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隆基向来好客。迺兹府往日高朋满座,谈笑有鸿儒。自从“章罗联盟”见诸报端,罗家门可罗雀!
虽说警卫、护士、司机、厨师依然照旧来罗寓上班,但他们都是公职人员,只是来上班而已。他,孤雁一只,满目凄凉,“愁多知夜长”,向谁诉?向谁吐?真个是“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一向豁达、开朗的他,跌入寂寞的深渊。
他再也没有几个月前跟陈叔通老先生唱和的心境了。除了“章罗联盟”使他背上黑锅之外,关于所谓“平反委员会”的建议,又使他蒙受不白之冤。在1957年,罗隆基的“平反委员会”,章伯钧的“政治 设计院”、储安平的“党 天下”,并称为中国右派的“三大反 动理论”。各报连篇累牍地发表文章,万箭齐发,对这“三大反 动 理论”进行密集性批判。
罗隆基的关于所谓“平反 委员会”的发言,见诸于1957年5月23日《光**报》第四版。
尊重历史,尊重事实,现原文照录于下,请读者诸君以今日的目光重新予以审视——那是罗隆基在 统战部座谈会上当众公开发表的言论:
“他谈到顾虑与保证问题。他说:为了鼓励大家‘鸣’‘放’并保证'鸣’‘放’得好,我觉得人民代表大会和全国政协可以成立一个有共产党、民主党派的成员和其他方面人士参加的委员会,以检查过去三反、五反和肃反工作中的偏差,并鼓励受委屈的人士向这个委员会申诉。······ 他说,成立这么一个委员会有三大好处:
“一、可以鼓励有意见的人向委员会申诉。地方上的一些知识分子都希望有说话的地方,并且希望‘条条道路通北京’,认为有意见能够传到北京,就是‘上情下达’。因此,有了这个委员会,就可以使有委屈的人不致于没地方申诉。
“二、可以更好地做好平反工作。王昆仑先生说,现在有人以为今天的‘鸣’‘放’是三部曲:放、收、整。其实这不外是经验主义者错误的主观主义设想出来的公式。过去许多大运动有了极大的成绩,但的确也有些偏差,伤害了一些人,因此造成一些隔阂。过去的运动都有平反工作。不过,过去的平反工作往往是:人民代表大会把意见转给地方,地方又将意见转给有关单位领导的组织去处理。这样就很难做到‘有错必纠’了。如果成立了这么一个委员会,那就可以将平反的机构和‘三反’、‘五反’、‘肃反’的机构分开来。过去的运动是共产党领导的,今天平反有各民主党派人士参加,那就更有利于做平反工作。
“三、在‘鸣’‘放’中,就没有顾虑的人。谁也不敢保证,对‘放’与‘鸣’绝对不会有人打击报复。有了这个委员会,受到打击报复的人就可以直接向委员会控诉。这样,有报复思想的人就害怕,真的受到报复的人也有路可走。
“这样的委员会,中 央有,地方也应该有,而且中 央可以领导地方的这样的委员会;全国有这么样的有系统的机构,一定能够保证‘鸣’‘放’得好。我这个仅是建议,很不成熟,不知道是否妥当。”
以上的话,“原汁原汤”,······完全是当年报道的原貌,今日读来,罗隆基的建议,何错之有?21年后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中,有这样一段话:
“会议指出,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必须遵循毛泽东同志一贯倡导的实事求是、有错必纠的原则。只有坚决地平反假案,纠正错案昭雪冤案,才能够巩固党和人民的团结,维护党和毛泽东同志的崇高威信。”
如果说,罗隆基的建议有什么“错误”的话,那就是过早地跑在历史的前面,跑在时代的前面!
大轰大嗡,罗隆基的正确建议被诬成否定“三反”、“五反”“肃反”,被说成是一枝“毒箭”,被列为右派“三大反动理论”之一。他的建议本身,成了一宗遭受历史误会的假案、错案、冤案!
面对种种不实之词,罗隆基不服,他在批判大会上公然声言:“把我的骨头烧成灰,也找不出反 党、反 社会主义的企图。”然而,得到的“回声”却是:罗隆基“顽固不化”,罗隆基“极不老实”!当时有这样的语调,论及罗隆基:他是“右 派的老祖宗”,是“死不投降”的“右 派”。
“我亦知道,我今天的处境,事已至此,许多事在当前是解释不清楚的。我今天是言可尽而隐痛无穷。”最使罗隆基痛心疾首的,莫过于“三人成虎”了!
