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将目光锁在那泛黄的漫漫长卷的开端，轻抬眼眸，渐次向左游移，一抹穿越古今之光，也随即照亮我们的心扉。秦宫汉殿，唐风宋月，在璀璨的光影里扑面涌来。

我们招架不住，只好锁定在一处褶纹如丝的裙带处，才发现那正是洛神甄宓飘逸的裙子。此时，她正在望向不远千里到来的曹植。冥冥中，他们的缘分开始了。我们不再想入非非，因为主角，登场了。

《洛神赋图》开卷画面

黄初三年，曹植在赴任的路上，途经洛水。他没有想到，这个令他神魂颠倒的女人，后来成了自己的嫂子。更没有想到，她会被曹丕赐死。当初多么不屑的皇权，杯酒平生意的畅快，此时都成了后悔的砝码。一件一件加上去，后悔成一樽望穿秋水的雕像。曹植眼里含着泪，泛着莹润的色泽，任心潮澎湃，步履维艰，效国无望，前途无期。

如果有了江山，何愁没有美人？偏偏年少时，甘心做一个才高八斗的沽酒客，惹得父亲曹操失望，哥哥曹丕趁机抢走太子之位。自作虐不可活。如果不是侥幸七步成诗，小命早就交付于四海八荒，万劫不复。

如今，喜欢的女子已经天人永隔，只能在心里做一做两情相悦的白日梦。于是便有了梦中与洛神甄宓的相遇，有了爱而不得的惆怅、聚散两依依的缱绻。一切都是曹植内心里疯狂的渴望。现实给不了他的东西，就去梦里实现。

随后，曹植写下了著名的《洛神赋》。这篇一经问世就引起轰动的文章，最初的名字叫《感甄赋》。有感于自己和甄氏的爱情无果。曹丕和甄氏的儿子曹叡登基后，把它改名为《洛神赋》。“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叔叔赤裸裸地赞美自己的母亲，叫晚辈们情何以堪啊？

时间眨眼来到东晋。一位饱读诗书的少年看过《洛神赋》之后，深深理解了曹植铺就于赋中的愁肠百转；索性发挥自己卓越的绘画才能，描摹出一幅跨越朝代的爱情长卷——《洛神赋图》。此图一出，立即享誉宫廷，蜚声四野。被后人评选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

这位少年便是有“才绝、画绝、痴绝”美誉的东晋大才子顾恺之。才绝、画绝都好理解，“痴”在哪里呢？听说，因为母亲早逝，顾恺之不知母亲容貌。他想和别人一样有母亲，于是画了很多母亲的样子。直到父亲说像了，他才停笔。吃甘蔗的时候，他爱从不甜的末梢下嘴，这样越吃越甜，也算是痴出一番智慧。

顾恺之像

不难看出，顾恺之也是一个心有万缕情丝的善感之人。东晋政治家谢安赞许他：“苍生以来未有”；唐代张怀瑾美誉他的画：“张僧繇得其肉，陆探微得其骨，顾恺之得其神。”那么，他画的《洛神赋图》到底有多传神呢？又何以被誉为“中国绘画始祖”？

拥有了曹植绝美的《洛神赋》，加上自己细腻的文思与绘画技艺，顾恺之打造出了充满国风底蕴的《洛神赋图》，同时也开启了中国传统绘画长卷的先河。这幅长卷之所以精美隽永，离不开顾恺之对“春蚕吐丝”绘画技法的灵活运用。

因线条状若游丝，又称为“高古游丝描”。顾恺之是明确使用这种画法的历史第一人。在他之前的朝代，绘画多为配图解说，几无传神可言。可以说，顾恺之孕育了用细若游丝的线条来传情达意的中国画画法。

如春蚕吐丝般的高古游丝描

在他之后，几乎每一幅古代人物画作，都保留有高古游丝描的痕迹。从敦煌飞天壁画，到盛唐杰出画家吴道子的“吴带当风”，皆秉承了高古游丝技法的精髓。那一份纤细飘逸的气场，塑造了中国画特有的精致与传神。定格成为了国风人物画的经典画风。

《洛神赋图》卷宋摹本为绢质设色，纵27.1cm，横572.8cm。现存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画卷内容大致分为：洛水偶遇、两心相悦、人神殊途、终有一别，四个部分。画面中的人、兽、云、水、树等在顾恺之的“迁想妙得”理念感召下，秀骨清相，意蕴传神。

