嗣后,阜阳灾民团赴省控诉二倪祸阜之咎,奈督办马联甲与二倪关系密切,袒护不理。消息转到阜阳,群情激愤,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后由地方绅士吕荫南、丁家谦、宁灿枢、李采汉等组成阜阳灾民赴京请愿团。到北京后,联系安徽在京人士,终于将呈文送交总统府。黎元洪见文后,接见了他们,面听详情,始下令通缉二倪。马联甲首获此讯,密送二倪逃避,倪道煦逃避天津租界,倪金镛也逃匿他处。直皖战后,倪氏垮台,民国十七年(一九二八年),二倪才被捕归案正法。据说土匪头子“老洋人”也因结怨甚多,后被匪徒刺杀在京汉铁路列车上。

(原注:一九八三年五月阜阳政协供稿)

资料来源:

《安徽文史资料》第十六辑(1983年1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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