这三个人,如罗隆基的遗稿中所言:“一个是所谓的我的‘亲信’,一个是我十年来的亲密朋友,一个是我的机要秘书。”这三个人对罗隆基进行了“不真实的揭发”,使罗隆基为之心寒。因为“那不止是社会上会以假为真,就是党的领导对你们的揭发亦难于辨别真假了。所以《人**报》和其它报纸对你们三个人的揭发都全部发表。这就真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使我就万口莫辩了。诚然,这三个人各有难言之隐。在反右派声浪震耳欲聋之际,各人只顾保全自己,抛尽旧情昔谊,以表明划清界限,这本也无可非议。据实尽力揭发,倒也可以理解、谅解。然而,使罗隆基蒙受剐心之痛的是,他们“捏造事实、诬陷别人”。这个“他们”正是他的“亲信”、“亲密朋友”和“机要秘书”三人。
在极度痛苦之中,罗隆基不得不给他当年的“亲信”,写了一封信,以表心迹。
这是一封用泪水写成的信,经浩劫犹存,读来震人心扉。请读者大可不必去怨恨那位“亲信”-——他,也出于百般无奈。人啊人,在那冰冷的年月,除了无情打击之外,还有多少人性的温存?还有几分含笑的目光?利已主义的冰水浸透了人心。人人自危,撕碎了一切温情的面纱。常常今日我还在台上揭发右派,而到了明日我又被作为右派押上台。莫怪。难怪。罗隆基的“亲密朋友”,到头来也逃脱不了“戴帽”的命运。
以下是罗隆基的遗稿-
“xx同志:
“你可以想象得到,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多么沉重内心是多么痛苦。但经过长期考虑后,我认为还应该向你写这样一封信。这固然是你我友谊上一次坦率的谈话,这亦是将来别人在反 右 派斗争史中了解我的事情真象的一个文件。······
“你所谓的揭露,有许多事是你捏造出来的,是没有事实的根据的。我这封信要谈的就是这个问题。我亦不问你捏造的动机是什么,不问你当时的处境是怎样,我只要同你说个清楚,你说的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我抱定这样一个目的:关于我这次的事件,今天不能弄清楚,将来总会清楚;生前不能弄清楚,死后总会清楚。我要把我这次的事件,原原本本地老老实实地写出来,哪些是我的错误,哪些是冤枉,让别人能知道真象,做公平的评判。……...”
在信中,罗隆基毫不含糊在指出了那位“亲信”所捏造的种种“事实”,质问他:“你竟有这样大的胆子张开眼睛说瞎话,来做揭露。这不是造谣是什么?
在心上撒盐的日子里,罗隆基居然还有余兴在信中讲述“三人成市虎”的故事:
“你们知道‘三人成市虎’这句成语吗?这是韩非子书上一个讽刺造谣的故事。市本无虎,一个人造谣说,看见了市上有虎,第二个人根据第一个人的谣言又故意造谣说,市上有虎,而第三人又根据第二人的谣言说,市上有虎,于是全市就谈虎色变了。这是‘三人成虎’成语的由来。这是讽刺中国过去构成冤狱的一个寓言。……”
不料,在20世纪50年代,在“亲信”、“亲密朋友”、“机要秘书”这三人的造谣之下,罗隆基居然成了市上之虎,成了中国最大的“老虎”!
罗隆基请他们“自己凭良心去答复自己”
罗隆基戳穿了他们“凭空捏造出来的伪品”。例如,他举了一宗小事,质问那位“亲信”:
“你在座谈会上凭空捏造说,在抗战期间我从昆明到四川,在公路上掉了一个小皮箱,要你赔了五千元。这是你最荒唐的捏造。这种捏造有什么好处,有什么作用,与反 右 派斗争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捏造时却没有想到,在1942年前的时候,五千元还不是小数。你那时候拿得出五千元吗?无怪乎你说这话时全场大笑。我掉了皮箱后,问你赔过五毛钱,五分钱,五厘钱吗?你这段话,报上亦没有发表,因为捏造得太不近情理。不过,以此一端,就可以推想你的所谓一切揭露的真实性了。这不是你自己证明你自己做假揭露吗?”
罗隆基以沉痛的笔,接着写下这么一段话:
“在这次反 右 斗争中,对我来说,你的捏造虽然不算最多的,却是最严重的。第一,别人捏造的大概都是一些历史往事,你所捏造的是指现在的行动。换句话说,是现行的事;第二,别人捏造的有些是关于私人生活的,例如捏造周佛海(大汉奸——引者注)的老婆到过我家并且说我介绍她为‘我最好的朋友的太太’等,你所捏造的是政治性的东西。例如说我指示你,要取消森林工业部党的领导以为示范等等;第三,别人与我的关系不同,而你却是社会上所谓的我的‘亲信’。‘亲信’揭发难道还会假造,还会冤枉吗?由于这三个理由,所以你的捏造揭发更严重,对我为害就更大了。……”
众叛固然可怕,亲离更为可悲。明月之夜,形单影只,唯有影随他,无人再伴他。屋大更显得空寂,独居愈觉得冷清。
“见花终寥寞,闻乐更凄凉。”他常常通宵失眠,思绪万端,精神恍惚,万千心事无处寄。
他,只得不时吟诵唐朝诗人李商隐《杜工部蜀中离席》中的诗句,安慰自己那颗受伤的心:“人生何处不离群”!
在迷迷茫茫之中,他“梦里不知身是客”,牵动了乡思,回顾着自己在人生征途中留下的一个个足印······
摘自叶永烈所著书籍
历史让人们明辩是非与趋吉避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