曹植与甄宓两情相悦

曹植和洛神相遇后，开始了一番你侬我侬的空中传情。图中，曹植坐在长方形的花梨木塌上，安稳而闲适。两边侍从举着一对凤羽大掌扇，肃穆而立。甄宓手持轻罗小扇，欲遮还羞。此时微风袭来，裙带翩飞，甄宓迎风而舞。“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曹植在《洛神赋》中这样赞美她。

图中的树木和山石，是现今仍崇尚的扁平风。古拙自然，简约而不简单。曹植身后的柳树，顶部为圆弧形，每片叶子向内双勾。整片看去工雅灵动，大有随风欲舞之意。画面底部的树呈现蒲扇状，绿韵灼灼，优雅可爱。水流如春蚕吐丝，丝丝缕缕，恍有水声。山石间错落有致的排列，完全依托于线条的变化。

屏翳、川后、冯夷、女娲四神

视线向画卷左移，我们看到了四位神仙。《洛神赋》中写道：“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神仙们不想让甄宓在曹植身边耽搁太久。于是，风神屏翳收起迷人的晚风，水神川后静止了潺潺的波涛，冯夷鸣鼓提醒时辰已到，女娲唱出了清灵的归歌。

原来，神仙的爱情也有诸多限制。家族的羁绊、长辈的牵制、世俗的鄙夷，鸳鸯难以双飞。是不是很像曹植自己的际遇？我们把图片放大一点看：

四神近图

四位神仙的眼睛、神态、衣服纹理等都清晰可见。动作庄重而自然。周围的山、树，水等自然景观，与神仙们形成了远近层次感。简单的线条搭配渐变的上色，即使是俯视的角度，也全然没有抽离感。观者仿佛置身其间，徜徉在流动的意境中。

顾恺之将《洛神赋》里提到的人物悉数置于画中，用细腻的笔触使每位神仙的形象栩栩如生，丰富了画面的故事性和趣味性。随着神仙们的催促，盛大的离别场面已然呼之欲出。更多的奇兽怪物，从四面八方加入进来！

甄宓乘坐六龙云车离开

“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飞腾的文鱼护卫着洛神的座驾，玉鸾叮当作响。六龙云车气势壮阔地向前驶去。鲸鲵、水禽都围绕在座驾旁，殷勤守护着这位风姿绝世的洛神。

先不说这些奇兽如何威猛怪异，单这大片的云，就十分抢戏。直到如今，这种国风绰约的线团云，仍然是美术设计师们制作国风素材的首选项。

画面中汇集的各种神兽，或面目狰狞，或张牙舞爪，或腾空跃起，或马脸羊身。虽然看去恐怖，却体现了画家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力，以及当时动物画的最高水准。

曹操乘船追赶甄宓

伊人即将消失在前方，曹植坐船追赶。有没有发现，这时曹植手里，正握着一把团扇，看色泽和形状，正是甄宓手持的那个。甄宓已经将心交给了曹植，怪不得离去的路上一直回头看。可见二人的确是真爱。

虽然得到了美人的芳心，可是一把扇子怎能抵得过漫漫长夜。曹植下令奋力追赶。洛河水波涛翻涌，水花四溅，开始变得暴躁起来。船上主人的焦急之情在千丝万缕的水波线条中一览无余。虽听不到水声，却能感受到曹植内心的呼喊。

回首往事如烟

终究是追不上了。终于还是离开了洛水之滨。一路上，曹植仍是回头、回头、再回头。怕是颈椎病要犯了，再也扭不过来。手里的那把扇子，攥得越来越紧，担心一松手，到手的幸福便要溜掉。

它成了曹植往后余生里，唯一的念想。“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思念似一袭华丽的锦袍，上面缀满了瘙子。令人抓狂得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洛神赋图》卷中掠影

从前朝的画笔粗描到东晋的线条细勾，从曹植的遣词传情到顾恺之的绘图达意，《洛神赋图》走过了漫长岁月，才到达了诗画合一的至臻境界。故事凄美，影像清奇，工笔游丝，真情婉转。今人看来，仍然栩栩生风，神韵昭彰。无愧“中国绘画始祖”的盛誉。

也许这才是国风，永远都新鲜不过时。

文 | 晴羽微蓝